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江水东流不尽,挟裹着两岸的蓬勃春色,自天地之边际铺天盖地而来。玉垒山上浮云飘忽,白云苍狗,日新月异,恰似人生无常,世事多变,沧海桑田。全诗即景抒怀,以山川古迹联系着古往今来的人事变迁,气象雄伟,寄慨遥深,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遂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而“锦江春色”“玉垒浮云”,亦成为风云变幻、世事沧桑的代名词。
去去!何处?迢迢巴楚,山水相连。朝云暮雨,依旧十二峰前,猿声到客船。
愁肠岂异丁香结?因离别,故国音书绝。想佳人花下,对明月春风,恨应同。
春暮,微雨,送君南浦,愁敛双蛾。落花深处,啼鸟似逐离歌,粉檀珠泪和。
临流更把同心结,情哽咽,后会何时节?不堪回首相望,已隔汀洲,橹声幽。
——李珣《河传》二首
成都地处成都平原腹地、长江支流岷江下游,这里夏无酷热,冬少冰雪,气候温和,土地肥沃,自古便是富庶之地。春秋战国时期,秦国意图雄霸天下,最先攻取的就是富庶的古蜀国。然蜀道艰险,难于上青天,秦惠文王为此苦苦谋划多年,不惜使出“石牛记”、“美人计”等一系列阴谋诡计,终于成功开辟出由秦入蜀的“石牛道”。
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年),蜀国与苴国、巴国之间爆发战争,三国均向秦国求援。秦惠文王乘机落井下石,派张仪、司马错率军经“石牛道”入蜀,先后灭掉蜀、巴、苴三国,完全占领了巴蜀地区。此后,秦王于蜀地设置蜀郡,郡治成都。郡守张仪按秦国国都咸阳建制修筑了郡城城墙,由此成为成都城池之雏形。
都江堰全景
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年),秦国任命李冰为蜀郡郡守。在任内时,李冰主持修建了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工程。由于有了水利灌溉之利,成都平原从此沃野千里,“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谓之天府”。到秦朝末年时,成都已完全取代关中平原,获“天府之国”之称,且美誉历代延续,盛名经久不衰。
宋工商物产分布图
由于农业发达、手工业兴盛,成都不但是中国开发最早,也是持续繁荣时间最长的城市之一。蜀汉时,成都织锦业尤其发达,成为朝廷贡赋的重要来源。蜀汉为此设锦官专职管理,并在成都城西南建造“锦官城”。“锦官城”“锦城”由此成为成都的别号。
宋工商物产分布图
到唐代时,中国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扬”即扬州,“益”即成都,两者并列为天下最繁华的都会,声名犹在京都长安、洛阳之上。甚至有文人雅士称成都“江山之秀,罗锦之丽,扬州不足以侔其半”。
彼时成都是西南、西北地区药材、器具、绢帛、茶叶、纸张、书籍贸易的最大集散地,城市商业异常繁茂,其造纸及雕版印刷术水平遥遥领先于全国,朝廷甚至专门规定史馆书籍必须用成都出产的麻纸抄写。
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在一个明媚的春日,定居于成都的杜甫登上城南楼,俯仰瞻眺。虽则繁花满眼,山河壮观,大诗人却是黯然心伤,愁思满腹,丝毫没有寻芳赏春的雅兴。
当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天下犹不平静——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唐廷内忧外患,灾祸重重。杜甫有感于时局多变,挥笔写下了《登楼》一诗: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锦江水东流不尽,挟裹着两岸的蓬勃春色,自天地之边际铺天盖地而来。玉垒山上浮云飘忽,白云苍狗,日新月异,恰似人生无常,世事多变,沧海桑田。
全诗即景抒怀,以山川古迹联系着古往今来的人事变迁,气象雄伟,寄慨遥深,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遂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而“锦江春色”“玉垒浮云”,亦成为风云变幻、世事沧桑的代名词。
二百余年过去,锦江春色秀丽依然如初,玉垒浮云起灭更胜往昔,仅大宋立国以来,成都便已经三度易主—
先是乾德三年(965年)正月,宋军兵临城下,蜀主孟昶出降,成都由后蜀都城成为大宋成都府。
再是淳化五年(994年)正月,农民义军领袖李顺率军攻占成都,建立大蜀政权,年号“应运”,并铸造发行了“应运元宝”铜钱及“应运通宝”铁钱,公然与大宋对抗。
而今官兵虽苦战夺回成都,斩杀三万余名大蜀军士,俘获并处死大蜀王李顺及其重要大臣卫进、计词、吴文赏、李俊、徐师中、吴利涉等人,成都三度易主,然四周大部分乡镇仍为大蜀军余部所占,即所谓“郭门十里外犹为贼党所据”。
大蜀王李顺虽死,大蜀军实力犹在,余部主力尚存两部:一部有十余万众,由大蜀中书令吴蕴率领,活动在成都附近,不断寻机打击宋军,处置官僚土豪;另一部有万余人,由大蜀将军张余率领,进击川东,在大蜀本部成都为宋军占领、首脑人物李顺遇害的不利情况下,依然连续攻陷嘉州、戎州、泸州、渝州、涪州、忠州、万州、开州等八州,势焰再度大炽,队伍很快扩充发展到数万人。
一面是大蜀军的积极进取,另一面却是宋军的消极被动。宋军主帅并不是武将,亦不是文臣,而是大宦官王继恩。此人因在“斧声烛影”后的“兄终弟及”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因而是当今太宗皇帝赵光义的第一心腹,竟得以在一再抑制宦官权势的大宋几番出任军事统帅,这次更是手提精兵,西行平蜀。
自五月宋军夺回成都后,王继恩既不发兵收复其余州县,亦不追击大蜀军余部,只引众军龟缩在成都城内,专以宴饮为务。又纵兵在城中抢掠,中饱私囊。
兵灾迭见,市鏖骚扰,闾阎为墟,盗匪乘隙,纵横靡忌,百业俱残,老弱转徙。昔日繁华无二的益州,竟沦为一座荒凉而萧条的城市。
彼时成都知府为郭载。郭氏字咸熙,开封人氏,为宋太宗赵光义心腹,曾于雍熙初年(984年)出任西川兵马捕盗使,宋太宗赐鞍马、器械、银钱,亲自为其饯行,令世人刮目。一度有传闻云,郭载西川之行,负有秘密使命。上天却偏偏爱捉弄人,郭载到任后,接连遭逢数起盗贼抢劫案,其中还包括一起灭门血案,均未能侦破。如此政绩,依然因“功”受到朝廷加封,愈发证实了之前“秘密使命”的传闻。
然郭载也不是没有任何作为,他在西川兵马捕盗使任上时,上书极言西川之所以贫富不均,是因为当地富人多有招赘之俗。宋太宗信以为真,于是下诏加以禁止。
王小波、李顺发动起义后,成都知府吴元载无力平息事态,朝野又风传吴氏为促发茶农起义之罪魁祸首。宋太宗虽半信半疑,但为了安抚民心,仍然召回吴元载,改以郭载知成都。此为郭载第二次入仕西川,可谓受命于危难之间。
然老天爷再次嘲讽了他,郭载赴任仅数日,李顺即举大军围攻成都。郭载无法拒守,于是与转运使樊知古率僚属夺门逃走。直到大宦官王继恩率兵收复成都,郭载才得以再度以成都最高长官的身份进城。可惜的是,郭氏入城仅一个月,屁股尚未在知府的位子上坐热,便莫名暴毙身亡,死时年仅四十。
关于其死因,众说纷纭——
一说是朝廷对郭载之前弃城逃走一事深为不满,预备召其回朝惩处,郭载是忧惧自杀而死。
一说是因为郭氏与大宦官王继恩不合,尤其是在将收缴财产充入府库一事上有重大分歧,王继恩为方便自己贪赃,干脆派人将郭载暗杀。
还有人说是大蜀军余部为报首领李顺遇害之仇,刺杀了郭载。
另一说更是匪夷所思,称郭载曾促成“禁止西川富人招赘”,是因此而遭受重大财产损失的受害者杀了他。
不过当时正值多事之秋,并没有人详加追查。大宦官王继恩以郭载“忧患成疾而死”上报,朝廷也照单全收,还特意下诏抚恤郭氏后人,又以峡路随军转运使雷有终暂代成都知府一职。
对宋廷而言,西蜀危机还远远没有结束。蜀土未平,重兵在外,主帅王继恩驻军不前,只知道花天酒地享受,且有弄权坐大一方之势,不免令人忧心忡忡,成都长官人选将至关重要。经过反复考虑后,宋太宗赵光义终于选中年近半百的枢密直学士张咏出知益州。然新任命下达后,张咏迟迟没有赴任成都,引发了多方猜测。
成都本有多处集市,四方分设有东市、南市、西市、北市,甚至还有专门的夜市。最繁华之处,当数东城东糠市街的大圣慈寺。
此寺为唐玄宗李隆基避难成都时敕建,“大圣慈寺”四字为唐玄宗亲笔,凡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区,千栱万栋,占地千亩,是西川最宏阔壮丽的寺庙。因解玉溪流经寺前,更成胜景,是著名的游乐场所。又与市鏖百货珍异杂陈,花市、蚕市、药市等月令集市莫不聚集于此,既是东市的一部分,又是夜市所在。
正值九月金秋季节,名闻天下的大圣慈寺药市竟是门可罗雀。令集市如此萧条冷清的不光是大宦官王继恩所部官兵正四处劫掠,还有白头翁吃人儿女的诡异故事——
传说有白发老翁专门吞食少男少女,已有不少人家的儿女外出时莫名失了踪,多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甚至有多户人家的女儿,在紧闭门户的情况下,依然夜半从家中离奇消失不见。
虽则只是捕风捉影,并没有人真正见过所谓的白头翁,但众多少男少女失踪却是事实,不由得人不多信了几分。而成都初定,百业待兴,官府人手不足,对此亦是束手无策。白头翁愈发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比如狼似虎的官兵更令人心悸。全城人心惶惶,轻易不敢离家,每每日暮时分,主要街道上便空无一人。
虽然有所顾虑,李畋还是一大早便出了门。他先到东城探访了病中好友王昌懿,这才往大圣慈寺而来。
一切如李畋所预料的那般,他并没有见到期待中的广州药商李延志。中寺药市只有寥寥三名卖家,还都是成都附近的药农,均是自己到山上采了药材,冒险带来成都售卖。药市虽一年三季,九月却是最好的旺季,药农后半年的生活,基本就要靠这个月的大圣慈寺药市了。只可惜这几名药农卖的药材太过普通,实在没有李畋需要的。
尽管早已料到这般情形,李畋还是颇为灰心沮丧,人心总是期待意外和奇迹,但奇迹并没有出现,失落便不可避免。
正待转身离开时,老药农袁福认出了李畋,热情招呼道:“李公子,今年又遇到您了。您老人家是识货之人,看看老汉挖的这些药材可值几个钱?”名义上是询价,目光却是恳切地望着李畋,分明是希望他能就此买下全部药材。
李畋见袁福脸上风霜刻蚀出的皱纹明显比往年更深了,心有所动,便走了过去,大略翻看了一番,踌躇问道:“袁翁卖了药材,是要赶去店铺买家用吗?”
