大军归京,百姓夹道欢迎,声势浩大。
穆承辂领兵至看台下,抬手止住队伍前行,孤身一人拾阶而上,拜见皇上。
帝王高声赞颂,赏赐无数,金银锦缎良田诸如此类。又封赏军中兵士,赞扬儿郎们的英勇无畏。
穆承辂谢主隆恩后恭敬退下。
欢呼声起。
玲珑不住地侧头看过去,力求把三哥瞧得更清楚些。可是等穆承辂下了看台后,她就又瞧不清对方的身影了。
等到大军离去,皇上离开看台,百官便次第撤离。
玲珑跟在郜世修身侧也行了下去。
郜世修还要参加中午宫中设的犒劳兵士的宫宴。结束后方才能够来侯府,准备参加晚上的庆功宴。
临近离别,玲珑瞬间忘记刚才不能看清三哥英勇身姿的遗憾,转而开始为短暂的分开而发愁。
“如果能一起回去就好了。”能和七叔叔多待一刻也是好的,玲珑有些闷闷不乐,“可你还得先去宫里。”
看着她愁苦的模样,郜世修却是不由微微笑了,宽慰道:“就几个时辰而已。不若这样。”他沉吟道:“等到能够离开,我便即刻去侯府看你。如何?”
听了这话,玲珑反而担心起他来,连连摆手,“不要了。若是七叔叔离开太早惹得皇上不高兴怎么办。”
毕竟今日是大军得胜归来的犒劳宴席,不能等闲对待,玲珑便道:“我还是多等你一会儿好了。等宴席散了七叔叔来寻我。”
郜世修没有多说什么,抬手在她发顶轻揉了一把,又送她上了车子目送她离去。直到马车的影子都瞧不见了,他方才上马往宫里行去。
·
回到侯府里,欢乐的气氛正浓。
大家都在谈论着刚才大军经过时的壮观景象,兴致勃勃。
玲珑有些遗憾。可是想到刚才是和七叔叔在一起,好似那惋惜的情绪就淡了许多。
因为晚上要宴请宾客,中午大家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简单用了午膳,再好好梳妆打扮,为晚宴而做准备。
玲珑在晩香院里午歇。睡饱了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外间屋里有人在轻声嘀咕,辨出那是冬菱和顾妈妈的声音,于是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两人赶忙进来伺候她穿衣。
顾妈妈没吭声,冬菱悄声和玲珑道:“小姐可知道那个丫鬟杏儿?”
刚刚她和顾妈妈商议的便是之前提到的事情。
因为杏儿的异常表现,她们对此上了心,特意多留意了一番。
刚才在外间的时候,两人说的就是要不要与小姐说声,好让小姐提前提防着些。可巧小姐就醒了,冬菱便顺势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那丫鬟杏儿的名字略有点耳熟,好似是在晩香院里伺候的,具体是哪一个、在院子里做什么差事,玲珑就不太清楚了。
“怎么说起她来?”玲珑问。
冬菱道:“她前些天的时候特意打听了小姐要穿哪一身衣裳参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便把当日红玉随口说的“银红色百蝶纹衣裳”的事儿说了出来。
这时候顾妈妈开了口,“这几日婢子让人留意瞧过了。那杏儿近日负责把院子里清扫的枯花干草倒出去。每每去倒东西的时候,都会‘巧遇’青兰院负责清扫的一个婆子。两人时常顺便说几句话,嘀咕一会儿。”
青兰院是二房的住处。
和侯夫人以及大房的关系都不是太好。
玲珑沉吟片刻,吩咐道:“不若这样。顾妈妈去姑母屋里一趟,就说我困倦,要多歇会儿。冬菱寻了人去青兰院瞧瞧情况,看谁那儿有银红色百蝶纹的衣裳。若真有的话,再放话出去,想办法让那杏儿知道,我那银红色的衣裳不小心破了个洞,晚上许是会穿湖绿色的。看看对方会不会也准备一套颜色相近的出来。”
这话让冬菱眼睛一亮。
如果只是有银红色,或许还能是凑巧。但是这边放出话要换湖绿的,那边也跟着换了的话,就肯定是有意为之。
冬菱赶紧领命下去。
顾妈妈也出了屋子去往傅氏那边。
玲珑既然做了那样的安排,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出屋去。不然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旁人一看就知道了。于是拿了几本书到榻边翻看。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天色还没暗下来,事情已经有了大致的消息。
冬菱匆匆来回话,又是气愤,又是恼怒。
“二小姐那边。”她掩上房门,快速地和玲珑说着:“二小姐那边刚开始备了身银红色的衣裳,后来换成了浅青翠色,不知是不是来不及寻到湖绿的,所以仓促下找了个颜色相近的。”
玲珑猛地合上书册,喃喃道:“穆少媛?”
