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打鸣了几声,镇子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会儿已经起来干活。茅草屋里,容与懒洋洋翻了个身,怀抱摸空,睁眼一看,晏昭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本书,不知坐了多久。
容与声音懒倦:“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晏昭见他醒来,将书放回书架:“外面有人。”
容与支起耳朵:“我怎么没听到声儿?”
“怕吵醒你,就设了隔音结界。”晏昭抬手撤去结界。
一扇木门隔绝不掉孩子们的聒噪声,还有几双小手轮番拍门。
“温哥哥,你在里面吗?”
“温哥哥是不是不在啊?”
“我爹早上说今天不用来学堂了,可能温哥哥有事出去了。”
“去镇上卖字画了吗?”
“不对呀,温哥哥每七天才去镇上一回呢,昨天他就没在,今天他肯定在家的。”
“那是不是生病了?病得起不来。我们要给温哥哥找大夫!”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嘀咕,天真又烂漫,声音很清晰。
温意初每天都会教镇子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风雨无阻。平时这个时辰,温意初早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不会像容与这样睡懒觉。
前天温意初被胡家人迫害,事发突然,大人也不会告诉孩子这么残忍的事情,顶多隐晦提醒孩子不用再去文道书院读书了。
孩子们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他们对温意初好感度很高,就算被长辈叮嘱过,也还是如往常一样要来上学,大清早就过来扰民。
然而那个时候容与还在睡觉。晏昭眼里容与最大,看到容与睡梦中皱起眉头,当即就冷漠地设下一道隔音结界,丧心病狂地把一群孩子关在门外。
容与听到门外的动静,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他活了这么久,什么都干过,可教书育人真没有过。
按照人类标准,大魔王的行为举止桩桩件件都能够列入反面教材。
让他去教这些人类幼崽,怕是会教出一个魔兽军团。
容与把被子拉上,盖住面容:“把他们打发走,今天开始文道书院倒闭。”
这话一出,晏昭还没反应,温意初的长明烛火又开始疯狂跳跃,散发着强烈抗议。
要说温意初有什么心愿,一是为民谋福祉,二是桃李满天下。他并非好为人师,但知识对于这些贫困地区的孩子来说,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这些孩子若有一个能摆脱祖祖辈辈困在田地里的命运,薪火相传,就能帮助更多人摆脱他们的宿命。
文道书院没了,这些孩子的希望也就没了。
道理容与都懂。
但他真不是教书的料。
容与再狂妄自负,对某些事也有自知之明。他最多靠原主那些记忆熟练背诵,却不能真正理解。人类那些学识,他读都没读过,谈何教书?他也最烦那些叽叽喳喳的小萝卜头,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想想就头大。
容与态度坚决:不去。
温意初或许是明白他无法撼动这位强大的魔王,烛火不再跳跃,变得黯淡起来,颇有奄奄一息的感觉。
容与:不就是不去教书么,你怎么还打算灭火了?
温意初烛火轻轻摇曳,情绪低落,一副天塌的模样。
容与:你也太活泼了点,我遇见的前两个气运之子都安静如鸡,就你跳得高。
温意初:……
随便吧,但他心之所系,不可更改。
容与瞥见缩成一团原地自闭的长明烛火,猜测他今日要是不出这个门,气运之子会不会气到熄灭。
那可就关乎世界毁灭了。
这扇门,是维系世界和平的大门。
其实就算真世界毁灭了,也和容与没什么关系。大魔王不管不顾起来,灭个小世界分分钟的事。
但总归他也不是任性到滥杀无辜的魔。
红莲业火最初诞生于天地间,的确随心所欲,任意妄为。所过之处皆为灰烬,万物陨落,寸草不生,只顾自己开心,哪管别人死活。
何时学会的克制收敛?