袁福忙道:“是,是,家里一粒盐都没有了,全等老汉卖了药材带盐回去呢。”
李畋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厚纸,递过去道:“这是张凭证,你拿到王记店铺去,可当十贯钱。”
袁福接了过来。他虽不识字,却认得那纸正面印的是成都首富王氏的招牌标记,背面则是诸葛亮木牛流马的红色图案,一时困惑不已,问道:“这不就是张花花纸吗?怎么能当十贯钱使?”
李畋道:“这是王氏自家印发的凭证,名为交子,蜀地所有王记店铺都能使用。袁翁请看,这里写着十贯,下面盖有王记主人王昌懿的私印。”
袁福摸了摸头,狐疑道:“可这交子就是一张纸啊,怎么是十贯钱?十贯钱得有六七十斤,要用一个大口袋才能装下呢。”
李畋一时难以解释清楚,便道:“我之前送了十贯铁钱到王记店铺中,换来这样一张交子。这样以后再去王记买东西,就不必背着现钱了。”
袁福想了好大一会儿才会意过来,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可老汉这些药材不值十贯钱,顶多就值三四贯钱。剩下的几贯,是要在王记店铺换成铁钱退回给李公子吗?”
李畋道:“不必了,袁翁自己留着就好。”又告道:“袁翁只是买些日用家常,应该用不完这些钱,余下的可以兑换成铁钱,也可以从王记领一张新交子,店里伙计会填上余额。袁翁保管好了,下次再去王记店铺购买物品,带上这张交子就可以了。不光成都,全川王记都是通用的。”
袁福喜道:“当真可以这样?这可实在太好了,比背着一口袋沉重的铁钱方便多了。”
李畋道:“就是因为铁钱太重,携带不便,王氏才想出了这么个折中办法。”
袁福笑道:“是,王家人聪明得紧,难怪能将生意做那么大。”又道:“李公子还要等人吗?那老汉直接将这篓药材送李公子家里去。”
李畋见时辰尚早,揣度也许还会有意外惊喜也说不准,便点头道:“也好。”
袁福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去了。
药市从始至终只有李畋一名顾客,另两名药农见袁福走了,便也争相呼叫兜售。李畋虽然年轻,却精通医术,平日以读书为务,闲暇时亦治病救人,料想今日除了自己以外,再不会有旁人光顾。他既为购买珍贵药材而来,身上带了不少钱,只不过不是现钱,而是交子,问明另两名药农同意接受交子支付后,便将全部药材买了下来,令药农直接送去南城李家。
打发走药农后,偌大中寺庭院便只剩了李畋孤零零一个人。他坐到回廊台柱上,默默看着日影移动,心中升腾起淡淡的哀伤,也不知是为自己的孤独,还是为这多艰之民生。
忽听到有人问道:“我适才在一旁偶然见到公子买药,给的既不是现钱,也不是金银,却是一张黄纸。那张纸可是什么凭证,类似唐代的飞钱?”
问话的却是名年近半百的老者,中等身材,满面病容,消瘦得厉害,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李畋忙起身告知那张黄纸是成都王氏自行印发的凭证,名为交子,确实与唐代的飞钱有几分类似,但比飞钱更多了一种用途,既可用来提取现钱,还可以直接当作现钱购买实物,只是限于王记店铺。不过王氏是蜀地首富,店铺门脸布满全川,也可谓十分方便了。
老者听了愈发好奇,又问道:“飞钱是先将现钱存在一地,再凭票到异地提取现钱。这交子又是如何发到公子手里?噢,我的意思是,公子凭什么到王记换取交子呢?”
李畋道:“跟飞钱一样,还是等价交换,就是我事先存了一笔现钱在王记店铺,他们再发给我相同价值的交子。”
川蜀行用铁钱,每贯钱重六斤半,街市买卖,至三五贯即难以携持。而铁钱价值极低,蜀地罗价每匹约在两万上下,合铁钱二十贯。也就是说,去市场买一匹罗,得背上一百三十斤重的铁钱,因而用于市面交易时,非常不便。而交子一出,虽然未完全省去运输搬运之苦,但确实带来了相当大的便利。
老者点头道:“这交子确实有点意思。改日我要到王记店铺亲自体验一番。”
李畋见对方虽病容恹恹,谈吐却是相当不凡,忙问道:“老先生是新来成都吗?”
老者道:“嗯,是,今日才到。”往周围扫视了一番,道:“成都大圣慈寺集市名头可不小,据说上好的蜀刻都源自这里,我是特地慕名来访。却不想偌大的市场,适才只有零落的几名药农,而今只剩下你我二人,如此清静,到底是何缘故?是因为李顺作乱,商旅们都不敢来了吗?道路阻隔不畅,想必外地赶来成都交易的行商会少许多,但成都本地就有富饶特产,蜀刻、蜀绣、蜀锦天下知名,如何会空空荡荡?”
李畋道:“像今日这样的场面,我平生还未见到过。”叹了口气,实言告道:“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之前不断有人入市抢掠,见钱夺钱,见物夺物,人们都怕了。”
老者道:“居然有盗贼敢公然在城中横行抢掠?这可奇了怪了,大圣慈寺旁即是华阳县官署,那些当差的吃的是朝廷俸禄,难道坐视不管吗?”
李畋摇头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抢劫者并非盗贼,而是官兵,华阳县署哪里管得了他们。”
老者一时涨红了脸,吹起胡子,瞪大眼睛,怒道:“这一定是王继恩的手下。我早说过,派此阉人入川平蜀,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对方愤而大骂宋军主帅,李畋却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敢随意接口,又怕被人听见,给老者带来麻烦,忙转换话题道:“我见老先生气血不足,似是饮酒过度所致。”
老者奇道:“咦,你居然一眼就看了出来!”
李畋道:“晚生略通医术。老先生应该是中原来的吧?蜀地卑湿,伤于内外,极容易诱发隐疾,尤其易生恶疮。一旦众疾俱作,阳气将会衰绝。老先生须得格外小心,最好不要再饮酒。”
老者大笑道:“让我不要再饮酒,那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又道:“我姓张,是专门来买蜀刻书籍的。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李畋忙道:“原来是张公。晚生姓李,单名一个畋字。”
张公道:“李畋,好名字!嗯,李氏是蜀地大姓,以李公子的风度学识来看,当是出自名门了。”
李畋道:“先祖原是波斯人,唐时做生意东来中国,为方便才改为国姓,哪里敢称什么名门。”
张公笑道:“我在汴京时,曾听人论及蜀地风土人情,说成都有郭、李、孙、王、景、杜、任七大才子,号称‘玉垒七子’,李姓才子原是波斯名士李珣之后。李公子既精通医术,又自称是波斯人之后,莫非你就是‘玉垒七子’之一的李姓才子?”
