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四口大粥锅“咕嘟嘟”冒着泡儿,烟灰随风飘向空中,衙役们全被烟熏火燎地熏黑了脸,一勺又一勺不停地给灾民舀着救命的稀粥。一眼望不到头的饥民长队,数十名兵士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大多数饥民忙不迭地喝完那破碗中的救命粥,又重新去排队,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人人饿得眼睛发蓝,谁还能容忍你来夹塞。而那队尾,从县衙门口,直到城门还没有尽头。
成纪县令孟强站在台阶上屋檐下,得意地看着他的杰作。面对这一罕见的赈灾放粥场面,他心内是说不出的高兴,不由得哼起了小调:
小佳人,整二八,坐在窗前纺棉花,
俊俏郎君窗前过,面如敷粉折扇拿。
放着大路他不走,直勾勾眼神看奴家。
于方气呼呼走过来,他手中是半碗粥:“我的县太爷,这是粥嘛,里边起码有一半沙子。”
孟强不以为然地一笑:“这就不错了,快饿死的人们,还想吃啥呀,燕窝粥倒是好,哪有啊!”
“太爷,你不能这样,你已经……”他见孟强恶狠狠地瞪眼珠子,下半截话硬是咽回去了。
官库的二百石黄粱,孟强卖给于方一百石,五百两白银进了孟强的腰包。可这另一百石,孟强又扣下五十石,再掺上沙土给灾民熬粥,于方觉得孟强的心太黑了,但是他不敢同孟强较真,他明白孟强惹不得,弄不好别再把自己小命搭上,干脆装哑巴算了。
成纪县开仓舍粥,邻近两县的灾民也像潮水一样涌向县衙,他们发疯般地要求当地县令也开仓放赈。但是两县县令谁也不敢擅动官仓,饿红眼的灾民便砸开了官仓,将库粮抢掠一空。
回到齐国都城的淳于公,急切地进宫面见齐王:“大王,臣回来了。”
齐王不悦地看看他:“为何这样快便转回国都?你是没有在灾区仔细察看,分明是怕苦。”
“大王,为臣全都察看清楚,只因形势严峻,故而未及休息紧急赶回。”
齐王哪里相信:“你会连夜赶路?本王怎能信服。”
“为臣怎敢欺骗大王,”淳于公顾不上辩解,而是急于奏闻,“大王,灾情远比想象的严重,可说是饿死之人遍地皆是。”
“会是这样?”齐王难以置信。
“大王您要看了也会掉泪的,那景象太惨了。”
“本王治理的齐国,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人们扶老携幼去逃荒,再不采取措施,只怕国民就要逃空了。”
“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当务之急,唯有开仓放赈。”
“什么?!你不会是疯了吧。”齐王一急从王位上站起来,“开仓,没有朝廷许可,是要杀头的。”
“臣以为,而今等不得朝廷核准了,若上奏万岁,公文往返,颇费时日,到那时待圣旨到达,灾民可能就十之八九业已饿毙。”
“那也不能先斩后奏,没有圣旨即行放粮,本王是决不会答应的。”齐王忽地想起来,“淳于公,你是不是已经允诺成纪县令开仓。”
淳于公怔了一下:“没,没有,臣只是说大王和万岁都仁厚爱民,是会同意开仓赈灾的。”
“哼,若是你私自答应,你就自己领罪去吧。”
“大王,形势急迫,还是立即上奏朝廷吧。”
齐王没有反对,算是默许了。
北方的八月,草长得及腰,遍地的牛羊和马群,悠闲地在草原上觅食。没有高山,草原一望无际,蔚蓝色的天空显得格外高阔。匈奴单于也先手端着马奶酒,眺望着密如繁星的肥壮牛羊和滚瓜溜圆的马匹,心中腾起阵阵豪情。
下人前来禀报:“大单于,汉国有使来访。”
也先将金杯递与下人:“来人所为何事?”
“据说他不是汉皇的使节,而是吴王派来的特使。”
也先的心一动:“好,来得好。”
大帐内,吴王的卫尉顾丰正在环顾帐中的陈设,也先大踏步走进,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贵使高姓大名啊?”