那还得从太阳落到身边的那一天说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光者温暖正义,知事明理。
他也不知自己是学好了,还是学坏了。
容与掀开被子坐起身:“算了,先不倒闭。”
“今天尝试做个教书先生。”
温意初的烛火一瞬间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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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一群小萝卜头趴在门上,探着一颗颗脑袋,扒着门缝想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忽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叠得高高的萝卜头们全都“哎哟”叫唤着摔成一团。
容与垂眼,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个萝卜头,站起来还不到他腰高。
“温哥哥,你在家啊。”孩子们被这样的眼神盯得发冷,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瓮声瓮气道。
他们围着容与惊叹:“温哥哥今天穿得好漂亮!胡老爷和金老爷穿的都没这么好看!”
“这衣裳是哪儿来的呀?可以摸摸吗?”
胡金两家都是岳西镇的乡绅,两个老爷是孩子们心里身份最显赫,穿着最气派的人。
温意初的衣裳都很朴素,他面皮白净,看着清俊。容与不委屈自己,穿的仍是那件袖口绣着红莲的红色华服,墨发大半披着,两束青丝绕到脑后,用一条赤链蛇松松挽起——当然在晏昭的幻术下,孩子们看到的是一条红发带,不然早就吓得四散而逃了。
往日身上的温柔气息收敛了个干净,青年眉目透着秾艳,眼角微挑,颇有睥睨众生之感。孩子们瑟缩了一下,觉得今天的温哥哥有哪儿不一样了,像极了官家。
孩子们没见过官家,可经常一起玩扮家家酒的游戏,扮演官家、大臣和平民。他们一致认为官家就是气势凌人,看一眼就让人心底生畏。他们没有人能扮演出这种气势,今天却从温哥哥的眼里看到了。
那感觉只是一瞬间,容与眼中的倨傲凌厉消失,换为一贯的散漫慵懒:“不可以,都乖乖坐好,开始上课。”
容与没有教学经验,让他教什么他也不知道,干脆就让孩子们自己提问,他挨个解答。
一名虎头虎脑、名叫小虎的孩子率先举手:“温哥哥,我有问题!”
容与:“问。”
小虎道:“昨天学了《三字经》,我已经会背前四句啦!可不知道前四句的意思,温哥哥能解释一下吗?”
容与:“前四句是什么?”
三字经又是什么?
他没接受过人类那套教育,何况世界不同知识也不同。有些类似的世界会有共同知识点,然而容与经历的绝大多数世界压根没有《三字经》。就算有,他也不会没事去背这个。
小虎以为容与是在考他,立刻头头是道地背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容与在脑海中检索原主记忆,试图找到答案。温意初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脑子里的知识特别多,多到想找到三字经的解释无异于大海捞针。
小虎期待的目光渐渐转为疑惑:“温哥哥也不知道吗?”
大魔王是不会承认自己无知的!
容与放弃搜索,开始按照字面意思胡说八道:“人支出,性本善的意思就是,人在支出钱财的时候,别人就会对你很和善……”
“噗——”容与还没编出下两句的意思,一直以魂体状态看着容与在茅草棚下教孩子们的晏昭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容与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血玉镯:大魔王,你不会可以问我,你这是在误人子弟!
容与冷静道:怎么可能有我不会的东西,你闭嘴。
血玉镯:我也想闭嘴,但是温意初又快气到熄火了!
容与:他要求怎么这么多,不教也不行,教也不行。
血玉镯:他可能没想到你知识水平如此有限……下回再到现代世界,你要不要接受一下九年制义务教育,不然很容易遭遇学历歧视。
容与:没兴趣,我为什么要懂人类知识。他们凡人也看不懂天书和魔文,我鄙视他们了吗?
血玉镯:行行行你可以不学,不过教这些凡人小孩不能乱教,我把正确答案告诉你……
“这句话的意思是,人生性善良,后天成长环境不一样,性情也就变得不一样。”
这话却不是血玉镯说的,而是从晏昭口中说出来。
容与冷哼:“就你知道?”
