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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四节

由于担忧,德克尔感到口干舌燥。他挂上电话,走进雨里,觉得更冷了。他快步穿过街道,走进汽车旅馆那黑洞洞的停车场,借着黑暗的掩护,来到可倾卸垃圾箱的后面,耳语着向埃斯珀兰萨说了说他达成的交易。雨声模糊了他的声音。

“你这是在冒生命危险。”埃斯珀兰萨说。

“还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吗?”

“大胆干吧,伙计。”

“他不会杀我的。他不想把下半辈子的时间都用在逃命上。”

“从你那些想象出来的朋友手下逃命。”

“这个,我倒认为他要是杀了我,你会追着他不放的。”

“对。”埃斯珀兰萨想了想。“对,我会的。”

19号房间拉上了的窗帷后面亮起了灯。

“我不能让他在我身上发现武器。给你我的手枪,”德克尔说,“万一事情变糟,别犹豫,开枪杀了他。”

“这将是我的荣幸。”埃斯珀兰萨说。

“等我叫你往旅馆正面扔东西的时候,捡起你脚边的那个空瓶子扔过去。扔得高些,他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了。”

德克尔不想暴露埃斯珀兰萨的藏身地点。他爬回到黑暗中,从停车场另一部分的暗处走了出来。他举着双手,趟过一摊摊积水往19号房间前面的庞蒂亚克走去。

窗帷像剧院里的幕布那样拉开了。德克尔看见了显露出来的情景,这情景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正常节律,使他心乱如麻。贝丝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她那蓝灰色的眼睛由于惊恐而神情慌乱。她披散着头发,鹅蛋形的脸绷得紧紧的,高高的颧骨抵在皮肤下面。因为害怕,她看上去显得格外苍白。但是接下来她隔着窗户看见了他,德克尔被她眼中那取代了害怕的深情和看见自己时那种信赖的表情感动了。显然,她觉得欣慰,对他充满了信心。她相信他就是她小时候所梦想的那个英雄,她的英雄,他会救她的。

一个人藏在窗户和房门之间的煤渣砖窄墙后面,从左边伸出一只手臂,把手指向贝丝的太阳穴。那只手里握着一支打开了保险的左轮手枪。

德克尔紧张起来。他听见门后有响声,门锁打开了,把手转动了一下。光线从一条窄缝中射了出来。

“德克尔?”麦基特里克并没有探身出来。

“我在你的汽车边上——我说了我会在这儿的。”

房门大开。麦基特里克走了出来,灯光勾勒出他那结实的肩膀和橄榄球运动员的身材。他的胸膛看上去比上次德克尔看见他时更厚壮了,亚麻色的头发剪得比德克尔记忆中的还要短,使得他那方方正正的粗犷相貌更引人注目。他的眼睛让德克尔想起了猪的眼睛。

麦基特里克微笑着举枪瞄准他。德克尔一阵惊慌,真怕麦基特里克会开枪。然而,麦基特里克从敞开的门里走过来,抓住德克尔,猛地把他推得趴在庞蒂亚克那仍旧温热的发动机罩上。

“你最好没带枪,老朋友。”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了他的身,同时一直把枪口抵在他的后脖颈上。

“我没有武器,”德克尔说,“我谈成交易后一向履行诺言。”德克尔的面颊贴在庞蒂亚克湿漉漉的发动机罩上。他斜过眼去,瞥见了灯光下的窗户和对准贝丝的左轮手枪。凉凉的雨水浇在他的脸上,他不停地眨着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

贝丝恐惧地扭动着身体。

麦基特里克粗鲁地搜查完了,退了一步。“我的天,你真这么干了。你把自己交给了我。你对自己这么有把握。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不会对准你的脑袋开一枪的呢?”

“我告诉过你了——我有后援呢。”

“是的,当然了,对呀。谁帮你呢?联邦调查局?这不是他们办事的方式。兰利吗?这与国家安全无关。他们为什么要操这个心呢?”

“我有朋友。”

“嗨,我一直在监视你,还记得吗?在圣菲,你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一个你可以信赖、可以给你作后盾的朋友。”

“是以前的朋友。”

“见鬼去吧。”

“弄出点声音来。”德克尔对暗处的埃斯珀兰萨喊道。

一只空瓶子突然落在汽车旅馆门旁的人行道上,麦基特里克吓得一缩。玻璃片四下里飞溅。

麦基特里克沉着脸,又把枪对准了德克尔。“据我所知,那是个酒鬼,你付给他钱,他就扔那个瓶子。”

“问题是你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德克尔说,“干嘛冒险呢?”

“能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会高兴得要命的。”

德克尔又是一阵恐慌,他真怕麦基特里克会扣动扳机。

而麦基特里克却朝敞开的门喊道:“走吧。”

一个身影出现了——此人中等身材,穿着件过长的黑雨衣,戴着一顶橡胶雨帽,宽宽的帽檐垂下来遮住了面孔。不管他是谁,此人左手拎了一只手提箱,右手仍举着左轮手枪瞄准窗前的贝丝。

麦基特里克打开庞蒂亚克的后车门,让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把手提箱扔进车里。等那人坐到后座上,麦基特里克才打开司机座旁的车门,让德克尔上车坐到那一边去。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坐在德克尔后面,用枪指着德克尔的脑袋,麦基特里克则一边拿枪瞄准贝丝,一边坐到方向盘后面。

“干得好。”麦基特里克狞笑着。“没这些麻烦,我也就不用操心了。现在,老朋友,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他的语调严肃起来。“我们带你去兜风。”

