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如今“杨泽”的行为很有些出格,天下侧目,野心昭然若揭。
若桢泉军和济王真被引到平阳,魏景与之大战,军士疲乏军备大耗。这当口,皇帝再下旨怒斥杨泽不臣,而后命北军安王合兵围剿,恐大几率能打魏景一个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还不是最关键。
最关键是魏景来不及造势,将在大义上完全落于下风;另外益州道狭,增调军队和军备很不方便,刚大战一场还没来得及补充的魏景,恐处境堪忧。
最大程度削弱魏景实力,趁机一举歼之。
不得不说,这战策不错,齐田等人连续多天扎根皇宫,也不是没有效果的。
只是,魏景怎么可能让自己落入这般困顿的境地?
他冷冷一笑。
“伯言所言甚是。”
赶在皇帝出手之前,将身份公告天下,是目前己方最佳的破局之法。
其一,傅皇后母子的冤屈天下皆知,檄文写得好了,大义上完全不落下风。
其二,桢泉军和济王。
这两方如今实力雄厚,故而皇帝才打着让其削弱魏景站力的好主意。但这主意吧,前提得是二者不知魏景身份才能用。
敌人的敌人即使成不了朋友,存在也是利大于弊的。
毫无疑问,桢泉军和济王一旦知悉魏景真实身份,必然会选择坐山观虎斗。
少了这二个劲敌,即便皇帝召天下诸侯来援,效果也差得远了。
不齐心,不尽力。
魏景压力将大减。
他本是此意,之所以前两日没提出来,概因邵箐母弟未曾安全抵达,他不欲刺激魏显。
魏景沉声道:“我意,即日拟檄文,三日内布告天下。”
……
对策议定,魏景却不急着讨论檄文内容,他垂目捻起一纸信笺,盯了片刻。
邵箐一看,正是那张匿名信。
她问:“也不知这送信者,究竟是何人?”
是啊,究竟是谁呢?
说实话,这封匿名信来得太及时了。
若非它,他们固然能从蛛丝马迹之中抽丝剥茧,继而推测真相,但到底需要时间,很容易就晚了。
檄文造势,需要酝酿过程;传信回益州,增兵和粮草的筹备,都得消耗时间。
一步慢,步步慢,一旦失去先机,形势必将更加严峻。
这究竟是谁?第一时间就送来了这么一封准确的情报,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邵箐为什么会用“他”?
因为她看过很多次这纸信笺,其上笔势开阔,刚劲有力,透于纸背,随意挥墨不过短短十来个字,屈金断铁的气势跃然而出。
不是邵箐长他人志气,一般女子写不出这么一手力道气势皆十足的字。
这也正正切合当初的猜测,这人应当时身处安王大营,而且不是个寻常兵卒。
问题回到原点,谁?
张雍忍不住说:“呃,会不会是徐苍?”
当年张雍认识的徐苍,也是个能托付于后背的好兄弟。义薄云天,铁骨铮铮硬汉子,抛头颅洒热血。往昔情谊绝不掺假,对方愧疚难忘旧主,偷偷通风报信,可能性不小。
且除了徐苍,张雍也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了。
他们在安王阵营中真不认识多少人啊。当初北军中上层遭遇大清洗,是有那么几个人侥幸不死被贬往西南。后安王奉旨接手荆州南陲兵马,这几人顺理成章就成为他营下武官。
但其中,益州诸人熟悉的就一个徐苍。
毕竟当年越亲近魏景者,下场就越糟糕,不是人人都有徐苍背景的。徐家中立且树大根深,他这才幸运不但没死,贬谪后还能继续当武官。
“我认为并非徐苍。”
接话的是季桓。
就是因为徐苍这背景,所以季桓认为不是他。
徐家五代同堂,一府上下数百口。当初徐苍会因为家族不得听从安王之令,在黔水两岸搜捕魏景。那到了今时今日,他还能在这个风口浪尖,冒着满门倾覆的危险,给魏景传信吗?
在朝廷立场,魏景是逆王,一旦消息走漏,触动洛京皇帝那根敏感的神经,徐家必遭灭门之祸。
益州等人已知晓徐苍曾协助搜捕魏景了,因为这是安王当初启用徐苍的最大理由,在安王大营那是人人都知,无任何隐秘可言。
张雍季桓各执一词,两人辨了几句,张雍挠挠头:“呃,那先生你说,会是谁啊?”
