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奢城曾用惊心动魄的方式来欢迎科考队,接着,又给了他们一个不眠之夜。
先说赤奢城东西两角有高塔,东面那个的是敌楼,相当于瞭望哨,表明此地不太平,屡有战争。队里便有人断定说附近有烽火台,夏明若问他为什么,他说:“你问向导,保证有。”
结果跑去一问,果真不错,就在赤奢水对岸数里,还剩一米来高的土墩。
钱大胡子乌鸦看不见自己黑的指责说:“你们中原帝国就是流氓扩张宅尤其那几个以武功著称的皇帝,逮谁咬谁。”
不过话说的没错,汉武帝大爷就把烽燧线修得极远,好比于我们今天把长城修到了英国,每一个西域王公都想揪住刘彻的衣领子喊还我生存空间来。
西塔的稍矮一些,是佛塔。佛教西域的时间很早,大漠古城中或多或少都有佛教痕迹。赤奢城中佛塔高十米,原先肯定要更高些,但还没塌就是个奇迹,大概是因为它是由夯土建成,几乎是实心的,土坯中又夹杂着芦苇胡杨红柳等草木纤维。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此城废弃已久,避免了人为破坏。比如吐鲁番附近的一些古迹,壁画人物的眼睛早年间就被抠掉了,因为当地住民相信异教徒的眼睛会带来灾难。
佛塔外方内圆,四周还看得见原先回廊的墙基,莲花底,覆砵顶,属典型的火袄教与佛教建筑结合体;塔上部有小门可以,但进去后空间局促,只能一个人蹲着。塔内四壁的彩绘大部分都已经剥落,就剩下角落一小块,细看带着点犍陀罗风格,人物眼睛画得有些像猫,瞪得很大,看起来精神奕奕;正中央设有神龛,有彩塑释迦摩尼像一尊,小佛十余尊,风化不太严重。
右手边还有一尊半人高的小神像,楚海洋提着煤油灯看了半晌,探出头来说是毗沙门天。
众人围在塔下,齐刷刷地仰着脑袋:“确定吗?”
“确定,”楚海洋说:“他脚底下踏着恶鬼呢,总体来说这尊神像保存得最好,是石像。”
豹子悄悄问:“毗沙门天是谁?”
夏明若摆个造型说:“佛教的北方护法神,在咱们那边就是托塔李天王。”
“明若别乱动,掌好灯,”钱大胡子正在绘制塔内简图,便喊:“毗沙门天什么样?描述一下!”
楚海洋便回答:“还是印度神模样,穿及膝铠甲,脖颈手臂有饰物。”
“脑袋呢?”钱大胡子问。
楚海洋便把神像脑袋举出来,扬了扬。
“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它脑袋与身体间的断裂口还很新鲜,然后,”他又伸另一只手:“我在地上捡到了这枚弹壳。”
钱大胡子愣住,楚海洋满脸苦笑地爬下塔,把弹壳放在他手上。钱大胡子扔了笔,抱头嗥叫起来:“我的国宝啊!”
楚海洋叹气:“人生真是充满了冲突与巧合。”
夏明若接口:“就像那个郁热逼人的雷雨天。”
楚海洋看看他:“四凤——”
夏明若捅大叔:“朴园。”
大叔说:“哈哈!好!回去睡觉!”
众人欢呼雀跃,一哄而散,大胡子踉跄几步,扑街。楚海洋和夏明若只能回转,架起师尊,曳地而走。
队员们搭起四面透风简易棚,点燃枯柴垛,架起大锅融冰烧洗澡水,一时间火光熊熊,群魔乱舞。大胡子缩在在阴暗处呜呜嗷嗷哭,楚海洋安慰他:“没事儿,坏了再粘嘛,咱们不就是干这行的?”
“不一样的!”大胡子泪如尿崩:“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帐就记在武警边防部队身上,此仇不报,我非——”
“要报您去报,和我没关系,”夏明若说。
大胡子说他:“破孩子!一点正义感都没有!”