他转而对还在努力消化知识的小虎严肃道:“刚才那个解释是错误的,我这么说是让你别记成这样,接下来说的才是正确的……”
刚努力把错误解释牢记于心的小虎:“……”
温哥哥你要是不这么说,我更不会记成这样……
有晏昭当隐形外挂,不管孩子们再问出什么问题,容与都能够顺利解答。晏昭甚至还能举一反三,针对教学,简直良师益友。
孩子们看不见晏昭,看容与的眼神越来越崇拜。等到放学时分,都依依不舍地和容与说再见。
容与迫不及待地赶人。
孩子们一走,容与就回屋坐下,给自己沏了杯茶润润发干的嗓子:“你可真是博学多才。”
用的并不是夸赞的语气,还有点古怪。毕竟他之前还说人家是文盲,结果今天一整天全赖晏昭帮忙,才不至于书生人设崩塌。
晏昭现出身形,在对面坐下:“过奖。”
“谁真夸你了?”容与没好气道,“不是不识字么?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么多了?”
“醒后确实一无所知。”晏昭道,“不过前日问小鬼讨了书,求教片刻,便识得了。今日早晨闲来无事,将架子里的书看完,便懂得了。”
容与:“……”怎么就这么装逼呢?
可晏昭也是真的厉害。千年不曾开口,用一天就能恢复流畅。这些知识,扫一眼就能融会贯通。
主神就是主神,与常人不同。
晏昭忽然问:“今日这么帮你,可有奖励?”
“你想要什么奖励?”容与反问,“今晚抱你两个时辰?”
晏昭立刻摇头:“还是别了。”那他得心疼死。
“那成亲。”
晏昭更加摇头:“再等等。”
容与不耐烦了:“想要什么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那我就直说了。”晏昭垂眸,低低道,“我想亲你。”
容与似笑非笑:“只亲不娶,你真是名副其实的不是人。”
晏昭:“……”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很过分,可他对于成亲几乎是生理性的恐惧。一想到成亲,之后脑海里的画面不是和容与琴瑟和鸣一生,而是容与忽然消失,他找遍天涯海角,杳无音讯……
一思及此,他便不敢了。
这份恐惧不是毫无根据。
他听得分明,那些孩子叫容与一口一个温哥哥,灵位上写着温家父母的名字,都表明青年应该叫温意初。
可青年说,他叫容与。
晏昭相信。他对温意初这个名字毫无感觉,可听到容与两个字时,就会觉得不再跳动的冰冷心脏都在发热,怦怦乱跳。
原本的怀疑,在今日过后彻底确定。孩子们口中的温哥哥应当学识渊博,容与却……咳,无知得有些可爱。晏昭终于判断出,温意初和容与绝不是一个人。
他不知道容与怎么会使用温意初的身份,正如如果容与哪天离开,他也不知道如何寻找。
他时刻承受着这样的不安,又总觉那一天终会到来。
他只祈求能慢一天,再慢一天,慢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天。
恐婚的鬼王大人自责又纠结,最终失落的低下头:“那便不亲罢,我换一个……”
唇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瞳光一颤,抬眼看见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前,俯身轻轻吻了他一下。
“换什么?”容与望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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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皮了?”女人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快来吃晚饭了。”
小虎活泼道:“娘,我今天去书院了!”
女人身子一顿,语气不太自然:“你爹早上不是说了今天不用去书院吗?你在那儿干嘛了,待了一天才回来?”
温先生是前日他们亲眼看见被胡家人下葬,钉死棺材的。当时也想拦,可全家老小赖以生存的地都是胡家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也只能保持沉默。
愧疚与不安夹杂在一起,成了逃避。
小虎说:“当然是去念书啊。”
女人一愣:“温先生都不在了,念什么书?”
“温哥哥明明在啊。”小虎奇怪道,“他今天教了我们好多新知识呢!不过温哥哥有点儿不一样了,他今天穿了件好漂亮的红衣裳,应该是昨天去城里卖字画顺便买的衣裳吧。对了,温哥哥开门时的眼神好陌生好吓人……”
女人早就吓得手一抖,饭菜跌在地上。
温先生前天被胡家人拉去配阴婚,昨天早就死在棺材里了,怎么可能去城里买红衣服……那红衣服定是冥婚用的婚服!
想到昨晚胡家闹鬼,吓疯了几个,今天温先生一身红衣,若无其事地回来教书,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温先生化为厉鬼,从坟里爬出来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