李畋忙道:“不敢当。全仗恩师及各位师兄弟声名,区区不才,忝列其中,实在有愧。实在想不到张公远在汴京,也能听到‘玉垒七子’的名号。”
张公笑道:“汴京蜀人本就不少,新近更是有不少人避乱去了中原。听说七子中,若论才识过人,以郭氏郭震为首。论博学强记,当数任氏。论文章才华,则当属李公子你第一。”
李畋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其他六位师兄弟诗词文章皆在我之上,张公切莫再取笑。”
张公便不再提,只问道:“我是第一次来成都,听说大圣慈寺不仅有集市,还是一处胜地。李公子是本地人,想来十分熟悉,可否方便带我一观?”
李畋见对方性格豪迈豁达,毫无年长者常见的倚老卖老习气,很为喜欢,忙道:“当然,晚生乐意效劳。”当即引着张公四下游览了一番。
张公奇道:“药市上不见人,是因为有官兵抢掠,可为何寺中僧侣也这么少?我们逛了这么久,竟没有遇到几个。”
李畋踌躇道:“嗯,这个……”张公道:“怎么,李公子不方便说?”
李畋歉然道:“不是晚生不方便谈及,而是官府明令禁止人们议论此事。”
张公脸色登时严肃了起来,沉声问道:“到底是什么缘故?”神色语气中竟有种不能抗拒的威严。
李畋只得压低声音道:“城中传闻,大蜀王李顺并没有死,而是扮作僧人出逃。”
几月前,大宦官王继恩率官兵大举围城,最终攻破成都,大蜀王李顺在混战中被杀。然也有传闻称,死的美髯壮士是个冒牌货,不过是身形酷似李顺穿戴着大蜀王的衣冠,而真正的李顺已在大圣慈寺剃度出家,化装成僧人逃脱了官兵的搜捕。
流言纷纷,当然也传入了宋军主帅王继恩耳中,遂派兵到大圣慈寺,先是将寺中新近几年出家的僧人拘禁拷问,后来牵连愈广,竟是大多数僧侣都入狱做了囚犯,有的受不住酷刑而死,有的被判了还俗。狠狠折腾一通后,大圣慈寺空了一大半,死伤了许多人,但仍然没有追查出李顺下落。王继恩遂下令禁止人们再议论李顺,仍将穿着大蜀王冠服的尸首当作李顺验明正身,枭首示众,并由此获得了朝廷的封赏。
张公听了经过,皱紧眉头,仰头朝天,脸色阴沉,看上去十分郁结。
李畋忙道:“不谈这些了。老先生既是为游览而来,还是须得尽兴才好。我这就领老先生去看大圣慈寺最大的名胜。”
当先来到大圣慈寺第五重殿,指着殿首正中一尊铜像道:“这就是大圣慈寺的最大景观,是传说中蜀地命脉所在。”
那铜像高二丈五尺,下有莲花座,人身一膝竖立,另一腿平置,双手持一朵莲花。
张公似是不大相信,摸了摸胡须,道:“这佛像看上去倒是件古物,很有些年头了。不过终究只是座佛像而已,如何会是蜀地命脉所在?”
李畋笑道:“老先生有所不知,此像为秦时蜀地郡守李冰铸造,传说铜像下即为海眼入口,一旦移动,海水涌入,成都将就此陆沉消亡。”
张公绕到铜像背后,果见背面刻着“永镇蜀眼李冰铸”七个大字。
张公摸了摸刻字,狐疑道:“当真是李冰所铸吗?李冰修了都江堰造福蜀地不假,但他如何知道此处便是海眼所在?成都距离大海万里迢迢,海眼又从何处而来?”又道:“这铜像塑法,分明是菩萨造型,秦时佛教便传入蜀地了吗?”
李畋见张公一副探根究底的样子,很有几分老顽童的姿态,忙笑道:“这只是成都民间的传说而已。”左右看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我告诉老先生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过这件事不能外扬。”
张公也有意放低嗓音,笑道:“李公子放心,这大秘密我决计不会说出去,只限于你我之间。”
李畋便实话告道:“其实此像不是秦时李冰所铸造,而是大唐四川节度使韦皋所铸的普贤像,有意以铭文冒充李冰之名。”
张公道:“这倒是说得通。”又问道:“李公子如何能知道这些?”李畋道:“书中有明确记载。”
张公登时两眼放光,追问道:“是什么书?”李畋道:“不是什么正式刊刻发行的书籍,而是我李氏家谱。”
李氏祖先原为波斯巨富,因仰慕中国繁华,定居于长安,安史之乱时随唐玄宗避乱入蜀,之后定居蜀地。李氏善于经营,家资富饶,与历任蜀地长官交好。韦皋镇蜀二十年,对成都城建做出过巨大贡献,如开发新南城,捐金修葺大圣慈寺、乐山大佛等,李氏多参与其中,亦出了不少捐资,是以知晓普贤铜像实为韦皋所铸的秘密。然韦皋出于某种考虑,伪称普贤铜像为秦郡守李冰所铸,并公然对外宣扬,李氏亦不敢声张,只将此事记入了家谱中。
张公闻言大感兴趣,道:“令祖既在家谱中记了这件本不该记录的秘闻,也一定记了不少其他逸闻趣事。他日若是方便,可否将李氏家谱借我一观?”
李畋见对方专门为蜀刻奔来大圣慈寺,料想必是爱书成癖之人,又如此虚心求教,忙道:“当然可以。”
张公连声道谢,又指着铜像底座道:“既然铜像非李冰所铸,那么这座下也不是什么海眼了。”
李畋道:“是不是海眼倒不知道,不过幸亏有海眼传说,不然这座铜像早就不在了。”
张公问道:“这话如何说起?”他思维极为敏捷,一语问出,便有所会意,自问自答道:“难道是之前作乱的李顺也相信海眼传说,败死前想要彻底破坏蜀地命脉?只是他一旦移动铜像,海眼就此洞开,海水涌出,成都陆沉,他担心自己也不免会与全城军民同归于尽,所以才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李畋道:“不是,跟李顺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跟当今朝廷强制推行铁钱有关。”
中国自古以青铜作为钱币的标准材质,号称“百王不易”。秦始皇以武力统一天下后,亦统一了币制,推行半两钱。大汉立国后,汉高祖刘邦嫌秦朝的钱太重,所以改铸筴钱,每文钱只重三铢,径五分,形如榆筴,由此得名“筴钱”。筴钱轻是轻了不少,却带来新的问题,钱质太轻,兼之战乱后物资缺乏,直接导致了物价高昂,一石米竟然贵至上万钱。而且刘邦没有将铸钱权完全收归国有,听任民间私铸钱,民间所造钱既小且劣,甚至有轻到一铢的,币制极为泯乱。
刘邦死后,其妻吕后执政,开始实行八铢钱制,下令禁止私人铸钱,由国家统一铸造。所谓“八铢钱”,即钱重八铢,但钱文仍为半两,想藉此来避免秦钱太重所带来的交易不便。然由于市场仍然有大量筴钱流行,虽比八铢钱轻许多,但钱文相同,可以等值使用。只要将八铢钱熔化铸成三铢筴钱,利润立即翻上三倍。于是在利润的驱使下,民间出现了大量盗铸,八铢钱最终被挤出市场。中央朝廷无力制止,只好废除八铢钱制,又重新回到筴钱的局面。
汉文帝即位后,大臣贾谊请求实行严格的国家铸币制度,严厉打击私人盗铸行为,甚至要将全部铜收归国有,令民间无铜可用。但汉文帝生性谨慎,没有采纳贾谊的建议,而是改铸四铢钱,除盗铸之令,即铜钱重四铢,钱文为半两,且放弃朝廷对铸币权的垄断,允许民间铸造。
由于新的四铢钱比三铢筴钱仅重一铢,盗铸者想改四铢为三铢无多大利可图。兼之朝廷允许私人铸钱,铸四铢钱也能获利,而私铸三铢钱则是重罪,犯不着冒险。因而四铢钱制推行后,基本抑制了对现行钱币减重盗铸的行为,且私人所铸四铢钱铜质出奇的好,由此可见汉文帝高明之处。终,四铢钱由此成为汉初最稳定的货币,通行于汉文帝、汉景帝二代,对“文景之治”之开创起到了关键作用。
当时天下流通的四铢钱多为吴钱和邓钱,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吴”即吴王刘濞,是汉高祖刘邦兄长刘仲之子,占据东南,在封地觅得铜山,也开始铸钱,并畅行天下。“邓”即邓通,为汉文帝晚年宠幸的蜀籍大臣,任大中大夫。
汉文帝曾经让著名女相士许负为邓通看相。许负善于相面,曾被汉高祖封为鸣雌亭侯,是汉代第一个有封邑的妇女。她仔细观察了一番邓通后,称其相貌欠佳,将来会贫困不堪,甚至饿死。汉文帝闻言大怒,将许负赶了出去。他实在不敢相信,堂堂天子喜爱的臣子,日后还会饥饿而死?为了赌气,汉文帝慷慨地道:“要邓通致富,有什么难的?只要我一句话,保管让他富贵终身,将来怎么会饿死呢!”遂下诏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给邓通,允许其铸钱,无异于将天下的财富赐给了邓通。时有歌谣称:“邓通钱,布天下。”邓通的富贵,可想而知。
