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亮起了无数盏明瓦灯,整个大观园似乎从沉酣中忽然惊醒,“嗡嗡嗡”的,人声惊惶地响成了一片。若是从天空中俯瞰,便可发现这些明瓦灯先是簇拥在一起,分成几大团,然后又三三俩俩地散去。最后,明瓦灯一盏一盏,疏疏落落地闪着光,勾勒出一座巨大的湖泊的轮廓。
有几盏明瓦灯正如流萤般沿着那轮廓游移——是宝玉、卫若兰、湘云、紫鹃、春纤几个人。灯光摇曳,照得人影在地面上忽暗忽明,飞快地掠过,像是从湿寒的地气中冒出来的幽魂。
“鹤!纸鹤!”紫鹃忽然惊呼起来,伸手指着地面。地面上散落了一长串白色的纸鹤,如同一条细长的,妖魅的手臂,遥遥地指向了前方。抬眼望去,那白鹤指定的方向,赫然便是凹晶馆的水池。
碧水如镜,镜面上映现出凹晶馆的倒影,屋脊高耸,一字眉般慈祥地延伸,屋脊下方浮动着大半个月亮,如那似睁非睁的,沉思的眼睛,飞檐微翘,似浅笑。自水面上看去,凹晶馆宛如一尊微笑着的独眼的神像。
镜中有花,也有鹤影。鹤影在树影上轻轻地舞动。树站在水边,是一株光秃秃的枯树,树身前倾,朝水面突出,枝桠刚硬而尖锐,如杀气腾腾的凶器,狞厉地刺向苍穹。枝桠上挂着一只栩栩如生,用羽毛和丝绸精心制成的白鹤。
水面上漂浮着一大片芙蓉。月光下的芙蓉花,柔美得如同一张张少女的脸。白鹤的影子,在落花上摇曳。
卫若兰静静地凝望着水面上的鹤影与落花,忽然抬头看了看湘云:“寒塘渡鹤影!这儿,可是你跟林姑娘联诗之处?”
湘云轻轻点了点头。
卫若兰叹道:“难怪,要选在这儿!”
湘云一怔,抬头困惑地看着她。
卫若兰:“你们俩个联诗之际,怕是做梦也不曾想到,那句诗竟会一语成谶!”
湘云的脸色变了:“你是说,凶手故意选在了这儿……”,她环顾四周,“可是,这儿并没有发生凶案啊!”
“你说得对!”宝玉忽也开口道,“这儿并没有发生凶案!因为——根本就不需要再发生凶案了!寒塘中,渡的是‘鹤影’,这‘影’字,只有‘魂’字可对,那么,冷月葬的,也就是‘花魂’!这水面上的落花,就指的是林妹妹,林妹妹的魂魄——”一滴清亮的泪珠,自他眼中缓缓地滚落,“这一次,凶手只是向我们宣告了被害者的死亡!林妹妹已经死了,冷月葬的,是她的‘花魂’!‘鹤影’?‘花魂’?我们……,我们都被凶手愚弄了!”四面八方,仿佛忽然间伸出千百只利爪,穿胸而入,刮抓在他心上,咝啦,咝啦,挠出一道道血痕,疼痛到了极至,已转为麻木。
水面上缓缓飘过一片云影,娇怯袅娜,如黛玉那单薄的身影。月亮如血泪般湿漉漉地洇开,呈现出混沌的红色光晕。
“林妹妹,是你吗?”宝玉颤兢兢地伸出了手,朝湖中走去,似要抓住那一片云影。云影在水面上飘拂,黛玉的面庞,在云影上若隐若现,清亮的池水渐渐涌起,自脚踝,到膝盖,到腰际,又到胸口。四下里波光粼粼,每一片水波中,都映出了一片红色的月亮,如刀片般,无情地剁碎了一切美丽的幻影。
“宝玉!宝玉!”身后传来众人的呼喊。
宝玉没有回头,依然伸出了手臂,一步步地,朝那水池深处走去。
黄昏,又到了黄昏,凶案已过去整整十个时辰了。卫若兰心事重重地,在大观园四处徘徊——凶手怎样进入密室的?又怎样悄无声息地带走了被害者?被凶手带走的时候,黛玉是不是还活着?倘若她已经遇害,那么,屋内又为何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倘若凶手在杀害她之后,刻意将一切摆放得井井有条,抹煞了一切蛛丝马迹,那么,又如何将她的尸首,从密室中带走?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从密室中逃脱,倒也算不上一件难事。可以先打开窗子,用一条丝线,缠在窗扣上,跳窗逃走后,再阖上窗子,用丝线拉动窗扣,从外头将窗子扣死,再将丝线自窗缝中拉出来,人为地制造出一个密室。或者,将一条丝线,缠在门闩上,出门后,再关上门,用丝线拉动门闩,将门从里头闩上,再将丝线从门缝中拉出来,同样也可以制造出一个密室。
