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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民革命军第34军71师师长叶江川的婚礼盛况空前,主要还不是因为酒宴盛大,而是因为请来了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

阎锡山的莅临令叶江川受宠若惊,他原以为请柬发出,能得到阎长官的贺电也就不错了,没想到阎长官亲自光临,还送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只活鹿。阎长官送活鹿的意思简单明了,那就是祝愿40岁的新郎倌在20岁的新娘那里保持足够的阳气,而鹿血和鹿鞭是强有力的帮助。阎长官还以自己为例,证明是屡试不爽。但仅过了一分钟,阎长官便为送新郎倌活鹿感到了后悔,因为他看上了新娘宋颖仪。

阎长官头一眼看见宋颖仪就开始魂不守舍。他接过新娘敬上的茶,让茶水泼到了裤子和地上。新娘给他点烟,吸了一口后,因间隔的时间太长,吸第二口时烟已经熄了。

所有的人都看明白阎长官的失态与新娘有关,叶江川恐怕也不是傻子。在接下来的一系列活动中,新娘便很少出现。为了转移阎长官的兴趣,叶江川动员了戏班子当家花旦袁凤兰全方位陪侍,这当然会有效果。但见惯了戏子的阎长官很快情绪低落,或者说心猿意马。他对袁凤兰一头披散的长发忽然生厌,这是他思念新娘的表现,因为新娘留着一头超乎寻常的短发,让阎长官赏心悦目、想入非非。

“我走啰。”阎长官起身摆出离开的架势,这是他再见到新娘的机会,因为他要走,新娘不可能不出来送。叶江川虽然嘴里说着挽留的话,但举手投足尽是欢送的姿态。他把新娘叫了出来。

“阎司令,再见,好走。”宋颖仪说着与阎锡山握手。

阎锡山与宋颖仪的握手有点特别,除了握住的时间比别人稍长,还动用了另一只手。用双手与送别的人相握,是除了新娘以外其他的人所得不到的荣幸。

阎锡山附加的手按在宋颖仪的手背上,像一只青蛙。宋颖仪希望这只青蛙很快跳开,因为这只青蛙在用肢体撩拨她,让她不自在。

“你这头发?你的头发?”拥兵百万的阎长官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措辞。

“我的头发太难看了,”宋颖仪说,“丑得不敢见人。”

“不,不,好看好看,”阎长官说,“真好看。”

“丑死了。”宋颖仪找到了难过的借口或理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但那只青蛙趁机一跃,跳到了宋颖仪的头上。“谁给你剪的?”阎长官抚摩新娘的头发说。

“我自己要剪的。”宋颖仪说。

“剪得真好。”阎长官说。他终于把手抬开,顺势向送别的人们挥了挥,“再见各位,炕上日好啰,也别忘了抗日!”

阎长官在一片开怀的欢笑声中乘车离去。

和顺县城的陷落就像一场地震,之所以像一场地震是因为人们来不及逃跑和无路可逃。只一支烟的工夫,或者说一个头没理完,日本人就来了。

陆平正在给胜哥理发。手动的发剪,像被夹了脚的螃蟹,在胜哥的头部慢慢推动。被理掉的头发像断落的海藻,散开在遮布上。

猛烈的枪炮声应该是胜哥先听见的,因为他没有陆平专注。枪炮声把胜哥吓了一跳,或者说引起胜哥的高度警惕。他坐不住,立马站起来,出到店外。

胜哥和陆平看见一队国军官兵正在街道上跑,毫无疑问那是被洪水猛兽追击的一种跑法。但也有不跑的,在街道上随便拉过什么东西做掩体,架起枪支。陆平注意到不跑的全是跑不动的伤员,他们与其说在做抵抗的准备,不如说是在等死。

胜哥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破口骂道这些孙子!然后他把遮布一扯,扔给陆平就走。

“胜哥,头发还没理完呢。才一半,胜哥回来!”

胜哥没有回头。胜哥毛发参差的头部分成阴阳,像一个太极。

戏场上拥挤着人,很多人都极力往中间钻,因为那似乎比较安全,可以躲过机枪的扫射,如果日本人大开杀戒的话。

肥前大佐出现在戏台上,他当然不是要唱戏。吃奶的孩子都看出他不是演员。翻译官高元也在上面,既不像日本人,也不像中国人。

胜哥五花大绑被日本兵大力推出,出乎和顺民众的意料——和顺县最浪的公子哥,怎么会成了鬼子的敌人?

胜哥站在戏台上,受上千民众注目。他受注目的原因除了被鬼子绑架,还有他怪异的头发——那不是阴阳头吗?他可真敢。但对了解胜哥的人来说,胜哥没有不敢的。你看他文在身上的女人,就觉得他留一个阴阳头不算什么。女人自然是漂亮的女人,文在胜哥的胸前,但现在看不见,因为胜哥穿着衣服被绑。或许胜哥希望裸露自己,因为文在他身上的是他深爱而又唯一得不到的女人,熟识的人能看出那是宋家的大小姐。他为什么要把宋大小姐文在身上,就是因为得不到,越得不到胜哥越是刻骨铭心、出格离谱。不敢做敢为,就不是胜哥。那么,胜哥到底做了什么?让日本人要把他斩了示众呢?

人们从翻译官高元的嘴里知道了原因:胜哥把国军伤员藏在家里,被搜了出来。鬼子怎么知道胜哥家里藏有伤员,那是因为有人告发。谁出卖了胜哥?日本人自然不会公布举报者的姓名。

胜哥瞪着眼睛朝台下大骂:“谁他妈的把我卖了?谁?老子做了鬼,回来操他老婆、小老婆,操他姨子、女儿!”胜哥眼红脖子粗,像一只大叫的公鸡。

陆平就站在戏台下离胜哥不远,他感觉到胜哥的目光直对着自己,在怀疑他。陆平心里对胜哥说不是我,胜哥!我知道是谁告了你,但我不做告密者。胜哥,只对不起你那头发我还没有帮你理完,你就要走了。

胜哥之死是和顺县的一大惊奇,原因是他死在不是他该死的地方,他是个混蛋,却死在日本人的手里,倒使他成了一名英雄,至少是一名壮士或一条汉子。

日本人把胜哥的头砍了,用铁丝穿过胜哥的头皮,又把头发绕紧,然后吊挂在幕杆上。

一连好多天,胜哥的头颅在露天暴晒,炎热引起了腐败,腐败生出虫蛀,还招来苍蝇。成千上万的虫豸昼夜不停围攻胜哥的头颅,使胜哥的头颅落了下来,得以入土。

但胜哥的头发依然挂在幕杆上,任凭日晒雨淋,永不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