“参见大单于,”顾丰一躬,“在下是吴王卫尉顾丰。”
“顾大人请坐。”也先入座后问道,“顾大人不远千里,来到敝处,不知所为何事?”
“受吴王差遣,欲同大单于结盟。”顾丰开门见山,一语道出来意。
也先怔了一下:“和吴王结盟,对我有何好处?”
“待推翻了刘恒,吴王坐了江山,把黄河以北的土地,全都让与大单于。”顾丰喘口气,“外加黄金一万两,丝绸一万匹,茶叶一万担。”
“嘴上会讫?”
“可以签订盟约。”
“谁签?”
“由我全权代表吴王。”
也先冷笑一下:“到时,吴王翻脸不认账,我找谁去?”
“大单于信不过我?那您的意思呢?”
“得吴王自己签字。”
顾丰早有准备:“在下来时,吴王已预有所料,在白绢上事先写下自己的姓名,大单于可将条款逐一书写在白绢之上。”
“看来,吴王是决意结盟了。”
“我万里迢迢来此,难道只是游玩不成?”
“好,那我们就细谈一下有关条款。”
顾丰和也先在大帐中低头密议起来。
未央宫中,刘恒被这燥热的天气搅得心神不宁,他出了宫门在阴凉处信步行走。其实,他的心中在为匈奴的不断扰边而忧烦。作为一国之主,他应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可是匈奴骑兵像旋风一样,忽地袭来又忽地退走,掠去牛羊掠走边民,使得边境几无宁日,自己在长安能坐稳龙椅吗?
刘恒思考着,信步走出未央宫。他漫无边际地踱步,不觉到了郎署门外,便迈步进入。
署令冯唐正在看一方朋友的来信,没成想刘恒步入,急忙跪倒接驾:“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刘恒自己很随便地坐下。
“不知万岁驾临郎署,下官接驾迟误,罪该万死。”
“咳,何必如此呢,朕就是随意走走。”刘恒倒是很随和,“不要拘礼,坐下也好叙话。”
“谢万岁。”冯唐在下首入座。
“冯爱卿,你是哪里人啊?”
“下官世居代国。”
刘恒一听觉得亲近了几分:“好啊,这么说朕在任代国王时,你已经就是朕的臣民了。”
“这是下官的福分。”
“今日无事,朕来问你。朕在代国时,及在为君之后,百姓私下里究竟是怎样议论朕的?”
“万岁爱惜臣民,温和敦厚,百姓无不称颂。”
“果真如此?你该不是有意奉承,让朕高兴吧?”
“下官不敢。”冯唐是个直爽人,“若非万岁声名远播,仁爱广布,刘姓王数十位,怎能偏偏选中万岁您呢。”
刘恒觉得有理,颇有几分得意:“说的也是。”
“万岁,您来郎署真就无事?”
“其实朕的心绪不佳,近来匈奴屡犯边界,使朕寝食难安。朕便想起当年代国的一位大将军李齐来,若有他这样的人在,匈奴怎敢内犯?”
“代国原属赵地,当年的李齐在赵国名气虽有,但远不及廉颇和李牧,这二人堪称常胜将军。”
“是啊,朕也知他二人的大名,可惜我朝并无这样的英武上将。”
冯唐禁不住冷笑一声:“就是有,怕万岁也未必能用。”
刘恒愣了一下:“你此话何意,难道朕是个昏君不成?”
冯唐赶紧跪倒:“万岁,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一时走嘴,请万岁赦免臣的死罪。”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藐视朕躬!”
