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贝克住在旧斯坦的科曼街上,距离斯德哥尔摩市中心非常近。耶座建筑维护得很好,甚至有电梯,可说是人人心目中的理想公寓——当然,这不包括那一小撮在盐湖村或迪尔思摩等高级住宅区坐拥别墅、大花园、游泳池的势利之辈。他能找到这地方算是运气好,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不是靠贿赂、贪污这类旁门左道住进来的,换句话说,他没有利用警察的特权。拜这股运气之赐,他鼓足勇气挣脱了捆绑他十八年的不快乐婚姻。
然后,他的运气用完了。他被屋顶上的一个疯子射中胸口。过了一年出院后,他曾经遭受冷落,也对工作厌烦之至,而且想到要在四壁挂着知名油画、铺有地毯的办公室里的旋转椅上千到退休,他就不寒而栗。
不过,这样的几率已是微乎其微。警察高层似乎认为,就算他脑子没坏掉,要和他共事也非常困难。所以马丁·贝克变成了国家凶杀组的头头,除非这个历史悠久但效率奇佳的组织被废除,不然他会做到退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凶杀组之所以招致物议,竟然是因为它的效率耀眼。有人说风凉话,说它破案率奇高是因为人员素质太高、案件太少。
除此之外,高层也有人对马丁·贝克看不顺眼。甚至通过各种不当渠道散播小道消息,说马丁·贝克劝瑞典警界的好手伦纳特·科尔贝里放弃警职,跑到陆军博物馆去当个兼职的左轮枪分类员,因此,可怜的科尔贝里太太不得不承担养家糊口的重担。
马丁·贝克很少真正动气,不过当他听到这段传言,差点儿没跑到那家伙面前一拳打烂他的下巴。事实上,科尔贝里辞职,每个人都是受惠者。科尔贝里摆脱了那份厌恶的工作,也有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而他的妻儿也都乐于多见到他。另一个受益者是本尼·斯卡基,他接下科尔贝里的职务,有望得到更多的功勋,朝毕生志愿更迈进一步:升迁为警界的首长。警政署的若干成员,受惠的程度也不遑多让。他们虽然不得不承认科尔贝里是个好警察,却也掩饰不了一个事实:他是个“麻烦人物”,很会“制造纷乱”。这么分析下来,想念科尔贝里的其实只有一人,那就是马丁·贝克。
两年前出院后,他有一些情绪困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与落寞。那件他用来当成职业治疗的案子极为特殊,活像是从侦探小说里直接搬下来的场景。一个上锁的房间,扑朔迷离的侦察过程,令人无法满意的结果。他常觉得坐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一具无生命的尸体。
他找到了凶手,而虽然“推土机”在审判中以银行抢劫案以及相关命案把凶手起诉定罪,可是那人其实是完全清白的,正如布莱钦今早所言。之后他发现“推土机”有点儿棘手,因为整件事情修来改去,都是奥尔松刻意的操纵,不过他们的交情其实不坏。马丁·贝克并不讨厌“推土饥”,他甚至喜欢跟他说话,虽然他也乐于在这位检察官的案件中当个绊脚石,就像他今早所为。
不过,好运再度降临——它化身为雷亚·尼尔森而来。他见到她才不到十分钟,就发现自己备受吸引,而她也毫不隐瞒对他的好感。对他来说,与她邂逅的最大意义或许是,至少一开始是,他终于遇到一个能立刻领会他心思的人,而且这人的想法、欲念、尚未出口的问题全都清楚写在脸上,没有误解,也不必有错综复杂的联想。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两人经常见面,不过只在她的寓所。
她在突利路拥有一栋公寓,自住之外也招租房客,去年开始生意每况愈下,快成了人民公社。
好几个星期过去,她才开始到他科曼街的住所来。那天晚上她下厨做晚餐,因为美食是她的兴趣。那天晚上她也显露了其他兴趣,而且发现两人颇有雷同。
那一晚甚是美妙。对马丁·贝克来说,恐怕是有生以来最成功的一次。
翌日早晨他们共进早餐,马丁·贝克一面准备碗盘一面看她穿衣。他看过她裸体不下数次,不过他强烈感受到,要他看腻恐怕得等多年以后。雷亚·尼尔森颇为强健,体态匀称,说她壮实也不为过,而她的躯体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敏捷与和谐,正如她不同于一般人的五官,深邃浓烈,非常有个人特色。他最喜欢她身上的五样东西,那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五样:不妥协的蓝眼眸、圆而平的胸部、浅棕色的大乳头、耻骨处一团漂亮的耻毛,以及一双脚。
雷亚发出粗犷的笑声。
“继续看吧,”她说,“有时候被人看还真开心。”说着拉上长裤。
没多久,两人烤面包抹橘子酱配茶,就这么吃着早餐。她看来有心事,马丁·贝克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很苦恼。
几分钟后她离去,告别时她说:
“谢谢你,这么棒的一夜。”
“谢谢你自己吧。”
“我会打电话给你,”雷亚说,“不过要是你觉得度日如年,那就打给我。”她又现出若有所思的烦恼神色,接着双脚往红色木屐里一套,突然冒出一句:“再见了。再谢一次。”
马丁·贝克那天没事。她离开后他冲了个澡,换上睡袍躺在床上。他依然觉得困惑。他起身离床,望着镜中的自己。谁也不能否认,他看来真不像四十九岁,可是你也得承认,他确实四十九了。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外表多少年来都没有明显的改变,颀长的身材,淡黄的皮肤,宽大的下颚。头发既无变白的迹象,发际线也没有往后退。
这一切是幻觉吗?还是因为他希望自己保持这样?