“正是她。”
玲珑眉心轻蹙,看看天色,算了下时辰,即便现在知道她穿了什么衣裳对方也来不及再换,这才遣了人拿出缃色刺绣镶边撒花对襟褙子来,穿好又梳妆妥当出了屋。
现下傅氏正在花园里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去花厅看看宴席准备妥当了没,一会儿又要到外头招待宾客。世子夫人大太太蒋氏在旁帮忙。虽然事情多,却也有条不紊。
玲珑等了好半晌才和傅氏搭上话。
姑母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这种事情,她总得和姑母好生说一下。免得后面穆少媛做了什么出来,她再和姑母讲就有些晚了。顺便也让姑母提防着这位二小姐。
傅氏今日心情甚好,听闻穆少媛所做的事情,她倒是不太在意,笑道:“她既是想模仿你,就让她学了去。即便穿了一样的衣裳用了一样的首饰,乌鸦也还是比不上那凰鸟。”
不过穆少媛的所作所为让人真心反感。
谁知那心机深沉的二小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今晚宾客众多,天色又黑,难免会出什么事儿。”傅氏又道:“今晚你莫要和她凑到一处去,尽量旁边都有人跟着。倘若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你身侧有人帮忙证明,可以免得出问题。”
玲珑笑着谢过傅氏,“还是姑母考虑得周到。”
傅氏再叮嘱了她几句,握了握她的手,“晚上七爷会来。你若有事找不到我,记得寻他去。”
玲珑自然答应下来。
·
天色渐渐暗了。宾客们欢聚一堂,言笑晏晏。
没多久,丫鬟们禀道:“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傅氏正和女眷们说着话,闻言赶紧跑出了屋子。刚到院中央,便见高大魁梧的男子大跨着步子快速往这边走。
许久不见儿子,傅氏忍不住掩住口,眼泪夺眶而出。他更加高了,也更加壮实了。皮肤黑了不少,眉目间多了许多严肃厉色。
傅氏拿着帕子擦拭着眼睛。
昏暗的光影中,穆承辂远远看到母亲。瞧见傅氏擦着眼睛的动作,他赶紧快步跑来,走到跟前,噗通跪下,连叩三个响头。
傅氏忙上前去把他扶起。
看着儿子磕得额头都红了,她的眼泪复又涌了上来,想要找帕子,才发现刚才扶儿子的时候忘记了它,不小心松手,已经落到了地上。
傅氏刚要去捡,玲珑已经把帕子拾了起来。
见素帕上沾了灰尘,玲珑把傅氏的帕子交给红霜收好,拿出自己的手帕来给傅氏擦眼泪。
少女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弄疼一般,小心翼翼地把长辈的泪水拭去。
穆承辂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一幕,半晌后笑道:“这是四妹妹吧。长成大姑娘了。”
玲珑上前福了福身,抬头笑道:“三哥哥。”
穆承辂应了一声。
他刚刚归家,先来给双亲磕了头,还要回到前院去招待宾客和朝中同僚。匆匆几句话后,嘱托郑妈妈照顾好傅氏,又打算匆匆回前院。
傅氏忙叫住了他,小声说:“给你准备了新衣裳,就在你屋子里放着。回去歇上一小会儿,洗漱过后再去也不迟。”
穆承辂知道母亲这是心疼他接连奔波不得闲,笑着应了,又回头朝玲珑说了句:“晚些找你玩。”这才大步而走。
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又和儿子说过话,傅氏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继续忙碌地招待客人。
谁料没一会儿功夫后便有人来通禀,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到了侯府,侯爷让夫人带了家中女眷前去相迎。
另外,沈家六姑娘和二小姐也来了。
大皇子来,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侯爷之前和家里人说过,太子今晚不得闲,大皇子自请圣上,愿意代表皇上来侯府一趟。原本不需要特意过来问候,不过皇上见大皇子求得情真意切,倒也准了。
可是谁也没料到沈家的人会跟着。
傅氏带了侯府女眷去迎。
宋奉慎身侧跟着妻子汪氏。汪氏今日的妆容有些浓,粉扑得厚了些,胭脂也比平常要艳。只不过天色已晚,不仔细去看的话,倒是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妥当。
因为之前汪氏好心提醒过玲珑一次,这回玲珑特别留意了她,不久发现了汪氏妆容上的不对劲。
待到和大皇子、大皇子妃见过礼,玲珑趁着宋奉慎和旁人寒暄的功夫,悄悄寻了汪氏问:“你这是怎么了?”指指脸上,“莫不是有伤?”