“行啦,明天再说,”楚海洋把胡子推进,拉起夏明若就跑:“咱们洗澡去!”
两人冲到临时澡堂前问:“轮到谁了?”
大叔热气腾腾,心满意足地歪在里抽烟:“没轮到谁,冰块数量有限,所以基本靠抢。”
楚海洋闻言赶忙脱了大衣:“那就算赤了膊也要抢到啊!上!”
夏明若欢叫,紧跑几步一脚蹬飞了前面排队的古力姆。
大叔抽烟,,与老黄闲聊:“啧,他这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下午还差点冻死呢。”
老黄淡然地喵喵数声。
大叔说:“哦,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
这里与北京有近两个小时的时差,生活也应该晚两个小时开始。但取冰的队员天不亮就冒着严寒与满天星子出发了:昨晚得意忘形,冰块告磐,为了生存只能再去一次湖边。
夏明若也醒得很早,笑容满面地走在最后一个,紧跟着豹子。豹子对他和老黄充满戒心:“你想做什么?”
夏明若说:“想去看看烽火台。”
豹子问:“海洋呢?”
“还在睡,”夏明若说:“不带他。”
豹子一惊,拔腿便跑,夏明若问:“干嘛?”
豹子说我害怕,心慌气短,向导大爷救救我!
向导大爷买买提-买哈提是土生土长的维族人,身体硬朗,年龄七十有二,白发苍苍胡子老长,但十分与国际接轨,能说维、汉、俄、法、英、德等多种语言,原因很简单:他几乎从十岁起就开始为各国探险队和冒险家服务了。
老头儿健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亲昵地大声吆喝骆驼:“嘿——嘿嘿嘿——!快一点,亲兄弟!”
夏明若溜过去与他闲扯:“天亮之前我能从烽火台回来么?”
老头儿说:“不能,会迷路,除非我带你去。”
夏明若说:“那您带我去呗。”
“那可不行,”老头儿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如果知道冰块用完了,你们的大胡子会发怒的。”
夏明若满脸失望。
“噢~,”老头儿很不忍心,想了想突然凑到夏明若耳爆神神秘秘说:“我给你看另一样东西,天亮前你保证能回来。”
“嗯?”夏明若来劲了。
“走进去,第一条沟,”老头儿指着赤奢冰湖对面雅丹高崖说:“就在那儿。”
那儿的确很有看头,比古烽火台还有看头多了,那儿是个垮塌了一半的古墓。这就是考古者梦寐以求的狗屎运,当年斯文赫定在楼兰时,白捡了一个被风吹开的,夏明若果然不输于他。
感谢买买提大爷,上次凿冰时他发现了这个地方,但他是个虔诚的回教徒。
虔诚的回教徒善良、忠诚、清洁、且极度地自律。
夏明若手提煤油灯垂入墓坑口,自己趴在地面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跑回冰湖。凿冰队员的劳动号子声此起彼伏,夏明若抓住那个喊得最起劲的:“豹子!跟我来!”
豹子被他拉得险些滑倒,连忙稳住身子:“又干嘛?”
夏明若说:“来嘛!来嘛!”
豹子说干嘛呀干嘛呀?夏明若不由分说要拉他赚豹子挣扎,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冰面上,顺势滑了出去,几乎从冰湖这头一直滑到那头。
夏明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碎冰渣,说:“正好,跟我来。”
“唉!”豹子叹气认命,把镐头往沙滩上一插:“去就去吧,难不成你还能整出个死人来?”
“咦?你怎么知道?”夏明若走了一阵,停下脚步指着黑的墓口说:“麻烦你和我一起把这个死人坑重新掩埋。”
“啊?!”豹子喊:“墓、墓葬啊?!!”