他又回到床上,仰面躺着,双手交握枕在脑后。
他刚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话说回来,他也制造了一道看似没有答案的难题。和雷亚鱼水交欢的滋味妙不可言。可是,真实的她是什么模样?他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意把那句话说出口,或许他应该说出来。不是有个人说过,住在突利路那栋房子里的是什么?半是女人,半是暴徒。
蠢话,可是很贴切。
昨夜的缠绵滋味如何?
就肉体而言,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不过,他这方面的经验其实不多。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必须先回答这个,才能进到核心问题。
她认为两人在一起很有趣。有时候她会大笑,有时候他又以为她在哭。
目前一切都好,可是他的思绪突然一转。
没有用的,阻力太多了。
我比她大十三岁,我们都离过婚。
两个人都有孩子,就算我的孩子已经长大,洛夫十九岁,英格丽就快二十三了,她的孩子却都还小。
我六十岁准备退休时,她才四十七。
行不通的。
马丁·贝克没有打电话给她。一天天过去,那夜过后一个星期,他的电话在早上七点半尖声响起。
“嗨。”雷亚说。
“嗨。谢谢你上星期的那一天。”
“彼此彼此。你很忙吗?”
“一点儿也不忙。”
“老天,当警察的一定忙,”雷亚说,“对了,你什么时候需要去上班?”
“我的公寓平静无事,不过到了市区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多谢,我知道街上是什么样子。”她顿了顿,干咳一声,这才说道:“现在说话方便吗?”
“我想可以。”
“那好。只要你说个时间,我都可以出来。最好在你家。”
“或许我们可以出去吃点儿东西。”马丁·贝克说。
“对,”她说,不过语气颇为踌躇。“或许吧。这年头穿木屐出去吃东西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晚上七点钟到。”
对他们两人来说,这段对话虽然简短,却举足轻重。他们的思绪总是跑在同样的轨道上,照理说这回也是。或许两人在这桩非常重要的事情上会有类似的看法。
雷亚七点钟准时到达。她踢掉红木屐,踮起脚去吻他。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问。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
“因为你思考之后,”她说,“觉得不会有好结果?”
“大致如此。”
“大致如此?”
“确实如此。”他说。
“所以我们不能同居、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或是做其他的蠢事。要不然事情会变得太复杂,一段美好的恋情很可能变得万劫不复、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没错,”他说,“你或许说得对,不管我多么不想承认。”
她清澈、奇异、淡蓝色的眼眸直望进马丁·贝克的眼底。
“你不想承认吗?”
“对,可是我得承认。”
一时之间,她似乎无法自持。她走到窗口,把窗帘往旁边一撩,含糊地说了什么,而他完全听不清楚。几秒钟后她说话了,依然没有转过头来:
“我刚才说我爱你。我现在很爱你,而且可能会爱你很久。”
马丁·贝克觉得手足无措。他走过去,张开双臂揽住她。
她随即从他的怀抱里扬起脸蛋,说:
“我的意思是,我表明了我的立场,而且会继续表明,直到我们两人都愿意把话说清楚。我这样说有没有道理?”
“有。”马丁·贝克说,“那我们要不要出去吃东西?”