汪氏紧张地摇摇头,看宋奉慎和旁人没有留意到两人说话的这个角落,方才看着青石板地面,低语:“就是不小心被磕到了。”
先前郜太后曾和玲珑略微提过几句,宋奉慎对汪氏十分不好。因为汪氏心善,平日里郜太后也帮过她些。但这是旁人家的事情。再者,大皇子已经出宫开府另过。旁人也没法管上那许多。
玲珑担心汪氏。
不过这个时候宋奉慎已经发现汪氏不在身边了,正遣了人去找。玲珑不想汪氏去得晚了再受难为,就和她道了别,两人各自散去。
郜心兰刚到不久,没见到玲珑,就等着她回来。
远远看到玲珑从个昏暗的角落出来,郜心兰笑着朝她招手,迎了过去。等到离得近了,郜心兰拿出个小小的荷包,塞到玲珑怀里。
“这里面,是你七叔叔,给你准备的,醒酒药。”郜心兰说,“他在前院,暂时脱不开身。让我给你带来。”
她自小就有言语障碍,小时候说话磕磕绊绊,总被人笑结巴。
后来玲珑和她讲,慢慢说,不要急,哪怕断句多一些也没关系,把句子一往短里说就好。
这样几年下来,郜心兰慢慢地用短句说话,虽然听着断句和旁人不同,但是没人再笑话她结巴。
玲珑接过小荷包,听了郜心兰的话后,不由笑了。
“我七叔叔?”她问。
其实按理来说,郜七爷是郜心兰的亲叔叔。
偏偏郜心兰提起七爷的时候,对玲珑都是说“你七叔叔”怎样怎样。
之前玲珑有过这样的疑问也和好友提起过。
后来郜心兰死活改不过来,对着煞神似的郜七爷,她实在是很难说出“七叔叔”这样亲昵的称呼。
几次三番后,索性不再尝试。
现下听了玲珑略带揶揄的问话,郜心兰脸不红心不跳,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嗯。你七叔叔。”
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玲珑反倒不好反驳了,笑着戳了戳郜心兰的脸颊,当下把荷包塞怀里收好。
玲珑知道,七叔叔这是担心她呢。毕竟今日大皇子来了,防范一些的好。
等到荷包被妥善收起,玲珑和郜心兰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往待客的厅堂而去。
没多久,一身素色装扮的沈静玉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沈芝雪来了厅中。
毕竟是皇后的娘家,再怎样,面子上的功夫总要有的。
傅氏带着侯府女眷前去和她们打招呼,又给她们安排的适当的位置。
沈静玉坐了没多一会儿就来到玲珑跟前,嘘寒问暖地和她说着话。
玲珑在宫里住过许多时候,对于这种面子上的功夫,擅长得很。沈静玉对她笑,她能笑得比沈静玉还真心。
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地关切问候了好半晌。
直到旁边郜心兰都听不下去转到了别的桌子上暂时落座,沈静玉方才话题一转,说道:“听闻今日郜七爷也来了宴席上。不知等会儿长乐郡主要不要和七爷打个招呼?”
素来冷着脸的沈六姑娘,难得美美地绽开了个笑容,对玲珑道:“若是如此的话,不若我陪了郡主同去。听闻霓裳坊最近有了不少新花样。改天我选一件最好的来送给郡主。”
玲珑心里暗暗哼了下。若有最好的,七叔叔肯定留下来给她,哪里用得上旁人去买?面上却带着为难的苦笑,说道:“霓裳坊的衣裳,我可是想要得很。只是七爷他今日来了后都未曾和我说过话,怕是忙得很。我也不敢去打扰他。”
当然是没说过话。
只让人顺带着捎了醒酒药过来而已。
她可没说谎。
玲珑十分坦荡地回望着沈静玉。
沈静玉瞧出她那些话说得丝毫都不违心,默了默,朝她一笑,“那以后我再寻你玩吧。”说着站起身来,很是干脆地往自己席位上去。
玲珑唤了她一声,“六姑娘,我那衣裳呢?”