然汉文帝死后,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汉景帝。他素来怨恨邓通,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其遣送回乡,废为庶民。不久又以私铸钱币的罪名逮捕了邓通,邓家也被抄的一干二净。后来邓通虽然获释,却身无分文,连吃饭居住都成了问题。汉景帝之姊馆陶长公主看在汉文帝的分上,派人送钱接济邓通。后来馆陶长公主也渐渐忘记了他,邓通竟至饿死,果然应验了相士许负的话。
邓通不过只是汉文帝身边一个佞臣,虽是天下第一大富翁,却不足为患,等汉景帝一上帝位,即采取手段将其全部家产收为国有。但吴王刘濞就不同了,他是握有实权的郡王,一旦富甲天下后,野心便急剧膨胀,欲与天子分庭抗礼。景帝前元三年(前154年),刘濞率众发动“七国之乱”。起兵时,在发给其他诸侯的书信中称:“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不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遗之。”足见其富有。
然财力不能决定一切,刘濞最终败死于名将周亚夫之手,但其所铸吴钱仍然在市面上流通,别号“上清童子”。
也正是因为“七国之乱”,中央朝廷决定要将铸币权收归国有,禁止民间私铸钱币,只允许郡国铸钱。汉武帝刘彻即位后,因对匈奴作战开支巨大,再图改革币制,下令废除景帝以来的郡国铸币制度,由长安上林三官专铸五铢钱,终将铸币权完全收归中央。郡国所铸铜钱一律停止使用,予以销毁后运往京师。五铢钱制再度实现了秦半两重如其文的规定,且轻重适中。此制后为历代沿用,长达七百年,一直到唐代通宝钱的产生。
唐高祖李渊称帝建国后,厘革币制,废罢五铢钱,行用新的开元通宝钱。钱径八分,重二铢四索,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由于唐制一两为汉代的三两,因而一枚通宝钱合汉代的七铢还要多,比五铢钱稍重。
通宝钱之前,五铢钱是历代标准钱制。它是计重钱,钱文中标的“五铢”即为钱的重量。而开元通宝钱的钱文由“开元”和“通宝”两部分构成,“开元”即开创新纪元,“通宝”表示通行的宝货。这种新钱文体制成为后代遵行的标准,之后所有圆形方孔钱都不再标明重量,而改为铸币时的年号或国号。
除了铜钱之外,唐朝“钱帛兼行”,布帛也充当着官方货币。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唐廷甚至颁布诏书声称:“布帛为本,钱刀是末。”
入宋后,宋朝延续了铜钱制,但对江南和川中行使铁钱。江南原本就是铁钱区,宋廷采取过渡政策,用铜钱取代铁钱,逐渐将江南币制亦并入铜钱制,唯独对蜀地实行强硬政策。
大宋平蜀后,将后蜀府库掠夺一空,又以高压手段发行铁钱,并禁止铜钱入川,蜀地币制由此大坏,物价飞涨。举例而言,官方规定一文铜钱可换十枚铁钱,十文铜钱本可以买米一斗,但被官方强制换成一百文铁钱后,商家不愿意收取做工粗糙的铁钱,拼命压价,一百文铁钱连半斗米也买不到。在市场的自动调节下,铁钱急速贬值。
货币贬值直接增加了宋廷的财政储蓄,令执政者喜笑颜开,根本顾不上蜀地民生疾苦。由于宋廷所铸铁钱加工不精,容易仿制,市场上出现了不少盗铸假币,铁钱贬值得愈发厉害,大众普遍予以抵制。由于蜀民不情愿将手中积年储藏的铜钱拿去向官府兑换铁钱,因而民间尚屯有不少铜钱,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隐形财富。
宋太宗赵光义即位后,蜀地经济愈发陷入困境。皇帝因痛恨花蕊夫人支持宋太祖长子赵德昭与己争夺皇位,将一腔怒火转嫁到蜀地,除了加重川中赋税外,还增设“博买务”“市买院”等机构与民争利外。并假意称“民乐输铜钱”,废除了铁钱制,允准铁钱、铜钱并用,“诏两税及诸课利钱率十分输铜钱一分”,即蜀民上缴赋税时,须缴九分铁钱、一分铜钱,并每年递增一分。到太平兴国七年(982年),两税及诸课利钱已有十分之三征收铜钱。
但官府在蜀地仍然只铸造发行铁钱,民众却要以铜钱、铁钱缴税,迫不得已,终于拿出了陈年压箱底的铜钱。宋太宗以此举措,终将民间隐藏的财富如数逼了出来,手段之果决狠辣,亘古未有。
数年之后,民间萧然,财力竭尽,再无铜钱储备,百姓却依然被迫要同时以铜钱、铁钱纳税。许多人为了活命铤而走险,或剜剔佛像,或盗毁器用,或盗发古冢,由此而获罪被逮下狱者甚众。
大圣慈寺既是蜀地第一大寺,佛像当然不少,亦成了民间百姓觊觎的目标。僧人制止不及,住持希白大师又怜悯民众之苦,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寺中大多铜像均被毁坏运走,由民间能手私下铸成铜钱,以应付官府催逼。
铜钱稀少,又是民间纳税必需之物,因而价值极高。甚至有商人自川外私运大量铜钱入川,当作商品一般,以高价转售。譬如官价一文铜钱至多值十文铁钱,然商人将铜钱运到蜀地后,转手便能一文铜钱以一二百文铁钱甚至更高价卖给蜀民。商人再将所得铁钱熔成铁汁,打造成铁器售卖,牟利多达数倍。
由于倒卖铜钱利润巨大,一些蜀地官员亦将官俸铜钱以高价卖给百姓,厚取其直,西川转运副使聂咏、同转运判官秘书丞范祥、东川转运使宋覃、同转运使卜伦等高官均参与其中。后有政敌对聂咏等人不满,暗中向朝廷告发了此事。宋太宗这才了解其中端倪,勃然大怒。聂咏等人均被逮捕下御史狱,受到严厉处罚。宋廷见征收铜钱一事弊端百出,不得已废除了所谓的铜、铁并行制,又全部行用铁钱,准许民众全部用铁钱纳税。然被毁的佛像、铜器等器物却不能再恢复,也算是宋廷疯狂抢掠蜀地财富的见证。
张公虽知蜀地币制几经更改,却不知道民众为了缴纳铜钱赋税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事,还真以为如朝廷所言“民乐输铜钱”,听了缘由后很是惊异,道:“竟有这种事!”又道:“住持怜悯苍生,竟肯让百姓取走铜像,忍常人之不能忍,也算是一位得道高僧了。”
李畋道:“希白大师自幼在大圣慈寺出家,慧根深种,三十五岁便当上了住持,前所未有。”
张公道:“有机会的话,一定要会会这位希白大师。”又问道:“不过我们适才走了不少地方,大多数殿中的铜像还是好好的啊。”
李畋道:“那是有人不忍见到寺庙佛像零落,遂将自家祖传的十六座大鼎炉尽数熔化,请高手匠人打成铜皮,又塑了许多泥像,再将铜皮包在泥像外面,送来大圣慈寺供奉,这才是适才张公所见景象。”叹了口气,道,“目下全寺上下,除了这尊普贤铜像因海眼传说无人敢动外,其余佛像都是铜皮包泥像。”
张公不由得深为叹息,道:“苛政大于猛虎,川中百姓实在太苦了。”又好奇问道:“那捐献鼎炉、再塑佛像的人是谁?”
李畋迟疑道:“这个……事主不愿意张扬,我实在不方便泄露他的姓名。”
张公道:“这个人做事不留名,倒也不失为谦谦君子。”微一沉吟,即问道,“他家可是好修道成仙之术?”
李畋极为惊讶,问道:“张公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如何会猜到他家嗜好道术?”
张公笑道:“不难猜到。他一人便能捐献蜀地第一大寺所有佛像的铜皮,想来那十六座鼎炉定然尺寸巨大。寻常人家哪会弄这些东西?除非好成仙之术,要用鼎炉来炼丹药。但家中能有十六座鼎炉,还是相当惊人的,多半世代累积所致。”
李畋道:“张公当真神算。其实到那人及其父这一代时,已不再炼丹,铜鼎全是祖上传下来的。”
正说着,忽有人踉踉跄跄奔了过来,叫道:“李公子!李公子!”却是那老药农袁福。
李畋忙迎上去道:“怎么了,是那张交子不能用吗?”袁福道:“不……不是……交子不见了。”
原来袁福刚一出寺,便遇到了一名熟人,便停下闲扯了几句,因为兴奋得意,将交子一事告知了熟人。熟人却是不信一张纸能当十贯钱使,连称袁福被人骗了。袁福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忙赶去王记店铺确认,不想往身上掏时,那张纸已经不见了。
袁福又道:“老汉里袋是浑家缝的,严实得很,从来没有漏过东西,今日不知怎么了,竟然弄丢了那张交子。老汉怕是不小心掉在了路上,一路寻过来,始终没有找到,只好来找李公子。那交子既是张凭证,可否由李公子出面,到王记店铺补上一张?”