“我也不知。”季桓摇摇头。
不过他道:“只是,这世上任凭是谁,所作所为总不会无缘无故。此人心思不出三种。其一,不满安王;其二,不满皇帝朝廷。其三,……”
他声音变得凝重:“其三,便是算计我等。”
不要以为消息准确就必定是好事。第一次准,第二次准,三四次也准,在你放松警惕的时候来一则假消息,足以致命。
“伯言说得没错。”
魏景扔下信笺:“不管此人是谁,有何目的?日后若再有信笺,我等亦不可轻信。”
一切得相信自己的判断。
魏景对这个送信者,一直持审视态度,既然没有线索,那就暂且搁下。
他抬眼看张雍:“日后汝等若对阵徐苍,万不可松懈警惕之心。”
话罢,魏景又看了陈琦等人一眼。
虽说对阵无父子,但未免诸人因信笺生出微妙好感,他特意敲打一番。
张雍等人肃立拱手,忙道:“谨遵主公之令。”
季桓赞同,一事罢,他又问:“主公,这檄文您欲如何拟?”
季桓本想着这檄文是自己负责起草的,但谁知魏景闻言,顿了顿,却道:“我亲拟。”
如乌云盖日,他眸中顷刻有暗色覆上,暗暗沉沉,冰冷阴鸷再窥不见深处。
……
三月十六,魏景发檄文告天下。
天下震动。
“盖闻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国之衰,民之难。吾生为魏氏之嗣,当内以匡扶父兄安万民,外荡平外寇护社稷为己任,并为此殚精竭力,已二十载矣。然不知人心之险恶,……”
“……慈母胞兄惨遭屠戮,东宫毁于一炬,悲哉痛极。母后贤德,皇兄爱民勤政,然尚不得善终乎?……”
魏景先追忆了昔日理想,并陈明他为此付出的努力。话锋一转,他痛陈昔日母兄之惨死,一心驱逐敌寇后所遭遇的背叛。
以上所作所为,概出于先帝之手,但檄文中并没有半句涉及先帝。
魏景一气呵成的草稿,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他恨极那位禽兽般的皇父,口诛笔伐,恨不能将其掘棺鞭尸。
是季桓劝住了他,可以陈冤屈,可以鸣不平,但用事实来陈述更合适。先帝再心如蛇蝎,那身份也是君父,言语过激,很容易遭遇卫道士的攻讦。这就与发檄文的目的有所悖逆了,达不到最佳效果。
必须得有个度,引起人的愤慨,却不让人反感。
道理魏景不是不懂,但他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心腹和妻子反复劝说,他最后妥协了。
但后面有关当今皇帝的部分,就没那么客气。
接着魏景的着墨重点,乃黔水刺杀极搜捕一事。他痛陈当今心思阴险,恶毒无信,欺骗天下臣工百姓。黄河大堤,事涉百万黎民,然其为了些许私心,竟腰斩治河良策,致使大堤崩决,汪洋泽国,浮尸遍地,瘟疫处处,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如此无信无德之人,难配君位,他当秉承胞兄遗志,取天下而救万民。
洋洋洒洒一大篇,到了最后,已不仅仅是个人仇恨,为了先太子遗志,为了天下万民,魏景当破旧立新,还九州一个朗朗青天。
慷慨激昂,振聋发聩。
傅皇后所出二嫡皇子,视民若子如皇太子,勤政务,用贤能,文德绥海内;骁勇善战如齐王,驱鞑靼,灭胡虏,武功赫赫名扬天下。
昔日这二位的陨落,多少人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虽说君权至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如此作为,如何不教人暗下愤慨?
尤其是新帝登基这几年,战乱频发,民不聊生,两相对比,越发让人追惜前者。
魏景的檄文一发,如同辐射一般迅速扩散,所过之处,无不引起滔天巨浪。
振臂一呼,响应者众。
有本仰慕太子齐王者,又忧心这几年天下大乱黎民受苦,遂大喜过望,立即收拾细软,往平阳而来。
也有乱世寻明主者,认为齐王乃诸雄之最,可一展其志。
还有昔日不满先帝所为而愤而辞官者,或和新帝意见不和的致仕老臣,或果决,或略犹豫,很大一部分都携家眷老小,奔往平城。
其中有一位,是前太子之师,三朝元老庞曾。
庞曾年六旬,当年大变他重病在榻,闻惊讯竟好了一半,挣扎着爬起来上朝力争。当时新帝初登基,要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魏景,就是庞曾率着一群诤臣苦苦相争,这才争取到流放西南两千里的折中之法。
闻得他至,魏景亲自迎了出来。
“殿下,殿下!”
须发皆白的庞曾跪下见礼,被魏景亲自扶起后,痛哭流涕:“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哭声虽带哀痛,但更饱含欢欣,苍老嘶哑却触动人心。魏景忽想起当年黔水之畔,妻子曾经对他说,“你并非孤身一身,你至少还有我,还有一干竭力出言护你的诤臣”。
心潮涌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邵箐眼角微微湿润,却目光莹莹,正含笑看着自己。
魏景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转头,劝慰庞曾。
到底历经三朝风雨,庞曾人虽老,心智却坚,很快止住老泪,神色一肃,对魏景道:“殿下,臣得讯天子震怒,当有大战即兴,您需慎之又慎啊!”
不是所有人,都对魏景未死的消息欢呼雀跃的。
这头一个,就是当今天子,魏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