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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师陆平给一个连的士兵剃了光头,只剩下一个人没剃——他软磨硬拖,死活就是不肯。连长谢东恼了,一声令下,几个光头朝一个有毛发的包抄过去,像抓一头猪似的把人擒住,绑架过来,将那人的头摁进水桶,把毛发弄湿,然后摁在凳子上。
凳子上的士兵手脚被紧紧按住,动弹不得,嘴却像扣了扳机的枪口骂开了:“我看谁敢动我的头?谁敢把我的头发剃了我就把谁阉了!”
陆平被一声臭骂吓住了,同时也让那一头美发惊得发呆。虽然毛发是湿的,但依然夺目耀眼。那是陆平难得一见的发型,剪工精细得无可挑剔,就像浸过墨水的狼毫毛笔一样,严密得没有丝毫的零乱。陆平从后面绕到前面,又从前面绕到后面,他被眼前的奇发弄得团团转。
“你这头发是在哪做的?谁给你做的?”陆平禁不住打听。他想不明白,这方圆几百里内,还有技艺精湛得和他不分高低的理发师?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懂什么?你除了剃剃剃你懂个屁!”凳子上的士兵继续破口大骂。
陆平想跟凳子上的士兵表明自己的本意,连长催促他别磨蹭,赶快剃。他同时警告凳子上的士兵,要是再骂师傅的话,就把他的嘴巴封起来。
凳子上的士兵忽然软了下来,他的口吻由恶骂变成求饶。他说连长,我不剃行不?我求你。连长说不行,凡是打仗都要剃,敢死队员个个都要剃!
凳子上的士兵两眼一闭,嘴再也没有张开。他像一名手术前被麻醉的伤病员,安静下来。四名摁着他的士兵渐渐松开了手。陆平将一块白布罩在他脖子以下的地方。
陆平拿着剃刀的手停滞在头颅的上方,没有像先前一样手起刀落。那把锐利的剃刀对着一头漂亮的毛发畏缩起来,它仿佛感觉到一种罪过——这样出色的头发是不该杀害的,刀不能做它的刽子手,因为它就像是花卉,而不是稗草。陆平的心思一下子绕不过弯来,他的迟疑使头发的生命得以延长。
倒是凳子上的士兵竟然等得不耐烦了,他张开嘴:“剃呀?快点剃!让你剃你怎么不剃?你不就是干这行的吗?”
陆平的手因这句话而有了冲动,他把剃刀架在凳子上的士兵的额头上,从额头开始,就像水稻的收割从田头开始一样,陆平从头到尾把凳子上的士兵的头发干净利落地剃掉了。
凳子上的士兵的哭泣是在士兵们的笑声中产生的,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枚小圆镜,这是士兵们发笑的原因。一个爷们的身上竟然带着女人的玩意,怎能不让士兵们笑掉牙齿?凳子上的士兵还坐在凳子上,他在士兵们的笑声中照着镜子,然后他就哭了。被剃掉的头发都抖落在他的脚下,和其他士兵们的全部头发掺杂在一起,像一堆草垛。
连长谢东背过身去把脸上的笑灭掉以后转过身来,严令士兵们不要笑了。他走到凳子上的士兵前,说:“李文斌,别哭。头发剃了,还会长出来,只要脑袋在。但是打起仗来,可不许怕掉脑袋。”他转而面对全体士兵,“我们这个连是打前锋,见了日本鬼子,谁的脑袋要是往后缩,我崩谁的脑袋!”