李畋尚不及回答,张公抢先问道:“除了那名熟人外,袁翁途中可有遇到过其他人?”
袁福道:“没有,老汉直接去了王记店铺。不过在店铺门口时,跟一名后生撞上一个满怀。”
张公忖道:“嗯,交子不是掉在路上了,而是被偷了。多半是被那后生顺手牵羊窃走了。”
袁福愣了半晌才道:“听先生一说,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那后生还伸手扶了老汉一下,手凑巧就放在衣袋附近。”又连声自怨,道:“都怪老汉不小心。”
张公笑道:“袁翁不必担心,那张交子能找得回来。”
袁福不免半信半疑,问道:“能找回来?先生如何会知道?”
张公道:“那交子是张代金的凭证,只能在王记店铺里用。袁翁适才去过店里,伙计知道你丢了一张交子,一定会心生警惕,对手持交子的主顾格外留意。”转头看了李畋一眼,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交子上一定有独特的编号或暗记,而伙计手里有一本底账,能将那张交子直接与李公子联系起来。伙计一对账簿,发现来人明显不符,当然会拒付报官了。”
袁福想了好半天才会意过来,问道:“这么说来,王记店铺的伙计会知道那张交子原是李公子所有,那老汉拿着交子去店铺,不是也会被当作窃贼抓起来吗?”
张公笑道:“那可未必。袁翁你是药农,李公子平日兼职做大夫,你二人有交接之处,你手拿李公子的交子,表明是他向你买了药材,伙计不会奇怪。但如果一个与李公子毫无交集的人手持交子出现,伙计必定会惊讶,至少要多问上几句。”
袁福仍是不信,转头问道:“当真是这样吗?”
李畋点头道:“正如张公所言。”又拱手道:“张公料事如神,未见事情经过,便如亲历一般,晚生十分佩服。”
张公笑道:“哎,我不过是瞎猜的。我们这就赶去王记店铺,看看那名窃贼是否已被当场捉住。”
三人赶来东糠市街口的王记店铺。一切正如张公所料,有名三十来岁小贩模样的男子手持交子到店铺买货,被伙计当场识破。正好华阳县一队弓手巡视经过,赶进来将小贩抓住。李畋三人到时,正遇到弓手押解小贩出来。
药农袁福一见到小贩便叫道:“就是他,就是他适才撞了我。”
领头弓手名叫余乐,是现任华阳县县尉,听说李畋是交子原主,又经伙计确认,便将交子还给了他。又转头看了小贩一眼,摇头道:“不过才十贯铁钱,连半匹绢罗也买不到,竟要落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宋朝律法,窃盗赃及强盗赃罪行轻重以钱数目计,而蜀地通行铁钱,铁钱数月则是量刑标准,窃盗满万钱者抵罪,强盗满六千者抵法。相对于一条人命,一万铁钱可谓价值太低。
李畋见那小贩衣衫单薄,显然也是个为生活所迫的贫苦百姓,一时有所不忍,便为他求情,想让余乐呵斥小贩几句算了。
余乐摇头道:“这可不行。李公子不知新知府已经到任了吗?他是个严峻性子,出名的手段厉害。若是被他知道今日徇私放走人犯,我等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自率手下押着小贩去了。
李畋便将交子交给药农袁福,令他自去购买生活所需。又望着远去的弓手余乐一行,叹道:“铁钱价轻,即使按目下官价,一万铁钱也只值一两千铜钱,而实际价值更低,远远小于官方定值,连四百铜钱都不到,折合银子还不到四钱。只因偷盗了不到半两银子,便要丢掉一条性命。蜀人的命,未免也太过卑贱了。”
张公点头道:“李公子说得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都是大宋子民,蜀民不该被区别对待。尤其国家之法,首要讲究公正,该一碗水端平。铁钱币值不稳,朝廷应该立即修改量刑标准,跟其他州县一样,改以铜钱或是白银计量定刑。”
李畋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想必朝廷也都明白,可惜偏偏就要对蜀地区别对待。”
张公道:“我有个法子,也许能改变现状,不过需要李公子从旁协助。”
李畋不及回答,便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李畋,我正到处找你!”
回头一看,却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袭青衫,长身玉立,只是满脸风霜之色,略见憔悴,正是同窗好友郭震。
李畋登时又惊又喜,忙迎了上去,道:“郭震,你什么时候回来成都的?”郭震简短地道:“刚刚。”
张公忙跟过来插口问道:“你就是‘玉垒七子’之一的郭震?”
郭震道:“贱名不足挂齿。这位是……”李畋忙道:“是我新结识的张公。”
郭震见张公气度非凡,料想不是普通人,只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又道:“我有个朋友得了病重,急需救治。”
李畋遂不再多言,拱手朝张公道:“张公之疾并非无药可医。波斯出产一味奇药,名为补骨脂。此药主五劳七伤风虚冷,骨髓伤败,专补添筋骨,悦心明目,延年益气。原产于波斯,唐代之后,岭南一带也有引种。我今日到大圣慈药市,便是为它,可惜广州药商未如期而至,只能空手而归。张公住在哪里?若是我日后侥幸买到补骨脂,配成药后,再给张公送去。”
张公笑道:“我目下还未寻到客栈,打算先借居在大圣慈寺,那里地大人稀,多我一个不算多。不过日后搬往他处也未可知。”
李畋道:“好,我记下了。”
张公见郭震神色焦虑,料想事情紧急,遂道:“医者如父母,李公子请自随郭公子去救人,改日再与二位相聚面谈。”就此拱手作别。
走出一段,郭震忽问道:“刚才那位张公叫什么?”
李畋道:“不知道,他只说姓张。不过这位老先生是位奇才,非但见识过人,而且料事在先,好生厉害。”大致说了与张公相识后的经历。
郭震沉吟道:“听说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张学士已经到任,适才那位张公多半就是张咏。”
李畋先是一愣,随即连连摇头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张公若是张知府,如何会孤身一人到大圣慈寺买书?说出去,世人都会笑掉大牙。”
郭震道:“张咏爱书成癖,每到一地,最先去的不是官衙,而是书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李畋道:“就算如此,张公也决计不会是张咏。目下蜀地未平,成都数十里之外尚为大蜀军所据,城内更不知有多少余党。张咏既是新任西川长官,如何敢单身一人出门?”
郭震道:“这就是张咏的性格,一向如此。他年轻时是著名的江湖剑客,剑术高明,射技惊人,胆识更是异于常人。别说目下官兵已经夺占成都,就算大蜀军仍据有城池,他也未必不敢孤身出门。”
李畋道:“可是我也没有见到张公佩剑。”
郭震道:“本朝崇文抑武,按律非有官职者,不得公然佩戴长兵器出行。张咏既是微服出来,为要避人耳目,解下佩剑也不足为奇。”
李畋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仍难以相信那说出“苛政大于猛虎”之语的老者竟是大名鼎鼎的张咏。
郭震当先引路,径直来到东城客栈。他是成都本地人氏,出身名门大族,家有大宅,虽离家已久,却是长房长孙,在小字辈中地位最高。李畋不免大为惊奇,奇道:“你为何不回自己家,偏偏要住在客栈?”
郭震道:“我刚刚入城,只安顿好了朋友,一时还来不及回家。”
李畋听说,料想那朋友对郭震十分重要,忙跟着进来客房。
却见内房木榻上卧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双目紧闭,虽则面容惨淡,仍难掩俏丽之色。李畋一见那少女形容,便知有垂死之态,一时顾不得男女之嫌,忙上前坐到床边,悉心为其把脉。
郭震问道:“如何?”
李畋道:“她病入膏肓,气息微弱,怕是……”一言未毕,忽见那少女眼角沁出来一颗晶莹的泪珠,一时大起恻隐之心,便将到口的话又溜了回去,道:“这样,我先为她续气,再慢慢设法医治。只不过……”
郭震道:“不过什么?”李畋道:“要续气,非得有上好的人参。自去年春天李顺作乱起,已连续两年没有北方商人来成都售卖山珍,我家里的人参储备早就用光了。”
郭震道:“昌懿好屯北货,家里应该还有人参,我这就去找他。”
李畋道:“等一下!王家虽然号称成都首富,可已先后经过两轮乱兵洗劫,家里能搬动的财物、值钱物品都被搬走了。而且……”
郭震皱眉道:“到底怎么了?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李畋道:“之前有一伙官兵闯入王家,双方起了冲突,昌懿被打伤了,至今还不能下床。”
郭震瞪圆眼珠,问道:“你说昌懿被官兵打伤了?”