他们很少出外吃饭,这回他们去了一家很贵的餐馆,招待和领班带着嫌恶的眼神看着雷亚的木屐。事后他们走路回家,又躺在同样的床上,虽然两人事前都没有这样的打算。
就这样,快两年了,雷亚·尼尔森来过科曼街无数次。她当然多少在房子里留下了记号,尤其是厨房,它现在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她还在床头贴了一张毛泽东的海报。马丁·贝克对政治从不发表意见,这一回仍是一个字也没说。倒是雷亚说:
“如果哪个人要替你写一篇家居专访,你或许得把它拿下来,如果你没胆子把它留在那里的话。”
马丁·贝克没答腔,可是想到那张海报可能会触怒某些人,他当时就决定让它留在那儿。
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他们一进马丁·贝克的屋子,雷亚立刻脱掉凉鞋。
“该死的鞋带,磨脚,”她说,“不过一两个礼拜后就会适应了。”说完她把凉鞋往旁边一扔。“轻松多了,”她说,“你今天表现很不错。有几个警察会答应作证回答这些问题?”
马丁·贝克还是不出声。
“一个也不会,”雷亚说,“而且你的证词扭转了整个局势。我当时就看出来了。”她仔细端详自己的脚,说:“漂亮的凉鞋,可是磨死人了。脱掉的感觉真好。”
“如果你喜欢,可以把其他的也脱掉。”马丁·贝克说。
他认识这女人够久,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她会立刻剥掉全身的衣服,要不就是开始谈完全不相干的事。
雷亚瞥了他一眼。有时候她的眼眸看来特别明亮,他想。
她张口想说什么,只是话没说出口,反而一把剥掉身上的衬衫和牛仔裤,在马丁·贝克还没来得及解开外套纽扣之前,她的衣服已经摊在地板上,自己裸着身子躺在床上。
“老天,你脱衣服可真慢。”她说,嗤笑着。
她的心情突然变了,她的好心情也显露在她的姿势上:整个人面朝上仰躺,双腿直伸大张,这是她认为最有乐趣的姿势,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向来或常常认为这是最好的姿势。
他们同时到达高潮,这一天的必然结果。
雷亚在衣柜中摸出一件淡紫色的针织毛衣,这显然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没有它就失了她的完整性,所以她很难把它留在突利路。毛衣还没穿上,她已经开始谈起食物来。
“来份热腾腾的三明治怎么样?三个?还是五个?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作料、火腿、鹅肝酱,还有会是你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特级乳酪。”
“我相信。”马丁·贝克说。
他站在窗边,听着清晰的警笛声,虽然他住的地方非常僻静。
“五分钟就好了。”雷亚说。
每一回他们睡在一起,都是同样的情形。事后她会立刻变得极度饥饿。有时候她简直迫不及待,光着身体就冲到厨房去做吃的。她对美食的偏好毫不妥协。
马丁·贝克就没有这样的问题,而且正好相反。确实,他和妻子才离婚胃痛似乎就不治而愈。他很难断定自己的胃痛是因为妻子怪异的烹饪还是心理作祟引起的,不过在热量方面他依然很容易满足——尤其是值勤或雷亚不在身边时,几个奶酪三明治外加一两杯牛奶就可以打发。
不过,雷亚热腾腾的三明治实在很难抗拒。马丁·贝克吃了三个,又喝了两瓶啤酒。雷亚则狼吞虎咽了七个,灌了半瓶红酒,十五分钟后她又饿得开始搜刮冰箱,找更多的东
西吃。
“你要不要留下来过夜?”马丁·贝克问。
“噢,好啊,”她说,“今天像是那样的日子。”
“什么样的日子?”
“当然是适合我们两个的日子。”
“噢,那样的日子。”
“比如说,我们可以庆祝瑞典国庆,还有国王命名节。等我们醒来,我们必须想点儿有创意的事情做。”
“噢,我想那可以安排。”
雷亚蜷在扶手椅上。多数人会觉得她那种奇怪的姿势和那件怪里怪气的毛衣很滑稽,可是马丁·贝克不这么想。过了一会她看似睡着了,可是这时她又开口说话了。
“你刚才强暴我的时候我正有话想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是吗?你想说什么?”
“那个女孩儿,瑞贝卡·林德,她会怎么样?”
“没怎么样。他们会放了她。”
“有时候你说话可真蠢。我知道他们已经放了她,问题是,她的心理会不会怎佯,她能照顾自己吗?”