可是,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屋子的?或许,在案发之前,早就藏在黛玉屋子里了。除了服侍黛玉的几个丫鬟——紫鹃、雪雁和春纤之外,有机会趁人不备,偷偷进入黛玉屋子的,只有负责打扫潇湘馆的婆子,和几个做杂活的小丫鬟。除了凶手,那个声东击西,引开了他们注意力的帮凶,又是如何进来的呢?经过调查,他发现,案发之际,留在潇湘馆内的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在当天进出过潇湘馆的人,也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这几天,潇湘馆看管得非常严格,每个人进出都有登记。凶手绝不可能浑水摸鱼进来。每天晚上闭馆之际,他跟两个随从,都会在院子里四处查看好几遍,确定没有闲杂人等躲在园子里了,这才放心。即便昨夜,他出去喝醉了,那两个随从也并未放松警惕,闭馆后照样仔细查看了每一个角落。此外,黛玉和湘云的房间,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要想溜进去潜藏起来,十有八九难以做到!——可是,再难做到的事情,凶手依然轻而易举地做到了,不但在密室中杀了人,还带着被害者的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从容自若地在凹晶馆的水池边,布置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意境!生怕他们找不到似的,甚至在地上散落了一长串白色的纸鹤!当然,也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凶手事先安排帮凶布置的,地点选择在凹晶馆,只怕也是声东击西,为了避开凶手真实的逃亡路线!毕竟,找遍了凹晶馆附近的每一个角落,又在那水池中打捞了很久,也未能找到黛玉的尸首!那个帮凶,或许就是那个戴着昆仑奴面具,身穿白色斗篷,引开了他们注意力的人罢!
可是,倘若黛玉已经遇害,那么,尸首的下落呢?发现黛玉失踪之后,他及时吩咐下去,让人严加看守,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大观园。自凹晶馆发现了黛玉死亡的宣告之后,他又立刻派人到四处搜查,又在大观园的整座湖水中细细打捞了一遍,都不曾找到黛玉的尸首!莫非,在他发觉黛玉失踪之前,凶手便已将尸首带出了大观园?潇湘馆离大观园的正门最近,但正门又联接着荣国府,凶手不会笨到带着一具尸首,潜入到荣国府去的!更何况,正门时时刻刻都有人守护,看门的小厮都说,没看到有任何人进出。
园子的后门和东西两道角门呢?他又特意自潇湘馆出发,去每道门上快步走了一遍,潇湘馆在园子的西南角,正北面的后园门,和正东面的东角门,都离潇湘馆很远,从他离开潇湘馆去追凶手,到回来发现黛玉失踪,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将一具尸首,送到后园门,或者东角门上!那么,西角门呢?他试了一遍——在一刻钟之内,若是一路小跑,勉强可从潇湘馆到西角门,可是,西角门上也有两个婆子守着,两个婆子都铁板钉钉地说,当时西角门早已闩上了,倘若有人进出,她们肯定会发现的!可是,她们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人进出!
那么,尸首又会藏在哪儿呢?从大观园建筑群的分布上来看,离潇湘馆最近的,是原本迎春居住的紫菱洲,再过去,便是探春居住的秋爽斋,和原本惜春居住的藕香榭。离得最远的,便是凹晶馆和蘅芜苑了。凶手无论要躲到哪个地方,一路上都难免会碰到巡夜的婆子,更何况,凶手又胁持了一个人,或者带了一具尸首,那就更难避人耳目了!她最保险,最省事的办法,就是将人杀害了,将尸首遗弃在园子的某个角落!莫非……卫若兰心中忽然一动,凶手,是否已将尸首掩埋在园子的某个角落里了?不是说,冷月葬花魂么?那个“葬”字,或许就是具体的杀人手法!不久之前,迎春那失踪了的尸首,也是遍寻不见,莫非,也已被凶手悄悄地埋葬了?——倘若真是如此,又到底葬在哪儿了?昨天夜里,凶手在躲避追查的过程中,又如何能有充分的时间来埋葬尸首?卫若兰沉吟着,抬眼望去,前头那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便通往宝玉居住的怡红院了。昨夜黛玉出事之后,宝玉神思恍惚,不顾一切地走入湖水中,被救上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不如,顺路过去瞧他醒了没有!