李畋点点头,叹道:“之前李顺占领成都,只说均贫富,只要富人交出大部分家产,倒也能平安无事。可这次入城的官兵就不同了,行经如同盗贼,稍不如意,就要给人扣上贼党的名号抓起来。那日如果不是孙辟和景倩凑巧在王家做客,孙辟拿出太祖皇帝御赐金牌吓跑了官兵,怕是昌懿也难逃罪名。”
郭震听到熟悉的故友的名字,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
李畋又问道:“这位小娘子是谁?叫什么名字?”郭震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畋讶然道:“什么,你不认识她?”
郭震道:“不认得。我回成都途中,看到她漂浮在江上,打捞上来后,人还有气,便带她入城来找你救治。”
李畋道:“既然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不怕告诉你实话,她没得救了。”又拍了拍老友肩头,安慰道:“你已经尽力而为,怪只能怪老天爷,是她命不好,患上了重病。”
郭震摇头道:“不能怪老天爷,她是被奸人所害。捞上她时,她衣不蔽体,手足亦为绳索紧紧捆住。”
李畋道:“呀,难怪我适才见到她手腕有一圈紫色淤痕,只是不明所以,没好意思问你。”
郭震道:“就算我救不了她,我也想查出是谁对她做了那些坏事。”
李畋道:“可你连她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查?”
郭震道:“她虽昏迷不醒,却说了不少梦话,一口地道川音,决计是成都本地人氏。另外,她反复说过一句‘梦娘好怕’,或许梦娘就是她的名字。”
李畋道:“呀,梦娘?是卓梦娘吗?”
郭震更为惊异,忙问道:“你认得她?”李畋道:“不认得,不过我听过卓梦娘的名字,她是传说中第一个被白头翁吃掉的女子。”
郭震不解地问道:“什么白头翁?”
李畋道:“你离开成都太久了,这里发生了好多事。”大致说了最近成都有白头翁在城中掠人食人的事。
郭震脸色愈发沉穆,道:“这位小娘子果真就是卓梦娘的话,便是有人假借白头翁之名生事,背后一定有什么大阴谋。”
李畋道:“何不叫来卓梦娘家人,让他们当面认人。”
郭震道:“不行。你不是说有好多人家的儿女被白头翁吃了吗?如果卓梦娘没死,其他的那些人多半也还活着。能在成都城中将人悄无声息地带走,再编出白头翁吃人的谎言来掩盖,前后不露丝毫破绽,这可不是普通人所为,也不是一个人能做得到的事,一定有一帮人。这帮人在城中一定有眼线,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李畋越听越是心惊,忙道:“这是官府该管的事。不如将这位小娘子送去华阳县署,自会有官差接手。白头翁食人一事闹了好几个月了,全城人心不安,官府也想早点了结。”
郭震冷冷道:“以目下成都的状况,你觉得官府会有所作为吗?”
李畋想起尚躺在床上的好友王昌懿,又想到之前郭震到开封伏阙上书的际遇,重重叹了口气,道:“那要怎么办?”
郭震指着榻上少女道:“我们得设法救醒她,你无论如何都要想想办法。无论她是谁,应该都与卓梦娘有关,身上可是干系着几十名失踪男女的下落。”
李畋想了想道:“这样,我去找景倩。她家里有一株千年老参,是当年欧阳炯欧阳学士送给师尊的寿礼,再珍贵不过,一定能救回卓梦娘性命。”
郭震道:“甚好。那我们分头行事,我这就赶去卓家,设法向卓老爹打听他女儿卓梦娘形貌,以确认这位小娘子的身份。”
李畋忙叫道:“等一下。你……你该知道景倩的性格,我走这一趟未必能如愿以偿,尤其患者还是你郭震想救的人。”
郭震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好,我去景家,你去卓家。”
李畋道:“何不先约上孙辟?他最热心不过,多一个人,便多一个帮手。况且有他在,就算你跟景倩吵崩了,他也能设法圆缓。”
郭震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李畋又告道:“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官府派了人在找你,你自己当心点。”郭震一愣,问道:“官府为什么找我?我又没犯什么事。”
李畋道:“你自己不清楚吗?”郭震摇头道:“不清楚,我自问对得起天地,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触犯国法之事。”
李畋道:“李顺作乱前,你事先有所预感,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郭震很是不以为然,摇头道:“那能叫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畋道:“你自己可能已经忘了,旁人可没有忘记。至少李顺没忘,当今圣上也没忘。”
原来郭震与李畋、孙辟、王昌懿等人均是蜀地大家子弟,少年时曾投学于玉垒隐士景涣父子,算是同门同窗。景涣本名耿朴,因避宋太宗名讳而改姓景。他是成都名士,涉猎经史,工书善画,号称奇绝。后蜀时曾出仕为官,与后蜀宰相欧阳炯为忘形之交。后蜀灭亡后,景涣拒绝出仕,隐居于成都附近的玉垒山,自号“玉垒山人”。因其声名在外,不少子弟赶来向其求学。景涣过世后,其子景浦继续其父之教育事业,门下以郭震、李畋、孙辟、王昌懿等七人最为突出,博学能诗,又皆通晓音律,并称为“玉垒七子”。
七子中,郭震性情坦率放诞,最为放荡不羁,为礼法之士轻视,但其才识、文章却是“玉垒七子”中公认的佼佼者。他是唐代名将郭子仪后人,在郭氏同辈中虽然年轻,却有长房长孙的地位,按例要接管家族。长辈对他期望很高,取字为“希声”,且在他小时候便为他安排好了婚事,与大族杨家女儿杨茕定了亲。然郭震自幼丧父,被送去玉垒山从学于景氏。景氏性情温雅,与人无争,对弟子不加约束,养成了郭震旷达奔放的个性,又与尊师爱女景倩情投意合,愈发抗拒家族为其安排的世俗婚姻。到他十七岁时,郭家长辈联合起来施加压力,欲逼迫郭震如约娶杨家小娘子杨茕为妻。郭震称自己已有未婚妻子,并为此而逃出家门。好友均以为他是为了景倩,不想他却莫名娶了婉约清秀的普通渔家女玉莲为妻,又自号“渔舟”。
淳化年间,郭震与好友李畋、孙辟、王昌懿、杜龄等人同游成都东郊。众人争相作诗,郭震随口赋道:“今日出东郊,东郊好春色。青青原上草,莫教征马食。”预料蜀地将有战乱。旁人均不相信,郭震遂独自赴汴京诣阙上书,意在提醒执政者留意川中形势、事先做好防备,结果上书未能送达中书,他便被有司赶了出来。
郭震一时愤愤不平,便在开封酒楼壁上大书特书,又被开封府逮捕,关了几月才释放,其间吃了不少苦头。等他再回到成都时,妻子竟因思念成疾而病逝。岳父痛失独生爱女,深怪郭震。郭震自己也极为自责,又知同窗好友杜龄受官府迫害而自杀,一时接受不了打击,遂挂剑离家而去,再也不复回来。
后来茶农王小波、李顺乱起,李顺占领成都,自称大蜀王,建立了大蜀政权。他不知从何处听说成都才子郭震曾料及蜀地战乱,还特意派人登门邀请,想要见上郭震一面。而开封城中的有司终于也想起来曾有一个叫郭震的士子“胡言乱语”说蜀地将会有动乱发生,忙不迭地将郭氏投书翻了出来。如此有先见之明的奏书,当然立即上达天听,宋太宗赵光义大为震惊,还为此责罚了有司相关官员。
李畋又道:“这次官兵夺回成都,主帅王继恩王大将军入城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到郭家寻你。如此急迫,我敢说,一定是奉了钦命。”顿了顿,又道:“所以我才说适才那位张公不是张咏,他果真是新任成都知府的话,也该知道皇帝想要见你,听到你的名字后,该立即将你带回衙门。”
郭震摇了摇头,道:“管这些作甚。我去了。”又叮嘱道:“我回来成都这件事……”
李畋道:“晓得,要暂时保密。”又问道:“那么你是不打算回家了?”
郭震道:“暂时先不回去,先查清楚白头翁这件事再说。”
离开客栈,郭震本欲径直赶往景宅,但半途又有所畏惧,遂折返往孙家,请门仆叫了孙辟出来。
孙辟跨出大门,方知是旧日同窗郭震到了,大为惊喜,欲迎好友进去。郭震道:“我有事要去景府,你陪我走一趟。”
孙辟也不多问,道:“甚好。”还待叫仆人备两匹马。郭震摆手道:“也没多远,何必麻烦?”又问道:“你家怎么还有马?没被大蜀军均贫富,或是征为军用吗?”
孙辟笑道:“说起这个,话可就长了,成都只有两家富户没有被大蜀军均贫富、分家产,其中之一是我们孙家。”
郭震道:“怎么,你那太祖御赐金牌居然对大蜀军也派上了用场?”