现在陆平知道了凳子上的士兵叫李文斌。李文斌把镜子收进衣袋里,站起来,仇视着陆平,然后扭头走开。他像一把梭子似穿过士兵们中间,扎进营房里。
司务长给了陆平十元大洋,这是剃一个连人头的酬劳。司务长一再表示歉意,说八路军穷。
陆平谢绝士兵的护送,离开了营房。他闷着头往县城的方向走,看上去他的沉重并不是来自他提着的装满剃头工具的箱子。
和顺理发店在和顺县城家喻户晓,它的声名来自两个人:店老板宋丰年和理发师陆平。宋丰年是和顺县的大户,也可以说是大富,光开在和顺县城的店铺就有十家,理发店只是其中之一。他当然不会给人理发,但他的理发店生意好,人气旺,全靠理发师陆平撑的门面。这名理发师来自上海,他为什么会从上海来到和顺?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知道这名上海人是理发店的招牌,是远来的和尚或深巷里的酒香,签筒里的上上签。所有进理发店的顾客几乎都是冲他而来。当然能找陆平理发的肯定都不是一般的顾客,因为陆平给一个人理发收费的价码是5至10元,因发型和工序而异,并且是明码标价,能承受这样费用的顾客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这样一个阶层的人在商业繁荣的和顺县不乏其人,于是每天找陆平理发的顾客络绎不绝。
宋家二小姐宋颖仪是理发店的常客,她隔三差五便来洗头护发,这段日子几乎是天天都来。她当然是无须付费的,因为她特殊的身份可以使她做到这一点。
宋家二小姐这天的光顾非同寻常,正如陆平这天给她做头发也非同寻常一样。从宋颖仪把“营业暂停”的牌子挂到理发店门口的时刻起,陆平便感觉到他和宋家二小姐之间的关系已无法保持微妙。
“我要嫁人了,你知道吗?”宋颖仪坐在转椅上看着镜子里的陆平说。
“知道。”陆平说。他把茶籽做的发水倒在手上,然后揉搓在宋颖仪的头发上。
“嫁给谁知道吗?”
“知道。”
“嫁给谁?”
“一个师长。”
“师长什么样知道吗?”
“我哪知道?”陆平说。宋颖仪的头发被他揉搓起了泡沫。
“昨天你给八路军剃头去了?”
“是。”
“昨天我来了没见你。”
“哦。”
“我要嫁的人不是八路军。”
“哦。”
“八路军不准讨姨太太。”
“哦。”
“你怎么不说话?我要嫁去做别人的二姨太了,你就没话跟我说吗?”宋颖仪身子椅子一同扭过来,仰脸瞪着陆平,她显然不想看镜子里的那个陆平。
“别动,发水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陆平边收拢宋颖仪头发上的泡沫边说。
宋颖仪不动了。陆平转到她的身后。两个人都背对墙上的镜子,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接下来的沉默究竟有多长,店里的挂钟显示得很清楚,但谁也不去看那挂钟。在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里,陆平为宋颖仪洗好了头发,又擦干了头发。
在准备给头发定型的时候,宋颖仪说话了。她要陆平把她的头发给剪了。
“剪了不好,还是留长发好看。”陆平梳着宋颖仪的长发说。
“我不想好看!”宋颖仪直率地说,但陆平听得出那是假话。他继续梳理宋颖仪的头发。那黑缎似松软的长发经过梳理变得妥帖滑亮。
“你剪不剪?”宋颖仪的口气不容置疑,像是强的一方给弱的一方下的最后通牒。
陆平放下了梳子,但他也没有立即拿起剪子。他端详着宋颖仪的脸,思量着把头发剪短后整个头部或容貌将要发生的变化。虽然面相是固定的,留着短发的宋颖仪容颜依旧好看,但那变化也将是很大的——那是整个人的气质的改变,是静与动的反差,是保守和浪漫的对立,是陆平心仪的文淑女孩的另类。
但是陆平没有办法,他别无选择。他拿起了剪子。
两三个时辰之后,宋颖仪果然变成了陆平担心或预想的那类女子——她因了短发而显得活泼开朗起来,“谁说我留短发不好看?”她说,“我觉得就是好看。不喜欢我的人才觉得不好看。”陆平尴尬地说是好看。宋颖仪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短发吗?陆平说不知道。宋颖仪说我就想试试我的胆量。我想我敢把头发剪了,就一定敢把我喜欢你的话说出口。我已经说出口了!
宋颖仪猛扎向陆平,把他抱住。“我喜欢你,可我就要嫁人了。你是理发师,你为什么不是师长?”
陆平不吭声,他需要用吻来回答,这也是宋颖仪期待的。
他们吻得比洗发剪发的时间还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