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只有春冬两季,比起酷寒严冬,夏日不算太热,凉风习习吹来,就算是在矿山做工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这一会儿,矿工们脱掉了外套,光着膀子挥舞着大锤子跟一块块坚硬的矿石较劲。
这群人中,偏偏有一人还穿着薄衫,就算是衣服被汗水湿透了,还是没有脱下来扔到一边的意思,他的皮肤黝黑,双手手臂上是结结实实的腱子肉,除了穿着衣服以外,看起来跟旁边拼命干活儿的矿工并没有什么不同。
半晌,男人停下了动作,拿起水壶猛的灌下几口,这才擦了一把嘴角继续干起来。
旁边的矿工看着,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低声问道:“老李,你这么干下去,这一身衣服还不得又毁了,听哥哥的话,面子值几个钱,衣服坏了,到时候可得花银子买。”
被称为老李的矿工笑了笑,没有反驳这句话,但也没真的脱衣服,若是连这一身衣服也脱了,他怕自己都快要不记得姓氏了。
看他不听劝,旁边的男人也无奈了,说了一句:“哎,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读书人在想些什么,你看隔壁矿洞里头那几个,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么些年了,你也该死心了。”
死心吗?李子俊挺起腰杆,抬头看着太空,关山的天空似乎特别的蓝,又特别的矮,偶尔有几片云彩飘过,都带着一种伸手似乎能抓到的感觉。
但那一切都只是错觉,就像是这些年他心底的期盼,也许身边的男人说的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了,他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呢。
两人也就说了两句话,又开始闷不吭声的干起来,似乎是要发泄心中的抑郁,李子俊干得越发的卖力,似乎把眼前的石头当成了自己的仇人似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外头跑进来一人,大声喊道:“李子俊,哪个是李子俊,快下来。”
李子俊心头一跳,下意识的朝下头看去,心中升起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期待来。
倒是他身边的人有些担心,低声说道:“老李,你不是又得罪了哪个管事儿吧,当年你爹花了多少银子,才把你塞到这边的矿区来,你可别自己找死啊!”
下头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气势汹汹的又喊了两句。
李子俊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走了出去:“我是。”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心中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开口说道:“那就跟我走吧。”
李子俊只能快步跟上,与以前急躁的性格不同,明明他心中万分迫切的想要知道为什么,却什么都没有问,反倒是沉默的跟着前面的人。
倒是前头那人考虑再三,还是笑着说了一句:“小子,以后发达了,可得记着咱们的好。”
李子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下一刻,他被带到了管事儿的营房,刚撩开帘子进去,就听见里头有人激动万分的叫了一声:“师兄!”
并不算熟悉的声音,但这一声师兄就像是梦中的惊雷,将李子俊整一个人都惊醒过来,他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人,扛住了几年的眼泪差点一起落了下来:“平安!”
章元敬看着对面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有几分不敢相认,在他的记忆之中,李子俊是一个十分臭美的人,不说涂脂抹粉吧,至少也是干干净净的,身如玉树,面如冠玉。
但现在,李子俊肤色发黑,双颊上满是风霜,单薄的衣衫上头是结了痂的汗渍,看起来更是平添了几分狼狈,更别说一双脚上草鞋都露了底,脚趾头刺裸裸的露了出来。
而在李子俊的眼中,章元敬似乎也变得陌生起来,当年他离开青州远赴京城的时候,眼前的人还是个未长成的孩子。
而如今,章元敬甚至比他略高了一些,穿着常服也难掩气度,若不是他从小到大五官样貌变化不大,他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
但是很快的,章元敬就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握住李子俊的手,再次叫道:“师兄,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李子俊忍住眼角的酸涩,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平安,你长大了。”
那管事儿的也是个识趣的,见他们有许多话要谈,笑着说道:“章大人,你们暂且聊着,小的还得管着矿上的事情,就不久陪了。”
章元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再次对这位管事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等那管事一走,李子俊的眉头倒是皱了起来,低声问道:“平安,你可是已经入朝为官了,这次怎么会来关山,莫不是替朝廷过来宣旨?”
入了翰林院,作为皇帝的信使过来宣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所以李子俊这般猜测。
章元敬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现在,师弟我是关山的知府了。”
李子俊心中一惊,一来是惊讶章元敬升官之快,如今才双九之年,居然已经是知府了,二来是感叹他们师兄弟两个命运多舛,怎么偏偏就来了关山。
章元敬见状,反倒是安慰道:“关山虽然远,但我身为知府,又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因此能与师兄重逢,也算是对得起老师这么多年的教诲。”
听他提起家中老人,李子俊到底是没有忍住眼泪,哽咽说道:“我辜负了爷爷的期望,当年若不是我志得意满,让人抓住了把柄,也不至于被发配至今。”
章元敬微微叹了口气,因为妻族和酒后失言被发配,自家师兄确实是倒霉异常,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先帝亲自下的贬谪,至今不能正反。
“师兄,你知道的,老师从来不会怪你,他们在青州只是担心你,心疼你,如今知道你好好的,我会立刻写信回去,知道了这消息,老师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
李子俊抹了一把眼泪,又追问道:“家中可好,爷爷奶奶可好,我爹娘可好,章家奶奶和伯母可好,对了,还有子琳丫头可好?”
