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根曼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柄刀应该是镰仓末期正宗流的作品了。”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答案的呢,年轻人?”
“喂,我说奥鲁,你看过正宗流的刀么?我是说,亲眼见过?”
“嘿,文泽尔,你终于也对东洋冷兵器感兴趣了么??哈,我说呢,你请我吃鱼生,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奥鲁用牙签挑起一只精致的握寿司。
星期二中午休息时间,局子外的日本料理店里。
实际上,那天基尔副部长并没有再来巡过班,奥鲁在我走后不久就溜号了。奥鲁的记性虽然不太好,但总算还记得我欠下的鱼生——甚至额外地加上了握寿司和黑轮(作者注:即传统的日式杂煮,采用各式不同的食材,以炖煮的方式调理出独特的风味。西方人一般不太在意东方菜式的搭配——这也直接导致了握寿司、黑轮加鱼生的绝妙组合):在本周五首发日就买下《纸莎草上的雪(SeeaufdemPapyrus)》(作者按:有些类似阿加莎小姐的那本《死亡终局》,这本德文侦探小说主要讲的是公元前两千二百多年在尼罗河三角洲发生的一起谋杀案)的计划,也因此顺延至发薪日之后了。
“也算是吧?,好了,说说看。”,我给奥鲁倒上了一小杯清酒。
“我可不是在朗林根区的冷兵器博物馆里看到的?”,奥鲁抿了一口酒,“阿富汗的弯刀、穆斯林的腕刀、伊朗的蛇形剑??嗨,那地方的东西几百年都没有换过了。”
我们的奥鲁先生又开始炫耀自己的爱好了。
“别走题了,奥鲁,我们还是从东欧回到东洋吧?”,我也抿了口酒——大概是为了罗密欧的案子,今天下午各分局的领导们都去总局开会了。所以,就算在这里多享受一下东洋情调也无所谓。
“?好的好的,你这个没有耐心的家伙。嗯?我好像跟你提到过,前年他们组团去伦敦参观的时候——我肯定说过的,他们带上烧烤架去了泰晤士河畔,我却带上照相机去了大英博物馆。”
“哈,你这个不会享受的家伙。”
“?没那回事儿——你没看过那柄刀,当然就不会知道,什么才配称得上是‘享受’。”
我不觉又想起吕根曼家刀室里,那把没有刀鞘的古刀来。
“那把刀并不长,刀装上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无非是赤铜制的柄上用上布目象嵌的手法,‘头’和‘缘’上刻有玄武兽和一些梵文的小字:目贯上的‘际端铭’也是梵文的——你知道的,那些我可是一点都不懂。不过,猜也能猜到,该是一些东方神明的名号?”,奥鲁在鱼生上抹了一些青芥末,一口就吞了下去——大概是觉得辣,他转身又叫了一瓶清酒。
他在描述中用上了不少的专业词汇(这类词的普遍特点就是发音奇特,比方“际端铭”
读作Kibatamei,而“目贯”则是Menuki),即使我先前看过那本《刀剑要览》,也要想半天才能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木瓜形的刀镡上还包上了银质的覆轮。我敢打赌,外行们一定只知道对着这些制作花哨的小玩意儿惊叹——即使那精致刀柄仅驳接上一块生锈的铁片也一样??文泽尔,你当然知道,那些都只是附加的:真正该让人感到惊叹的,对于一把刀而言,永远都只是刃而已。”
“哈,没见识的人一看到大马士革战术刀上层层叠叠的波纹就得啧啧称奇了:他们真该去看看那把‘正宗’——说它是‘艺术品’都是亵渎呢?,那完全应该被称作是‘奇迹’的嘿,这世上竟有那么多不懂欣赏的蠢家伙?”
在酒精和爱好的双重作用之下,奥鲁似乎是越来越兴奋了:
“那把刀的刃文是立体的,看上去就如同跳跃的银灰色火焰一般;火焰之间的层次丰富且细腻:当你改变视角的时候,甚至会发现火焰真在那里燃烧着呢?横手和镐筋,栋和铓子之间的曲度、角度、结合?都堪称‘完美’。不过,那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很多刀匠都能做到那种程度的——文泽尔,你知道正宗流的刀最独特的地方是什么么?”,奥鲁喝干了杯中的酒,很有些得意地问我。
“照《刀剑要览》上说的,应该是有两点——一是你刚刚描述的‘皆烧’刃文,二是称作‘米糠肌’的地肌纹。”
“嗨,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可惜那书上并没有配上一张彩照——你虽然说对了,却并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样儿的,不是么?”,奥鲁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也帮我把酒杯加满了。
这瓶酒眼看也将尽了——我不得不悄悄地给站在那边的侍应小姐打了个手势,表示“我们不再要酒了”:无论如何,我们下午也还是要去办公室坐一下的——送喝醉的奥鲁回他在豪泽区的肮脏公寓,这样的经历我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侍应小姐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嗯,你可以看看这个——喏,这一期送的海报恰巧就是那柄著名的‘观世正宗’的写真?地肌纹什么的,说也说不清楚,最好还是直接看。”
奥鲁拿起身边那本刚买的《刀剑美术》,将中间加赠的海报递给我:
“如果可能?”,奥鲁又抿了口酒,“最好还是去东京国立博物馆看上一眼。要知道,这些国宝级别的东西,在这世上可都是独一无二的——绝对值得上机票钱!”
我拿过那张海报——料理店里的光线相当好,这几张写真摄得也十分清楚。于是,我也很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把毫无疑问的正品“正宗”,和我在吕根曼先生家看过的那把“正宗”,风格竟然是完全不同!
“皆烧”的刃文,从照片上表现的来看,应该是密集且略显圆滑的、说明中描述为“类似猎犬大麦丁毛色的图案”的纹路;而刀室里的那柄刀,却是呈现出一种复杂尖锐的断刃状纹路。
而“米糠肌”的地肌纹,则是均匀且饱和地排布在地肌上的、一种米粒状的灰白色斑点——刀室中的那柄刀上,是绝对没有这样的斑点的。
甚至连两柄刀的刀茎形状都不同——照片上的刀茎状似船底(按照海报说明的描述,是所谓的“舟形”),固定刀身的孔洞是在刀茎的正中位置;而那柄古刀的刀茎,我记得相当清楚,上直下曲:曲的那侧有一个略微的凹陷,且前段比后段的曲度略低些。至于固定的孔洞,则设在比较靠前的位置。
同一个流派的作品,即使年代不同,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差异的。换言之——吕根曼先生家刀室中收藏的那把古刀,实际上并不是正宗流的作品:但上面却有“正宗”的铭文——估计是后人所制的赝品。
这么说,我和吕根曼先生的那场打赌,实际上却是我输了。
“喂,奥鲁?你说,同一个流派的作品,会不会存在风格相差很大的情况呢?”,我将海报还给了奥鲁。
“是指日本刀么?我想,可能不会吧——如果风格相差太大的话,就该自创新的流派了:
日本刀匠们在这方面可是相当挑剔的?喂,还能要瓶酒么?”
奥鲁喝完了最后一杯酒,将空空的白瓷酒瓶摆在我的面前,开始转头找寻侍应小姐——当然是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咦,人都到哪儿去了??”
“行了,我的朋友。”,我却已经从榻榻米上坐了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膝盖,“那说明你已经醉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刀室里的那柄古刀,虽然已经证实并不是正宗流的作品,但也一定不是简单的赝品——看来,回去之后,我还得再翻翻那本《刀剑要览》。
奥鲁将空酒杯倒扣在桌上,很有些意犹未尽地说:
“?嗯,那下周二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