“为臣知罪,再也不敢了。”
刘恒的确是动怒了,但他思前想后,还是下不了狠心惩处冯唐,心中又窝不下这口气,气得他离开郎署便走。
他走到御花园。那里湖水荡漾,凉风习习,绿荫蔽日。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也就冷静多了。不由得扪心自问,冯唐为何有那种言论?想必是事出有因,自己为何不问个明白呢?自认为不是昏君,连一句逆耳话都听不得吗?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该发火,他下决心回去弄个明白,并向冯唐表明自己不该发火。
待刘恒匆匆走回郎署,面前的情景更令他不安了。原来,冯唐还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刘恒急忙上前搀扶:“咳呀,冯爱卿,你怎么还跪着,快快平身。”
“不,万岁,臣罪该万死。”
“说什么哪,快平身回话,朕还要问你。”
冯唐勉强站起:“万岁有何垂询?臣知无不言。”
“朕想,你既然说出朕便是有廉颇、李牧那样能征惯战之将也未必能用,定是事出有因。还望将内情告知。”
“万岁,臣不敢再忤圣聪。”
“有话直言,朕恕你无罪。”
“万岁,是这样的。您进到郎署之际,臣正在看朋友的来函,他原本是云中太守,与匈奴交战大获全胜,斩获颇多。只是因为上报战功时,将匈奴的首级多计算了六颗,御史道他虚报战功,万岁便依御史所奏,将他革职。像这样本有大功之人,不能受奖反倒被罚,任是廉颇重生,李牧再世,也是无济于事啊。”
“冯卿,你说这位云中太守他姓甚名谁?”
“臣的好友魏尚。”
“果真如此,这是朕的疏忽。幸亏你将内情告知,否则功臣受屈,国失栋梁。朕既已知,即要纠错。”
“万岁日理万机,哪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轻信御史奏本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魏尚人才难得。”
“你二人既是好友,朕就派你宣达朕的旨意:着即令魏尚重领云中太守之职,并奖给黄金五百斤。朕还命你做他的副手,改任车骑都尉。你二人同心协力,共御匈奴。”
“臣遵旨。”冯唐愉快地领旨。
御史大夫孙敬的府邸既不豪华也不宽敞,这和他的官职及为人都是分不开的。正如他所说,御史是监督别人的,己不正焉能正人,故而他处处检点。齐国的使臣一进府门就感觉到了冯府的廉威,使得他在晋见孙敬时战战兢兢。
孙敬端着架子,几乎是用鼻孔说话:“贵使专程从齐国来京,不知齐王千岁有何要事?”
“御史大人。”使臣虽然被恩准坐下了,但他始终不敢抬头,“齐国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
孙敬已经将眉头皱起:“怎么,要朝廷拨银拨粮救济?就为这事专程来京?上道表章即可嘛。”
“大人,在下并非为了向朝廷索要救济而来。”
“那你为何呀?”孙敬拉着长声。
“是这样,齐国的太仓令淳于公到成纪县视察灾情,擅自应允该县令孟强开仓放粮。”
孙敬一听立时来了精神:“这还了得,国家粮库岂可擅动,没有朝廷命令,这可是犯了杀头的罪。”
“事情还不止于此。”使臣又说,“据县衙书吏密报,县令将库粮私下里高价卖与粮商,而又以沙土充数,掺在粥里赈济灾民。”
孙敬拍案而起:“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可是那淳于公与县令通同作弊,联手私吞粮款?”
“这个眼下只能是推测,尚无确凿证据。”
“这还用问,淳于公敢担风险答应县令放粮,就是要混水摸鱼借机中饱私囊。有道是无利不起早啊。”
“我家齐王也是这样想的。”
“对淳于公这种人决不能轻饶!待我奏明万岁,定将其全家处斩鸡犬不留。”孙敬恶狠狠的,显出他对贪官是嫉恶如仇。
次日早朝,孙敬迫不及待地第一个出班奏道:“万岁,齐国太仓令淳于公私下里擅自决定开仓放粮,以此为名与成纪县令合谋侵吞粮款,犯下弥天大罪,理当全家处斩。”
因为有了魏尚的前车之鉴,刘恒学聪明了,他没有再轻信御史的奏报,而是反问:“孙爱卿所奏,可有铁证?”