麦基特里克发动起庞蒂亚克,打开前灯,开始倒车。车前灯的强光照着贝丝。透过流淌着雨水的挡风玻璃,德克尔看见她正挣扎着想摆脱捆住自己的绳子,同时转过头去避开车灯的强光。庞蒂亚克继续向后倒,她变得越来越小了。然后,麦基特里克调过车头往前开去,加快速度,渐渐驶离了汽车旅馆。贝丝安全了,德克尔感到欣慰,但同时又觉得很孤单,心里空落落的。他转身看了她最后一眼,看见她正使劲想挣脱把她绑在椅子上的绳子。她往他这个方向看着,眼神忧郁得让人心碎,她在为他担心。

“谁会猜得到?”麦基特里克把车开上汽车旅馆外面黑沉沉的街道,朝右拐去。“一段罗曼史。”

德克尔什么也没说。

“她肯定已经使你着迷了。”麦基特里克说。

德克尔仍不答话。

“喂,”麦基特里克把视线从道路上移开,用手枪指着德克尔的脸。“这种谈话太没劲了。”

“是的,”德克尔说,“她对我有吸引力。”

麦基特里克轻蔑地咕哝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路。他望着后视镜。“没有车灯,没人跟上来。”

“我第一次遇到她时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德克尔问。

“什么?”

“她只是利用我得到额外的保护吗?”

“你可真奇怪。表面上像个内行,能控制住自己,却为一个女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不这么看。”

“那你到底怎么看?”

“我没有毁掉自己的一生,”德克尔说,“我找到了真正的生活。”

“可这种生活长久不了。你想谈谈被毁掉的人生吗?”麦基特里克厉声说道,“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要不是你,我就会继续在情报局工作,我就会升职,我父亲就会为我而感到骄傲,我也就用不着在执行署干这份该死的差事,给黑帮当保镖了。”麦基特里克提高了嗓门。“我就还能待在罗马了!”

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粗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很古怪。德克尔没听懂他的话。德克尔曾听见过这古怪得出奇的声音——是他在麦基特里克的房间外面偷听的时候。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好像他很早以前听到过似的,这使他产生了几分不安。麦基特里克显然很熟悉这声音,立刻就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

“我不会住嘴的!”麦基特里克说,“我什么也没说漏嘴!他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他看见我成功就受不了!他不应该插手的!要是他让我按我自己的方式去干,我会成为英雄的!”

“是英雄就不会让自己跟乔达诺之类的渣滓混在一起。”

“嗨,既然好人决心把我踢出门,我认为我应该看看坏家伙是怎样对待我的。真是好得多呢,多谢你啦。我开始认识到,好人和坏人之间没什么大的区别。”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在钱这方面我可是大有收获。”

“但是你又背叛了乔达诺。”

“我最终认识到,所有这一切里面只有一方是重要的——我自己这一方。你站在了错误的那一边,现在是报复的时候了。”麦基特里克举起一样东西。一时间德克尔以为那是件武器,然后他认出了那只导引仪。“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粗心。你打来电话后,我就一直在问自己,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交货地点我就把公文箱扔了,以防那里面做了手脚。但我从未想到过钞票。于是我检查了每一捆钞票,我猜你挖了个洞藏进去的就是这个。”

麦基特里克按了一个按钮,司机座一侧的窗玻璃降了下来。他狂怒地把导引仪甩进汽车飞速驶过的一条水沟里。“现在,瞧瞧谁更聪明?无论是谁在和你一道干,他再也无法跟踪我们了。你摸在我手心里了。”

麦基特里克拐上一条小路,把车开到长着一排树的路肩上,停了下来,关掉庞蒂亚克的前灯。黑暗中,雨水敲打着车顶,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快速摆动着,德克尔的心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麦基特里克用手枪瞄准了他。

“我带着100万美元可以躲上好长一段时间,”麦基特里克说,“但是如果你不再追我,我就根本不用躲起来了。”

麦基特里克把手指稳稳地放在扳机上。

“我们是做了交易的。”德克尔说。

“对,而且我敢打赌,你会信守你那方面的诺言。下车去。”

德克尔更紧张了。

“下车去,”麦基特里克重复道,“下车。打开门。”

德克尔挪得离麦基特里克远一点,把手放在乘客座的车门上。他知道,自己一打开车门迈步下车,麦基特里克就会开枪。他心急如焚,紧张地盘算着脱身的对策。他可以试着引开麦基特里克的注意力,从他手上夺过枪来,但还有后座上的那个男人呢,德克尔一旦有什么挑衅的举动,那人会立刻开枪的。他想,我可以往沟里跳,这是在夜里,又下着雨,他们很可能没法打中我。

他慢慢打开车门,祈祷着,准备俯身下车。

“她真的爱你吗?”麦基特里克问,“她知道你是谁吗?是不是在利用你?”

“对,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德克尔说。

“去问她吧。”

“什么?”

“回去问她。”

“你在说什么?”

麦基特里克又恢复了他那种沾沾自喜的语气。他在玩游戏,但德克尔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游戏。“我是在履行我这方面的诺言。你自由了。回黛安娜·斯科拉瑞那儿去吧,去看看她值不值你自愿付出的代价。”

“是为了贝丝·德怀尔。”

“你真是个十足的浪漫主义者。”

德克尔的脚刚踏上雨水浸透的路边,麦基特里克就猛地踩了一下油门。庞蒂亚克轰鸣着从德克尔身边开走,差一点轧了他的脚。车门猛地关上了,麦基特里克大笑起来。汽车尾灯迅速远去,德克尔被孤零零地留在漆黑的雨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