沈静玉心里冷嗤着,只装作没听见,快步而去。
郜心兰端着自己的茶盏坐回来,奇道:“什么衣裳?”
有七爷在,玲珑还会缺东西?!
玲珑乐呵呵地说:“刚才六姑娘充大方,后来后悔了,我这是提醒她呢。”
郜心兰没听懂。
玲珑正要再说什么,视线扫到门口,又有了意外发现。
她戳戳郜心兰的手臂,朝门口处稍微指了下,问:“你看她的衣裳和我的衣裳,像是不像?”
郜心兰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身穿秋香色刺绣镶边褙子的二小姐穆少媛进了屋。
昏黄烛光的映照下,秋香色和缃色倒是有一点点的相似。加上褙子边上都有繁复绣纹,乍一看,衣裳真的有点像。
玲珑本就身材娇小。
而穆少媛,因为一年多来陆陆续续都在生病,身子非常显瘦。虽然比玲珑高一些,但是那瘦瘦弱弱的味道倒是略微相似。
特别穆少媛今日的发型和玲珑也几乎异样,是以从背后看的时候,猛看过去,不熟悉的人或许会认错。
郜心兰默默地看了会儿,道:“不只是衣裳像,人也像。”
“不会吧。”玲珑好奇地朝穆少媛那儿看了眼,“我们俩步态和姿势完全不同,这个倒不至于。”
郜心兰回想了下,以往时候穆二小姐的步态和姿势确实与玲珑完全不同。所以即便都很瘦,也不会觉得相似。
可是今晚,不知道对方是有意为之还是怎么的,又或者是暖黄的烛光让人影看不真切,总之猛看上去就是容易认错。
因为说不清缘由,郜心兰也怕是自己心神恍惚出现错觉,就道:“可能我没看清楚吧。”两人这便说起了旁的。
宴席很是热闹。
除了突然出现的沈家人外,和侯府交好人家的女眷大都脾性不错。大家说说笑笑,谈天说地,气氛非常和乐。
就连大皇子妃汪氏,今晚也过得很开心,与女眷们一起说笑着十分开怀。
酒过三巡。
玲珑受不住酒气,看郜心兰去了母亲郜五太太那儿,她就独自悄悄从宴席上退出来,寻清净点的地方吹吹风,顺便散去身上沾着的酒气。
谁知刚刚出屋不久,就听旁边响起一声低笑。继而是她盼了好几个时辰的熟悉声音。
“怎么?熬不住跑出来了?”
玲珑开心地循着声音跑过去,“七叔叔!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从大树后墙角外的阴影处踱步而出,怕玲珑跑得急跌倒,赶忙伸手扶住她。
“想着某只小猫儿许是会半途溜走,特意早些过来等着。”他掏出帕子,给玲珑拭去额上的细微汗珠,“屋里很热?若是热的话,不若外外面衣裳脱了,出来再穿。也免得出了汗后被风一吹着了凉。”
郜七爷平素很少这般仔细又唠叨地说话。也就对着这丫头,放心不下,总是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玲珑很喜欢七叔叔这样啰嗦的关切,笑呵呵地说:“我这不是怕有些人看我衣裳变了颜色后忙不过来么。”
顺口就把穆少媛做的那些事儿和七叔叔讲了。
还没说完,她眼眸一转,忽地发现远处有一个细瘦之人在搀着另外一个身材略胖人在慢吞吞地走。
看样子,很像是穆少媛和有些喝醉的……
大皇子?!
玲珑惊奇地瞪大了眼。
初时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因为在说穆少媛所以眼花把人看成了她。但是仔细瞧过之后,她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了。顿时震惊不已,手抖着指着他们,震惊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他们、她、他们——”
不等玲珑回过神来,她伸出的手已经被温暖手掌包裹住。暖意从指尖传到身上,让愕然不已的她缓缓回了神。
“无需理会。不相干的人,不必理会。”
郜世修淡淡说着,左手掌心牢牢握着玲珑冰凉的五指,右手探出半揽着她的肩膀,用身体彻底挡住她的视线,扶了她往屋后小径深处去。
“今晚的月色不错,我带你去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