“齐王派来使臣,专程来京禀报,想必是铁证如山。”
“想必还是不妥,必须板上钉钉,一丝不差方可。”刘恒有教训他之意,“卿为御史,一案关乎人的生死,甚至全家性命,万万疏忽大意不得。”
“臣以为,对淳于公这样的贪官,决不能留情,有一个杀一个,以儆效尤。”
“执法固当严明,但绝不能冤枉了臣民。”刘恒已有主意,“好吧,为防出现失误,将淳于公等一干人犯押进京城,细细审问再定罪不迟。”
孙敬还能怎样?他不太高兴地应道:“遵旨。”
圣旨到了齐国,齐王下令将淳于公、孟强,还有粮商于方一同押解赴京。差官到了淳于公的家中,宣布了齐王的命令,将锁链套在淳于公的脖子上,就要将他带走。
淳于公将一锭银子塞给差官:“上差,求您行个方便,容我把家事安排一下,也就片刻之间。”
差官收起银子:“可得快些,圣旨王命谁敢耽误。”
“放心,很快。”淳于公向差官连声应着。
此刻,淳于公家哭声大作,几乎乱成了一锅粥。他的妻子和五个女儿,六个女人齐声号淘,真是震耳欲聋。
淳于公气得脚一跺:“别嚎了!”
六个女人都不哭了,都被吓呆了。
淳于公长叹一声,无限感慨:“天哪,我为何就是这种命啊!生了五个女儿,却没有一个男孩,事到临头,这些丫头们只会哭,若有一个儿子,也能帮我料理家务,陪我进京。”
最小的女儿缇萦立即擦干泪水:“父亲大人,不要悲伤,焉知女不如男,我愿陪父亲进京。”
“你?”差官看看缇萦不过十四五岁,撇撇嘴,“你一个女孩儿,能顶何用?别开玩笑了。”
“上差大人,奴家虽是女流,但一路上尽可照料家严饮食起居。总不能让父亲现生出一个男孩吧?”
这话还真把差官噎住了,他吭哧一阵:“好,好,你不怕路上风霜劳顿之苦,要去便去。”
年幼的缇萦便陪伴获罪的父亲奔赴了长安,一路上吃尽了辛苦,但小小年纪的她却不叫一声苦。起初还黑着脸的差官,几日后对缇萦已是刮目相看了,态度也和缓多了,尽量予以关照。
一天晚上,中途夜宿,缇萦给父亲打来洗脚水,并蹲在地上为父亲洗脚。差官过来看见,感慨道:“淳于公啊,你真是生了个懂事的好女儿,上辈子修来的福啊。”
淳于公依然故我:“这有什么用,洗洗脚铺铺床,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吃官司的大事,她就无能为力了。”
“那儿子就有用了?偏见。”
“若是儿子,总可以商量一下,相互出个主意嘛。”
“有什么主意好出的。”差官自有看法,“你这个案子,如果你真的与县令合伙私吞钱粮,那是必死无疑,不连累家小就是谢天谢地了。”
“上差,我淳于公有几个胆子?我确实没和县令合谋呀。”
“这就要看御史大人如何审案了。那县令孟强恐怕不会放过你,他必定要死死咬住你不放。”
“那就要靠万岁明断了。”
“虽说是圣旨调你们一干人犯进京,可万岁哪有时间亲审你的案子,十有八九还是由御史问案。”差官说,“你只有一线生机,那就是看米行老板于方能否不丧良心,他的佐证对你至关重要啊。”
淳于公叹息一声:“咳,听天由命吧。”
他们的对话,缇萦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当天晚上,她给父亲洗过脚后,便溜到了于方的房中。
为了避免串供,进京的人犯都是单室独处的。于方一见缇萦,诧异地问:“你来做甚?”
“于伯伯,我打来一盆温水,你赶了一天路,得泡泡脚解解乏,才能睡个香甜的安稳觉。”
“这可使不得,我生受不起,洗脚水给你父亲端去吧。”于方起身就把缇萦往外撵。
缇萦将水盆放在地上:“于伯伯,我父业已洗过。来,你脱去鞋袜,我给你洗干净。”
“什么,你洗?这万万不成。你小小年纪的女娃,我怎能让你洗脚,还不折了我的寿!”
“于伯伯,你就不要推辞了。”缇萦蹲下就给他扒鞋。
于方闪身躲开,他眼睛一眨心有所动:“孩子,你来给我洗脚,一定是有所求,有事尽管说。”
“于伯伯,没事,就是想给你洗脚。”
“别骗我了。”于方本是商人,人情世故尽知,“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快说吧,何事?”