章元敬心中不忍,但却不愿意隐瞒,说道:“听说你的消息之后,老师生了一场重病,那时候凶险的很,幸亏已经过去了,如今也慢慢好了起来。”
李子俊刚忍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捂住嘴巴,不肯发出哽咽的声音来。
章元敬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劝导:“放心吧,都过去了,如今老师和师母都还好,李叔和婶子身体也康健,子琳姐姐虽然归了家,但有老师他们照顾,倒是跟以前一样松快。”
李子俊心知章元敬肯定挑着好事儿说,爷爷年纪那么大了,一场重病哪里那么容易养好,他娘又不是撑得住事儿的,奶奶必定忙碌不已,还有妹妹,年纪轻轻的被休弃,哪里会好呢?“是我的错,到底是我拖累了他们,拖累了李家。”
章元敬一听,连忙劝道:“师兄,你千万别这么想,老师年纪已经大了,将来李家还得靠你。”想了想,他又说了一句,“嫂子如今也在青州,她还帮你生了个女儿,老师做主,取名玉瑶,是个可爱懂事的丫头,比咱们小时候都要乖巧。”
李子俊心中其实也是有些责怪徐氏的,当年他虽然做了徐家的女婿,但其实并未享受到什么好处,偏偏最后却被徐家拖累。
新婚燕尔的时候,他与徐氏也好过几天,但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后来就是争吵冷战的多,等再后来他被发配,徐氏却不肯跟过来照顾,虽然有几分有孕的缘故,但到底是影响了情分。
但无论如何,听说自己有了女儿,李子俊还是有些恍惚,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我,我有了一个女儿,她,她长得像我吗?”
章元敬也没见过李玉瑶几次,这会儿想了想,说道:“比起师兄,倒是更像子琳姐。”
李子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沉默下来,章元敬以为他这是担心以后的事情,便说道:“师兄,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关山一日,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这次回去我便去求镇北王爷,王爷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当年的事情师兄本来就是冤枉的,不说平反,离开这里不成问题。”
谁知道李子俊脸上却露出几分难以启齿的神态来,章元敬好歹是跟他一块儿长大的,连忙追问道:“师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吗?”
李子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说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你初来乍到,想要在关山立足本来就难,别为了我得罪了镇北王爷。”
章元敬却道:“师兄,王爷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你就信我吧。方才看你的神色,却不应该是为了此事?师兄,若有为难之事,何不开口说出来,说不定我有办法解决呢?”
李子俊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说道:“当年爹花了无数钱财,才把我塞进了镇北王府的矿区,并且还是平民区,这些年我才能活得轻松一些……”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年前有一回,我烧的厉害,差些就死了,多亏了一位女子照顾,最后才终于活了下来,只是因为此事,她的名誉尽毁,我虽然已经娶妻,也不能看着她被人欺辱,便私下定了终身,这三年一直相互扶持着过。”
说到这里,李子俊黝黑的脸色也露出一份赫然来,这件事虽然是机缘巧合,但他被发配还不安分,反倒是在这里又娶了妻子,虽然未有婚书,到底是有些难堪。
章元敬听完也是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样子的事情,随机小心翼翼的问道:“呃,这位,这位小嫂子莫非也是犯徒?”
不是他奇怪,实在是女性出现在矿区的可能性不太大,即使是关山,正常的女性也不太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吧。
李子俊一听,倒是解释道:“不是,她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家里头有七八个儿女,又是家里头的老大,那一次,是她过来给亲爹送饭,谁知道碰巧救了我。”
章元敬并没有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他看来,这位小嫂子也不可能是算计自家师兄,毕竟作为一位被发配的官员,当地的村民不避如蛇蝎就不错了。
李子俊又说道:“多亏了爹留下的银子,我才能安置好她,矿区的那些管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一次……我……”
章元敬算是听明白,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师兄,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让你离开矿区,别再这里吃苦,又不是让你抛弃小嫂子,娶妻生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师弟,我也没有插手去管的权利吧。”
李子俊一听,倒是也跟着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是我想岔了,总觉得,哎,不大好。”
章元敬倒是说道:“大兴律例,发配边疆的官员需要劳作惩罪,可却没有说不能娶妻生子啊,关山一带,不少人都是这些发配官员的后代,师兄,这个无需担心。”
比起当年来,李子俊是有些过分小心了,章元敬说的通畅,他心中却是知道的,这事儿没有被告发的时候,确实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但万一被人提上去,那就又是个把柄。
在以前,李子俊一穷二白的,也不怕被人盯上,但如今他师弟是关山知府,容不得他不担心,这才有了方才的犹犹豫豫。
章元敬倒是想得开,还说道:“师兄,今日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去见小嫂子了,等下一次再见,就是师兄离开矿区之时,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叙旧。”
犯官纳妾,确实是不太好的事情,但关山这地方山高皇帝远,又有各种渊源在,章元敬还真的不怕有人告状,比起得罪了文阁老,这算个屁事儿!
从矿山离开的时候,章元敬的神态轻松了许多,他家师兄确实是吃了许多苦头,但如今看着,一股子劲头倒是没有被打散。他无比庆幸自己来得早,若是再晚几年,或许那个傲骨铮铮的人,就会弯曲了脊梁,再也直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