“噢,我想可以吧。她不像时下同龄的年轻人那般麻木又被动。至于那场审判——”
“对了,那场审判。她从那场审判中学到了什么?大概只学到,你什么都没做,却可能被逮捕甚至被送去坐牢。”雷亚蹙起眉头。“我很替那女孩儿担心。在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社会,制度又和你格格不入,你很难靠自己过日子。”
“据我了解,那个美国男孩儿还不坏,真心想照颐她。”“说不定他根本照顾不了她。”雷亚边说边摇头。
马丁·贝克默默望着她,半晌才说:
“我很想反驳你,可是其实我看到那女孩儿的时候也挺担心的。然而,很不幸,我们帮不了她多少忙。当然,我们可以私下帮助她,用钱接济她,不过我想她不会接受那样的帮助,再说我根本没有钱给她。”
雷亚挠后颈挠了好一阵。
“你说得对,”她说,“我想她是那种不会接受施合的人,她连去社会福利局都不愿意。或许她会去找份工作,可是她永远也不会找到。”她打了个哈欠。“我没有力气再想了,”她说,“不过有件事很清楚。瑞贝卡·林德在这块土地上绝对不会成名。”
这话她说错了。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马丁·贝克走进厨房,清洗碗盘整理东西。雷亚醒过来时他还在厨房,他听到她扭开电视。她自己家不买电视,应该是考虑到孩子的关系,不过偶尔她也喜欢看看他的电视。他听到她的叫声,于是放下手边的事,走进卧室。
“现在正在播新闻快报。”她说。
他错过了开头,不过主题依然清楚,新闻主播的声音听来庄严肃穆。
“暗杀发生在抵达皇宫之前。正当车队通过之际,威力极为强大的炸药自街道地下引爆,来访的总统和防弹车中的其他乘客当场丧生,被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汽车被抛到附近一座大楼顶端。许多人在这场爆炸中丧命,其中好几名是安全人员,还有当地的老百姓。该市警察首长宣布,目前确定已有十六人丧生,不过最后的数字很可能会高出许多。他同时强调,这次国宾到访的保安措施至为严密,堪称该国历史之最。暗杀事件发生后,法国一家广播电台立即报道,指出一个名为ULAG的国际恐怖组织已经承认,此次突击行动是他们所为。”
主播拿起电话,仔细听了数秒后说:
“现在,我们要播放一段由卫星转播的影片,这是美国一家电视公司制作的,它全程转播了这次国宾访问,没想到却以悲剧收场。”
广播影像很差,可是画面仍然令人反胃欲吐,根本就不应该播放。
一开始是总统座机抵达的画面,这位贵宾正对着接机的人群挥手,一脸的蠢相。接着他无精打采地检阅了仪仗队,与主人寒暄问候时脸上的笑容也僵硬如水泥。接下来是一些车队的画面。安全措施似乎非常严密,没有出错的可能。
接着是这段影片的高潮。这家电视公司似乎是出于策略考虑或是幸运吧,他们在那个地点安排了一个摄影师。如果他的位置再近个五十码,恐怕如今已不在人世。反过来说,如果他再远个五十码,恐怕什么精彩画面也拍不到。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问发生:一开始是冲天的巨大浓烟,汽车、动物、人体全都被抛到半空,四分五裂的血肉之躯被一团有如原子弹爆炸后的蘑菇云的浓烟所吞没。接着摄影师左右摇镜头,拍摄周围的景物,那是个漂亮的场景,喷泉正喷出水柱,还有一条椰树成行的林荫大道。接着一团可怕的黑影扑到眼前,它可能是一辆汽车的一部分再加上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
播报影片的记者从头到尾喋喋不休,以似乎只有美国记者才有的热切而兴奋的语气评论个没完,仿佛因为刚刚目睹了世界末日而欢欣鼓舞。
“噢,老天,”雷亚说着,一面把脸埋进抱枕。“我们居住的是个什么样的可怕世界。”
对马丁·贝克来说,这件事情更令他难受。
瑞典的新闻播报员又一次出现,他说:
“我们刚接获消息,暗杀现场有一位瑞典警方派去的特别观察员,斯德哥尔摩制暴组的贡瓦尔·拉尔森探员。”
荧幕上出现贡瓦尔·拉尔森一幅静止的画面,看起来有些弱智,而且他的名字,跟往常一样又拼错了。
“遗憾的是,目前拉尔森探员的下落如何,我们毫无线索。接下来的新闻报道是广播电台正常时段播出的新闻。”
“他妈的,”马丁·贝克说,“真是他妈的。”
“怎么回事?”雷亚问道。
“贡瓦尔,只要有狗屎的地方他一定会踩到。”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虽然我不常挂在嘴上。”
“你心里想什么就应该说出来,”雷亚说,“来,我们睡觉去。”
二十分钟后,他已经面颊贴着她的肩膀,沉沉进入梦乡。
她的肩头很快就麻木了,接着是整只手臂。她没有移动,只是清醒地躺在黑暗中,爱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