“其实,不说于伯伯也明白,还不是我父亲被冤之事。”缇萦说着,泪珠儿掉落下来。
“孩子,你父亲他可曾答应县太爷孟强开仓赈灾?”于方发问。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缇萦表白道,“于伯伯你想,家父身为太仓令,他明白没有圣旨擅动国库是要杀头的,他怎能敢答应县令呢?这是县令他假借我父之名,以便他趁机捞一把呀!”
于方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太仓令大人不会如此糊涂。”
“万望于伯伯到京被审时,为我父剖白,要不然我们全家就没有活路了。”缇萦说着跪倒在地,“伯伯,我给您叩头了。”
“孩子,快快起来,不要行此大礼。”于方大为感动,“太仓令大人生有这样孝顺懂事的女儿,胜过男儿十倍。我于方到时一定秉公直言,要不然也对不起孩子你这一跪。”
缇萦再次跪倒,重重叩了一个响头:“多谢于伯伯对我家的大恩大德!”
数日之后,一干人犯到了长安,御史孙敬立即提审了所有犯人。淳于公坚决否认曾授权孟强放粮,更不承认与孟强合伙私吞粮款。而于方则供认曾收购库粮一百石,并将粮款交与了孟强。这样,孟强贪污粮款的罪行便大白于天下。
孙敬将审问结果上奏刘恒。刘恒当时决断,孟强斩立决,而淳于公和于方亦有牵连之罪,由孙敬处置。
按大汉律条,有三种刑罚可供孙敬选择,即鲸刑,也就是脸上刺字。还有割鼻子的肉刑,第三种便是斩左、右止,也就是砍掉左脚或右脚。而孙敬向来以严厉著称,他给文帝上了奏报,决定淳于公斩左,而于方斩右。
消息传来,淳于公和于方都仰天长叹,缇萦更是和父亲抱头痛哭。哭过多时,淳于公擦擦泪:“女儿,不要哭了。此番不但保得了全家性命,还保住了为父的性命,这都全亏你呀。要不是你感动了于方,说不定为父也被处死了。”
“父亲,那您被斩断左足,今后还如何生活啊。”
“那总比没有命好哇。”
“不,我要保住父亲的这只脚。”
“傻孩子,御史上报,皇上钦定,这岂是你能改变的?”淳于公一脸茫然,“今后我就离不开拐杖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淳于公,上堂。”
“是不是要行刑?”
“知道还问,痛快走!”
淳于公被带走了,缇萦悲痛欲绝,几乎晕倒在地。
差官看着她发出冷笑:“你就是哭死在这里又有何用?赶快想办法救你的父亲要紧。”
“差官大叔,我的方寸已乱,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办法倒是有,就看你了。”
“我,”缇萦感到茫然,“我能怎样,大叔,只要能使家严不受斩左之苦,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命倒是不必丢。”差官告知,“朝中早有明律,犯官之女若充做官奴,以身相代,即可赦免刑罚。”
“真的?!”
“这还有假。”差官叹口气,“只是身为官奴之后,也许做奴仆,也许为官妓。为官奴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哇。”
缇萦小小年纪,此刻倒是凛然:“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为了父亲,便这条命没有又有何惧哉!”