孙辟祖父名孙降衷,年轻时热心向学,因家贫无力购书,便四处漫游抄书。他游河洛时,与尚未发家的赵匡胤相识,二人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后来赵匡胤登基做了皇帝,派人寻到孙降衷,要授予高官厚禄。不想孙降衷非但婉言谢绝了官职,还将结义信物交还给皇帝,称天子至尊,威仪天下,不宜与平凡百姓称兄道弟。赵匡胤欣赏其为人知进退,便赏赐了大量金钱。孙降衷倒是没有再拒绝,将这些钱如数购买了图书,再带着万卷图书回到故土蜀地,由此成为川中第一大藏书家。除此之外,赵匡胤还特赐孙降衷金牌一枚,以永保孙氏。郭震所提“太祖御赐金牌”,即指此物。
孙辟笑道:“当然不是。大蜀军也光顾了我家,命令我交出财物。我直接引他们到书库,告知这几库书便是我孙家最大的财富。领头的将军居然拱手称‘佩服’,就此退去。”
郭震听了颇觉好笑,道:“如此说来,大蜀军中倒也不全是无知之人。”
孙辟道:“你怎么不问另一家没被均贫富的富户是谁?”郭震道:“是谁?”
孙辟笑道:“是你们郭家。听说是大蜀王李顺亲自下了命令,不准动你们郭家一分一毫。他知道你事先预料川中将有乱起,认定你是个奇才,一心要找到你,好为他所用。”又道:“亏得你已离家隐居,没人找得到你,不然落入李顺手中,非逼你做大蜀伪官,而今李顺败亡,官兵再度回来,可就是灭门之祸了。”
郭震叹了口气,与好友径直往位于府城北面武担山南麓的景宅赶去。
蜀江水碧蜀山青。唐代诗仙长于蜀地,曾有诗作描写成都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北地虽夸上林苑,南京还有散花楼。”然战火之余,昔日山清水秀的城市风貌已大为改变——
一路上有不少建筑都成了残垣断壁,就连昔日高大宏伟的成都府署也完全化作了废墟焦土。危楼坏屋,比比相望,台殿余基,屹然并峙。满目凋残中,甚至还能依稀闻到淡淡的血腥气息。见到曾经熟悉的城市不再熟悉,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临近景宅时,再想到故人乍然重逢时的种种尴尬,脚步愈发慢了下来。
孙辟见郭震脚下踯躅,趄趄不前,问道:“怎么,你怕见景倩?”
郭震心中一震,忙掩饰道:“不是,怕见她的话,我怎么还会去景宅?刚回到成都,我有些不习惯。”又随口问道:“怎么大街上人这么少?”
孙辟道:“你还不知道白头翁吃人一事吧?闹得满城风雨。眼前还是好的,总算能见到几个活人。等到日暮时分再看,街巷死气沉沉,全城就跟睡死了一样。”
郭震道:“白头翁一事很可能是有人故意兴风作浪,好掩盖他们的真正目的。”大致说了江上偶遇受伤少女一事。
一直嘻嘻哈哈的孙辟登时严肃起来,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这一定是有人在做拐带蜀地人口的勾当。”
郭震道:“你如何知道?”
孙辟道:“我家有个姓庞的佃户,他外孙女刘娥已因机缘巧合成为当今太子的宠妾。听庞家人说,蜀中女子在京师以貌美温柔著名,十分走俏。这也难怪,自古蜀地多美女才女,卓文君、杨贵妃杨玉环、薛涛等均是其中佼佼者,不仅容貌姿色举世无双,且各有诗文、歌舞才华,是当世大才女。蜀女有了声名在外,达官贵人往往不惜出以高价,争相买为侍妾。而今世风日下,世人眼里只有金钱,连古琴台也被人挖去,做成了二十口大瓮售卖,还美其名曰‘响琴’。既有人肯冒险自中原运铜钱入川牟利,往中原贩运蜀女也不在话下了。”
郭震道:“听李畋说,失踪者以少女居多,但也有不少少年郎。”
孙辟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来,道:“这你还想不到吗?这世上总有些怪人,有些专喜龙阳之好的。”又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你既不愿意回家,何不搬去我那里,也方便议事。”
郭震道:“好意心领了,但我目下不是一个人,我还得留在客栈照顾那名重伤的女子……”
孙辟笑道:“不管她是叫卓梦娘还是叫什么,也可一并搬入我家。别人在意,觉得晦气,我可不会当回事。我家有仆人有侍女,总比客栈方便吧。”
郭震见好友还是那副旧脾气,一切都满不在乎,终于露出笑容来,道:“如此也好。”又问道:“任介近来可还好?”
孙辟登时苦起了脸,唉声叹气道:“任介一点儿也不好。他被芙蓉楼的名妓杨柳青迷住了,整日魂不守舍。杨柳青相貌不及当年的芳华,但手段可是不一般。大蜀军占据成都时,大蜀王李顺慕名召她侍酒,她竟能在刀剑环顾中全身而退。而今又是宋师主帅王继恩的座上客。我们担心任介走杜龄的老路,都劝他及早抽身,不要再与杨柳青往来,他不肯听,为此还跟我们所有人翻了脸。”
任介、杜龄亦是郭震同窗,名列“玉垒七子”之中。自蜀土归宋以来,因朝廷对蜀民极端严厉,苛捐杂税,无所不用其极。川中士子看在眼中,心生反感,普遍疏离庙堂,不愿意入仕为大宋效力,杜龄则是七子中最积极入仕的一个,只有他一个人参加了乡试,并预备到京师参加会试。不想后来平地生出一场大风波来,竟令这位大才子愤而跳江自杀——
杜龄与成都名妓芳华是一对知心恋人,二人情投意合,杜龄许诺一旦金榜题名,便娶芳华入门。彼时皇子益王赵元杰到封地成都游览,成都知府吴元载为巴结奉承益王,特命芳华献歌敬酒。赵元杰竟由此看上了芳华,横刀夺爱,还欲带芳华回京。
杜龄虽也出身名门大族,却无法与皇子争锋,只好与爱人分手。芳华虽然只是个妓女,却是个贞烈的女子,不愿意攀附权贵,转投他人怀抱,竟自缢而死。益王赵元杰为此大为恼怒。知府吴元载为讨好皇子,下令逮捕杜龄,准备胡乱捏造罪名害死,好平息益王之怒。幸好益王属官姚坦为人正直,叩首直谏。姚坦是宋太宗赵光义亲自为爱子指定的翊善,名为属官,却也有教导之责。益王每每有不对之处,姚坦或是暴扬其事,或是到太宗皇帝那里告状,赵元杰对其人颇为畏惧,遂勉强下令,命知府吴元载释放了杜龄,不再追究。杜龄虽脱困厄,却痛失爱人,椎心泣血,痛不欲生,终在某日醉酒后跳江,追随芳华去了。
郭震听说任介亦步杜龄后尘,恋上芙蓉楼名妓,不由皱紧眉头。
孙辟又道:“任介那倔脾气你是知道的,说翻脸是真翻脸,他已经两个月没有跟我说过话。正好你回来了,好好劝劝他,他一向肯听你的话。”
郭震道:“情爱之事,旁人难明就里,贸然出面干涉,只会适得其反。”
孙辟双手一摊,道:“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任介掉进火坑不救吗?”
忽有一阵悠扬笛声采入耳际,郭震、孙辟二人相视一眼,不再说话。
这笛声再熟悉不过,又来自景宅,一定是景家小娘子景倩在抚弄“暗香”了。景倩是名士景涣孙女,更是翰林学士欧阳炯之外孙女,精于书画,亦善吹笛,好吹《梅花落》,其长笛名“暗香”。每吹梅花曲,闻者皆云有暗香,人遂籍籍称其为“景暗香女”。
笛音婉转,笛韵幽怨,幽幽咽咽,恰如片片盘旋零落的花瓣。梅心惊破,不语含情,莫能名其美,无以传其境。
梅花吹入谁家笛?独有梅花落,飘荡不依枝。梅花落,梅花落,一声已断别离心。梅花落,梅花落,旧欢抛弃杳难寻。恨沉沉,思入水云寒。
几近景宅时,曲子未毕,笛音却乍然中断。郭震、孙辟料想景倩已从景楼上看到己方。果然刚到大门,便有仆人迎上来道:“我家小娘子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见客。”
孙辟看了郭震一眼,这才转头问道:“你可认得我?”仆人笑道:“何止认得,再熟悉不过,孙公子是我家小娘子的师兄。”
孙辟道:“我出入景家,从来是自出自入,几时轮到我被拒之门外了?”
仆人忙赔笑道:“这个实在是……只是我家小娘子吩咐了,小的也只是遵命行事。”
郭震道:“劳烦再通禀一声,就说郭震有急事来找倩娘帮忙。”
仆人“啊”了一声,道:“你就是郭公子?”上下打量着郭震,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敌意来。又换了一副冷脸,道:“我家小娘子说了,她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见客,郭公子请回吧。”
郭震厉声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还不进去禀报?”
仆人吓了一跳,又见孙辟朝自己连使眼色,喉咙嘀咕了几声,这才不情愿地转身去了。
孙辟重重拍了拍好友肩头,道:“郭震,郭师兄,你在景家还真是恶人留恶名啊,连下人都不给你好脸色看。”
郭震沉默许久,忽开口问道:“你觉得小倩会同意取出人参吗?”