夏明若笑着说得了吧豹兄,跟着舅舅这么久了,胆子也该练出点来了吧。
“那是,那是,”豹子心有余悸地往洞口看:“我是怕老黄在里面。”
夏明若闻言,静默地凝望了豹子一会儿,缓缓说:“老黄,出来吧,被识破了。”
老黄探出脑袋,抖了抖身上的沙,然后跳回夏明若肩上。
豹子旋走。
夏明若两手比状抵住他的后背:“不许动!”
豹子说:“骸杀了我一个,还有——”
夏明若说:“砰砰!”
“啊——”豹子以手捂胸:“好狠的心呐,兄弟也下手,要我干嘛?盖坟?”
“至少弄得和周围环境一样。胡子刚刚宣布的纪律,我们科考队供给有限,最迟明天就得继续上路,所以这次只能粗线条梳理赤奢城地面遗物而不发掘,发掘耽误时间,就等于拿生命开玩笑。如果遇见古墓便保持原状,回去报告。这个墓已经开了口,不掩盖就会被风沙继续破坏。”夏明若说:“你先弄着,我去抱点枯枝来。”
豹子问:“要不要弄点记号?给你们那个什么什么新疆所?”
“千万别,”夏明若摆手:“记号都是替盗墓贼——很大机率是替你师父——弄的,绝大部分情况我们都迟他一步。”
“啧,还真麻烦,”豹子挠挠头,半蹲着小心翼翼向墓口挪去,接近了刚想伸脖子,结果古墓又塌了一块。
豹子怪叫一声随着掉下去,夏明若闻声猛然回头,大喊:“不能踩!!”
尘灰飞腾中豹子条件反射地蜷起腿,双手急速乱抓,碰到硬物后赶忙扒在上面,牙关紧咬,面孔上青筋直暴。
“可恶!忘记了你比我重!”夏明若冲过来:“豹子!”
豹子被沙迷了眼睛,表情十分狰狞:“我、我没踩!快救我!!!”
“来了来了!”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扣住豹子的手腕“抓紧了,不能踩棺木!”
“不踩!”豹子上吊缩腿撅屁股姿势十分痛苦,身下仅五公分,就是绝对不能踩的千年古棺。
“坚持!”夏明若也呛得不好受:“我拉你上来。”
“哎哟快点儿吧小哥哎~~~!”豹子嚎:“我的哥哎~~~~~”
“我拉不动你!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湖面上喊人!”夏明若急急说:“千万别踩啊!万一踩坏了是要毙的!”
豹子哭说哎哟还不如趁早毙了我呢,等你把人喊来我早就踩下去了,算了吧,小哥你让开点。
夏明若往后三步。
豹子深吸一口气,大喝“哥们好歹练过!”,两臂骤然发力,猛地就——猛地就就没能出来,把棺板踢飞了。
“……”夏明若垂手直立,站在坑边看他。
豹子也仰头看他:“我有遗言。”
夏明若说:“我毙你。”
“别!别!拉我一把!”豹子求饶,又忍不住偷偷往下看。此时天色已经微亮,视线一触到棺材,豹子嗥叫起来:“死人!死人!”
“废话!”夏明若重新伸出手,吼道:“快给我上来!”
“我的妈啊!”豹子声嘶力浆攀着地面奋力扭动:“死人在笑!他妈的他在笑啊!!啊嗷嗷!”
“别怕!那是面尽”夏明若喊:“抓牢我!绝对不能再破坏墓葬内部!”
豹子又惊又惧,竟然借力蠕动了上来,可使劲中却把右脚的鞋挣脱了。
足有两斤重的大头军皮鞋准确地砸在死人脸上,腾起一蓬细灰。
“……”豹子瘫倒在地,脸色惨白。
“没有关系!”夏明若跳起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截红柳枯枝,伸下墓坑:“不要急,鞋子嘛,够出来不就行了,包他神不知鬼不觉,看我的,看、看、……啊呀!!”
他扔掉木棍,捂着脸长叹。
豹子惊慌道:“咋啦?咋啦?没够着啊?”
“我也有遗言,”夏明若轻轻叹口气:“我把古尸的面具给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