“你父还说生女无用,此时此刻,还非得女儿不可,要是男孩还不管用了。”差官感叹,“真是个孝顺女儿。”
“差官大叔,那该怎样告知御史大人。再晚一会,家严被行刑斩左,岂不一切全都晚了。”
差官一听也急了:“那,你得赶快上堂。”
御史大堂之上,孙敬高坐公案之后,威严地吩咐一声:“带人犯。”
淳于公和于方被带上了大堂,二人跪倒在公案前:“叩见大人。”
“圣上仁慈为怀,法外开恩,免去了你二人的重刑,也不累及家人,只是斩左斩右,这是何等的恩德。”孙敬说时,显然觉得他二人占了大便宜,对他们的处罚轻了。
“谢万岁隆恩,谢大人开脱。”二人叩首称谢。
“行刑。”孙敬脸上没有表情,是冷漠的。
衙役先将于方架起,绑上了马凳,袒出于方的右足腕,衙役大喊一声,手起斧落,于方的右脚登时掉落下来,鲜血淋漓,令人惨不忍睹。
紧接着,淳于公被架上了马凳,袒出了左足,衙役又高举起行刑的板斧,又是大喊有声,斧头正要落下——
缇萦冲上堂来,疾声高呼:“斧下留人。”
“什么人,擅闯公堂,拿下。”孙敬怒喝一声。
衙役上前将缇萦按住:“大人,是个女娃子。”
“小小女子,你擅闯公堂为何?”孙敬眯眼打量。
缇萦先叩一个头:“大人,我要代父受刑。”
“怎么,你愿砍去自己的脚?”
淳于公在一旁一听急了:“傻孩子,你一朵花还没开,今后的日子长着呢。为父业已老朽,你没脚如何生活?”
“不,大人,我愿充公为奴,为父代过,免去父亲斩左之罪。”缇萦再叩一个头,“恳请大人恩准。”
“你愿充官奴?”孙敬吃惊地问。
“孩子,使不得。”淳于公急切地阻止,“闺女,那就失去了自由之身哪,甚至还不如我斩左呢。”
孙敬也加劝阻:“孩子,你小小年纪,不知为官奴的苦处,那可是连牛马都不如啊。”
“大人,我意已决,只要能换得父亲不再受刑,便死也心甘情愿。”缇萦又叩一个头。
孙敬从内心里不愿让缇萦以身相代,可是他又没有拒绝的理由,沉吟片刻:“可否你以身相代,本官还要上奏万岁,请圣上定夺。”
“大人,您是御史,些许小事,何苦惊动圣上。”缇萦担心孙敬用缓兵计。
孙敬不再理睬她,吩咐退堂,将淳于公暂且收监。
缇萦回到居处,越想越不放心,皇上万一不同意怎么办,或者御史根本不去禀奏皇上,而声称万岁不准怎么办。思来想去,她将中指割破,鲜血滴入杯中,提起狼毫细笔,在白绢之上写起了血书:
民女缇萦,顿首声声。
啼血死奏,上达圣聪。
犯父身获,斩左之刑。
可怜家严,白发已生。
身为其女,未曾孝敬。
愿为官奴,此身充公。
代父受过,伏乞恩成。
血书是写了,可如何递交皇上,却是一个大难题。缇萦又去求教差官:“大叔,我这血书如何才能送达万岁?”
差官看过,连声称赞:“难得,难得,真孝女也。你若不怕御史见怪责罚,明日五更之前,就去午门外等候,孙御史上早朝定要经过午门,到时你将他拦住,求他转呈血书。”
“多谢大叔指点。宁可受御史的责罚,我也要呈上血书。”缇萦决心坚定。
璀璨的朝霞,染红了东方的天际,汉家宫阙沐浴在明丽的晨辉中。上朝的大臣们在午门外下了车轿,步履匆匆向金銮宝殿奔去。孙敬向来不苟言笑,他也不同任何人搭话,自顾向前。
突然,缇萦从一旁斜刺里穿出,迎面跪倒拦住他的去路:“大人慢走。”
“你!”孙敬细看认出缇萦,眉头紧皱,“做甚?”
“民女有血书一件,乞请大人转呈万岁。”缇萦将血书高举过顶。
“笑话,你是何许人,也向万岁上书,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孙敬怒喝一声,“闪开。”
“大人不接,民女便不起。”缇萦将血书举得更高些。
“还真反了你了!”孙敬抬脚就要踢她。
“孙大人,这是怎回事,为何动怒啊?”丞相张苍恰到身边,见状发问。
“啊,是相爷。”孙敬对当朝丞相不敢怠慢,“这一民女,为他父亲犯案,竟异想天开,要给万岁上血书。”
“噢,”张苍注意看看缇萦,“还是个小姑娘啊。上血书,倒是新鲜事,我看看。”他伸手接过来,略看一眼,不禁问道:“这是你所写?”