怡红院在大观园最东南面,从天空中俯瞰下去,仿佛那个长方形的园子,在东南方伸出来的一块凸角。正走到大路尽头,快到怡红院时,前头一道朱红色的角门突然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两个小丫鬟来。卫若兰一惊——那角门背后,可不正是薛姨妈客居的院子么?那儿离王夫人居住的院子近,薛姨妈平常喜欢独住在那儿,闷了时,便来大观园逛逛,顺便去宝钗居住的蘅芜苑待个一天半日的。
只见那两个丫鬟一面走,一面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卫若兰悄悄地过去,跟在她们身后。那两个小丫鬟毫无察觉,仍唧唧咕咕地说个不停。只听其中一个黄衣裳的丫鬟道:“既然那边的太太放了你的假,让你今儿晚上便家去住几日,你可得多带几件厚衣裳才好!我们姑娘说了,今夜可要降温了,还要起大风呢!今儿一早,我们姑娘还特意去衙门给我们薛大爷送了加厚的秋衣和棉被呢!”另一个绿衣裳的丫鬟笑道:“这可奇了!你家姑娘莫非还能神机妙算,预知天象?”黄衣裳的丫鬟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上次我听姑娘说什么‘月晕而风,础润则雨’,便偷偷地试了试,果然准得很!我说了,你可不许再告诉第二个人——那古今中外凡是测天象的书,我们宝姑娘都看了个遍,每次听她说天象会怎样变化,从来不出差错——只是,姑娘再三吩咐了,要我们都悄悄儿的,不许在外头瞎说!”绿衣裳的丫鬟点头叹道:“怪道我常听人赞你家姑娘‘无书不知,无所不通’,如今看来,不是虚话!”
单看她俩个的背影,听她们说话的声音,卫若兰便能断定,那个穿黄衣裳的,便是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另一个穿绿衣裳的,便是王夫人的丫鬟白玉钏了。只听那白玉钏又道:“听我们太太说,这一次薛大爷的事,也多亏了宝姑娘苦心操办,才调停妥当了!姨太太也总算放心了!”莺儿道:“可不!我们姑娘一连好几天,都没敢合眼呢!昨夜又怕我们太太连担了几日的心,身子虚了,放心不下,特意陪我们太太住了一夜,方才你来之前,才回蘅芜苑去呢。”
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快到了正园门。卫若兰生怕被她们发觉,便闪避在一边,眼看着她俩个一起出了正园门,远远地去了。又回头望一望那扇角门——薛姨妈客居的地方,虽不在大观园内,却隔墙紧挨着宝玉居住的怡红院,那扇角门,其实就在正园门边上,一刻之内,足以到潇湘馆。昨夜他亲自带人在大观园四处查找黛玉,薛姨妈的住处,虽进退自如,从格局上来说,偏又在大观园之外,正好是他的一个盲点!可昨夜,宝钗恰好住在薛姨妈的住处,可巧,她又恰好能预知天象,更巧的是,今儿一早,她又出了园子!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在多年探案经验的历练下,卫若兰深信,太多的偶然性迭加在一起,很可能暴露出真实的必然性!沉吟半晌,他转过了身,朝园子西北面蘅芜苑的方向而去。
到了蘅芜苑时,夕阳已黯淡成一抹风干了的血迹。院子里到处都是仙草奇藤,芳香扑鼻,却只有一棵树,一棵看似已经枯槁了树。树的四周,已密密地插上了几条竹竿子。两个小丫鬟扯开了一大卷青纱,宝钗亲自将青纱从竹竿顶部披挂下来,一层一层地,围在了竹竿上。那青纱却又与地面保持了两寸左右的空隙。
卫若兰负手走了过去:“宝姑娘!”
宝钗忙抬头招呼道:“卫大人!”
卫若兰:“我却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将枯树围起来呢?”
宝钗淡淡一笑:“大人果真觉得这是一棵枯树?”
隔着半透明的青纱,卫若兰细细打量那棵树:“莫非姑娘认为,此树尚有复生的希望?”
宝钗:“此树看似已枯死,却尚有一线生机,只要小心侍弄,焉知不能复生?”