孙辟干脆地道:“不会。她连大门都不让你进,还会送你千年老参?”
等了好大一会儿,仆人重新出来,告道:“还是那句话,我家小娘子今日抱恙在身,不能见客。”一边说着,一边刻意望着郭震,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态来。
郭震长叹一声,道:“想不到小倩恨我至此。”
孙辟道:“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见景倩,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郭震一时无法可想,只得道:“也好。”
离开景宅后,郭震脚步变得异常沉重,情怀怅然,心思飘渺,无可着落之处。不敢回忆往事,然记忆又不会自动消弭,点点滴滴,总是时不时地冒了出来。
不经意地走着,竟来到了芙蓉楼后巷。当年他陪好友杜龄私会青楼佳人,总是从这里出入。而他自己愁绪苦闷无可排解之处,也曾溜入芙蓉楼,拥香入怀,大醉特醉一场。
忽见后门口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正鬼鬼祟祟地伸着头,自门缝朝院内打量。最诡异的是,那男子头皮剃得光光,一身僧袍,分明是一名僧人。
郭震一望之下便起了警惕之心,走过去问道:“大师在望什么?”
那僧人正全神贯注往里院凝视,不防背后有人,吓了一跳,转头见到郭震,正待解释,后院已有人开门出来。却是名模样俏丽的年轻女郎,一身青色短衣长裤,简单朴素,似是妓院的杂工。
那女郎板起脸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僧人忙合十为礼,告道:“小娘子有礼了!贫僧慧恩,刚有事经过巷口,看见这位公子正透过门缝朝里面张望,觉得可疑,便过来多问了一句,刚巧小娘子就出来了。”
那女郎面色立即如罩寒霜,目光如刀锋般落在郭震脸上,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郭震道:“我只是个路人。”正待解释往院子中偷窥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名名叫慧恩的僧人,忽见慧恩求肯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暗道:“是了,他是出家人,一时春心萌动,忍不住在这里偷窥,一旦传将出去,会被人指责犯了淫戒,自身声名毁于一旦不说,还会牵累到寺庙。”便决意不再拆穿慧恩的谎言,只道,“我走了。”正待转身,却被青衣女郎抓住手腕。
郭震愕然道:“做什么?”青衣女郎道:“你不能走。”
一旁慧恩忙道:“二位似乎还有话要说,贫僧先行告退了。”
青衣女郎点了点头,道:“大师慢走。”又换上一副妩媚笑容,笑道:“这里虽是后门,却也是芙蓉楼的地盘。公子既来了这种地方,哪能就这么走?来,先进去喝上几杯花酒。”
郭震冷冷道:“我没这个心情。小娘子请放手。”
青衣女郎愣了一愣,随即知趣地松了手,笑道:“也好。下次等公子有心情时,一定要再来芙蓉楼啊。”
郭震也不理睬,径直转身去了。
出巷口不远,路边有名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招手叫道:“这位公子,我跟你打听个路……”
郭震问道:“兄台要去哪里?”忽觉脑后生风,不及转头,后颈已挨了重重一击,登时双眼昏黑,再也站立不住,就此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郭震只觉得脑后生疼,眼前则是一片红光,似是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四周点有灯火。然一切都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待要起身,才发现手足均被粗索牢牢绑住。
郭震一时百般不解,心道:“我今日才回成都,所见者只有李畋、孙辟二人,谈不上与任何人结怨,如何会被人当街绑走?”
忽想到一事,登时如坠寒冰,暗道:“莫非这些人就是假借白头翁吃人行贩卖人口勾当的绑匪?之前失踪的多是少女,即使有男子,也是十来岁的少年,相对容易控制。我已是成年男子,对人贩子而言,是不是年纪大了些?”
料想自身高大健壮,应该不会是绑匪的目标。又忖道:“也许我救回的那名小娘子真的就是卓梦娘,绑匪不知道如何知道我救了她,知道我会就此追查下来,便干脆先下手为强。果真如此的话,绑匪一定有眼线遍布全城,这可也太厉害了。”
一想到重病的卓梦娘尚独自留在东城客栈,极可能已被灭口,而好友李畋、孙辟亦已知悉白头翁食人是假,多半也会遭到其同党暗算,极可能还会牵连景倩,不免十分焦急,使出大力挣扎,试图挣开绳索。
有人闻声开门进来,略略望了一眼,扭头叫道:“他醒了。”
郭震难以挣脱,便扬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大汉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挟住郭震,将他从交椅中提起来,拖到一旁的水缸旁,直接将他的头按入水中。郭震泳术颇精,闭气挺了一会儿,仍然抵不住地想要换气,水大量涌入口鼻,登时窒息了过去。
大汉见郭震不再挣扎,便将他提出水面,等他回过气来,喘息略平,再度按入水中。如此几番下来,郭震气力耗尽,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大汉遂将他按回交椅中坐下。
郭震勉强平复气息,暗道:“是了,这些人一定是假借白头翁行事的绑匪了。只有他们才会二话不问,先痛加折磨,好来个下马威,让被绑者不敢反抗。想不到我还来不及追查他们下落,竟先落入了他们手中。”
忽听得光影中有人问道:“知道厉害了吗?”听声音年纪已然不轻。
郭震点了点头,问道:“阁下是谁?”
那老者道:“你现在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不然还有更多苦头吃。”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郭震道:“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绑我来做什么?”忽觉得背上一痛,却是被身旁大汉打了一棍。
老者问道:“说,你是什么人?你都知道些什么?”郭震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老者哼了一声,两名大汉便又将郭震提起来,欲拖到水缸边用刑。门外忽有人用力敲了敲门板,老者便道:“先让这小子好好想想,回头再来对付他。”转身出门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老者重新进来,问道:“你是不是叫郭震?”
郭震闻言大为骇异,他在东城客栈登记入住时用的是假名,就算绑匪有眼线安插在客栈,也绝无可能知道他的真名,料想对方必是从李畋、孙辟下手,追查到了自己身份,忙问道:“你们把我朋友怎样了?”
老者也极是意外,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在我们手中?”见郭震闭口不答,便挥手命道:“再给这小子点儿厉害瞧瞧。”
郭震本以为会再度被施以水刑,不想这“厉害”只是有人端来一碗水,强迫他饮下。他料想水中必定下了迷药,果然不一会儿便头昏眼花,就此人事不知。
忽觉得鼻间又是辛辣又是芬芳,竟是久违的蜀地花椒香气。郭震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就此醒转了过来。却发现是名蒙脸大汉将一把花椒伸在自己鼻子下,以辛辣之气弄醒了他,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再转头一看,人已不在之前昏黑的暗室,而是身处一处宅子中。
蒙脸大汉将他提起来,带入内室。老者已等在那里,只是也用黑布蒙了脸,看不清面孔。
郭震冷冷道:“怎么,阁下也知道自己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吗?”
老者斥道:“你人落在我手中,我随时可以杀了你,逞口舌之利有什么用?书生意气!”
郭震道:“你想做什么?”
老者道:“不做什么,给你看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开。
却见卧榻上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只穿着内衣内裤,四肢伸开,手足被绳索分固在床角。双目紧闭,人早已晕厥了过去。但那人却不是李畋或是孙辟,而是郭震的另一名同窗好友任介。
郭震大惊失色,道:“任介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们为何捉了他来?”
老者道:“以郭公子目下处境,自问有质问的资格吗?”
郭震道:“你想怎样?”
老者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必须发下重誓,今日所见所闻,不能吐露一字。不然我就杀了你朋友。”见郭震不答,便打了个手势。一旁大汉拔出刀来,正是郭震藏在靴筒中的防身短刀。
郭震见大汉举刀朝任介走去,不忍心见到好友被自己的兵刃当面杀死,忙叫道:“等一等!好,我答应你。”又依言跪下,立誓道:“郭震对天地立誓,今日所见所闻,绝不吐露一字。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者摇头道:“这可不叫重誓,我要你以你死去妻子玉莲的亡灵发誓。”
郭震大为震撼,问道:“你如何会对我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者不答,只道:“怎么,你不肯吗?”眼角一抬,大汉便再度扬刀,俯身扎向任介胸口。
郭震道:“等一下!好,我发誓,我绝不泄露今日所见所闻,若有违背,就让我亡妻玉莲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老者这才拍手笑道:“甚好。来人,将郭公子的防身兵器还给他,送他出去。”
蒙脸大汉便又端过来一碗水,欲强逼郭震喝下。郭震双手被缚,无力反抗,忙叫道:“等一下,请你们先放了任介。”
老者道:“那怎么行?万一你变卦,或是再度与我们为敌,我如何制你?任介是我的人质。你敢轻举妄动,我立即将他大卸八块,丢入锦江喂鱼。”
郭震道:“既然你这么害怕我跟你们为敌,为什么不留下我?或是干脆杀了我?”
老者道:“我有我的理由,你无需知道。”
郭震道:“你要如何才放了任介?”
老者道:“只要你不从中捣乱,等到我大事办完,自然会放人。”
挥一挥手,大汉便将那碗水强灌了下去。郭震两眼一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