卫若兰点头道:“怪道姑娘要用青纱将此树围起来,以防天寒将之冻伤,风大将之摧折!”
宝钗叹道:“此树虽未死绝,但生机极弱,若不细心保全,只怕,过不了秋冬之际了!”
卫若兰感慨道:“姑娘不但爱惜花木,还能预知天象,知道今夜天寒风大,故此未雨绸缪,在下实在佩服!——不过,一个人若能预知天象,必然也能借助天时,能懂得借助天时的人,自然也能懂得借助地利,借助人和,去谋划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宝钗无语,不动声色地,将那青纱缠好,绑结实了,又问道:“水呢?”小丫鬟答应一声,飞奔着进去,抱了一个手瓮出来,双手捧在宝钗跟前。宝钗用手指试了试手瓮里的水:“正好,不至于太过寒凉了!”说着便亲自捧过手瓮,在树根处均匀地洒了一圈水。这才将手瓮交回到小丫鬟手
中,悠然道:“卫大人此来,莫非是想跟我决一决输赢?”
卫若兰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我似乎突然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宝钗微微点一点头:“很好!我想,我们不妨先在棋盘上,决一决输赢!”
宝钗的书房,阴森而高敞,雕花木窗前,摆开了一张棋桌,两把紫檀木的椅子。宝钗道了声“请”,让卫若兰先坐下,又亲自在一只水晶缸子里,放了一大把干白菊和几块冰糖。然后,她站在窗前,提了只细瓷茶壶,徐徐地往水晶缸子里添水,菊花旋转着浮上了水面,雪白的花瓣,托着嫩黄的芯子,一朵一朵地丰艳起来,干枯了很久的花朵,剎那间又生气盎然。
宝钗亲自斟了一杯菊花茶,双手递到卫若兰跟前:“卫大人请!”
卫若兰也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宝钗又唤了声:“棋子!”
只见一位穿淡青色衣裙的少女,捧了个棋盒子,自那隔断背后走了出来。
卫若兰一怔:“司棋?”
宝钗笑道:“不错!自从二姐姐遇难后,我便跟大太太讨了她来——如今,她专管我的书房!”
司棋默默地走到棋桌前,打开棋盒子,往桌上布棋,卫若兰那边,布的是白子,宝钗那边,布的是黑子。摆定了最后一枚棋子,她又抱着那空空的棋盒子,默不作声地,侍立在一旁。
四周一片沉寂,屋内疏疏落落地,响起了清越的敲棋声。棋盘上杀声震天,似有千军万马纵横驰荡,尸骨遍地,血肉横飞。白子步步逼近,黑子渐落下风,生死胜负,似已判然。
卫若兰停了手,笑问宝钗道:“和了罢?”
宝钗从容道:“胜负尚未定局,为何要和?”
卫若兰:“只可惜姑娘这边都已是死子儿了!”
宝钗道:“只要一息尚存,生与不生,都只在一瞬间!”
卫若兰微微笑道:“江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若要‘死中求活’,谈何容易?”
一直站在一旁静观棋局的司棋,却忽然叹息一声,眼中垂下泪来。
宝钗没有抬头,只淡淡问了一声:“怎么了?”
司棋叹道:“我们二姑娘遇害那天晚上,自己跟自己对着下棋,也是下到了这一步上才停的手!”
卫若兰:“那盘棋局,我也见了,我只觉得诧异——生死已判然,为何还不收局呢?莫非还想起死回生么?”
司棋道:“姑娘说了,她有办法!我本想第二天看姑娘如何扭转乾坤,让黑子转败为胜,谁知姑娘竟……”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宝钗低头不语,只轻轻拈起了黑子,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卫若兰的一个角儿都打了起来,这才缓缓抬起了头:“这一招,便是‘倒脱靴势’!”
卫若兰怔了片刻,方才点头叹道:“生与不生,果然只在一瞬间!”
宝钗:“棋局虽如战场,却兵不血刃,乃斗智之戏。以前我看《庄子》时,见《齐物论》上有那样一句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总觉得那是一种超然于尘世之外,自由无拘的人生境界,对你我凡夫俗子而言,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却才知道,只要能合理地运用智慧,也并非不可能实现!”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瞥了卫若兰一眼,“当然,仅限在棋局上!”
卫若兰垂首不语,似在沉吟。良久,他伸手拂了拂棋局,棋子乱纷纷地落地,如雨打芭蕉,发出悠长的回声。
卫若兰缓缓站起了身:“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