缇萦何等聪明,听御史称其为相爷,便也明白了面前官员的身份:“回相爷的话,正是民女所写。”
“小小年纪,字体如此娟秀,实在难得。为父代刑,向万岁上血书,孝心可嘉。待老夫为你呈递。”
“谢相爷,民女给您叩头了。”缇萦磕了一个响头。
“闺女,起来吧,不要离开,听老夫的消息。”张苍说完又问孙敬,“孙大人,不怪老夫抢你的人情吧。”
“岂敢,岂敢。”孙敬一脸的尴尬。
缇萦望着他们进宫的背影,心中默默祷告,但愿万岁也是个好心眼的人,许她为官奴,免却父亲的斩左之刑。
金銮宝殿肃穆庄严,文武大臣排列两班,刘恒高坐于九龙宝座上,胸口一阵阵隐隐作痛。近来他感到处理国事有些力不从心,睡了一夜起床后,刚刚洗漱之后,便就又有了疲劳感,但他不愿意对后妃们提及,对下人与身边的黄门就更不会讲了。如今他在宝座上有意强打精神:“诸位爱卿,有何本章启奏?”
孙敬迫不及待,第一个出班:“万岁,为臣有事奏闻。”
“讲来。”
“齐国太仓令之女缇萦,意欲自为官奴,以代其父斩左之刑。”孙敬唯恐张苍先奏,他抢先表明态度,“万岁,臣以为不妥。此风一开,倘后者纷纷效仿,犯官岂不难以惩戒了。”
“这……”刘恒沉吟一下,“丞相。”
张苍出列:“臣在。”
“我朝可有这一制度?”
“昔年萧何制定汉律,明文载有犯官如系较小过失,可由其女充官奴代过,且其女缇萦有血书呈给万岁。”
“血书?这倒是新鲜事。”刘恒颇感兴趣,“拿来朕看。”
张苍将血书呈上:“请万岁御览。”
刘恒看过血书,不禁赞道:“字体如此工整,实实难得。”
“万岁,这个缇萦才只十四岁呀。”
“如此说,是个才女了。”刘恒越发赞叹,“小小年纪,有此才华,且又事父至孝,真是难得。”
“万岁,臣让她在午门外候旨,可宣她上殿一见。”
刘恒兴致极佳:“宣。”
缇萦上得殿来,规规矩矩大礼参拜:“民女叩见万岁,愿圣上万寿无疆。”
刘恒高兴地吩咐:“平身。”
“民女谢万岁。”
“缇萦,你给朕上血书,愿充官奴代父之刑,可知官奴之苦?”
“民女心甘情愿。”缇萦话多起来,“想老父年迈苍苍,失去左足,余年怎生度过。”
看见缇萦的样子,刘恒想起那些受刑者的子女家属,不都是如此悲痛,不由点点头:“你说的是。”
缇萦觉得这个皇上很好说话,便自顾说下去:“万岁,惩处犯人,何必定要斩足,使他们失去劳动能力,也难以照料自己。依民女之见,何不罚他们为国家做工,既可为国家效力,又使他本人免除残疾,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刘恒听得不住点头:“说得有理。丞相,这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我们为何就看不出呢?”
孙敬在一旁老大不满意:“万岁,对触犯刑律之人,就当给以肉体惩处,否则不能以儆效尤。”
“孙爱卿,自我大汉开国以来,这斩左、右止的人,何止数万,然犯律之人并未禁绝,由此看来,斩足并不能起到威慑作用。”
“对呀,万岁,若这样斩足下去,将来我国遍地无足之人,也是我大汉国的一个负担。”
“朕看,这一刑律得改一改了。”刘恒心中动了这个念头。
“万岁,改不得,这是汉初定的刑律,岂能轻易改动。”孙敬忙不迭地阻拦。
“丞相如何看待此事?”
张苍已知刘恒的想法,而且他也认为砍去人犯之足确实残忍:“万岁,律条是人定的,也是可以修改的。臣以为剁去一足使其成为废人,不如让其带罪劳作,为国出力。”
“有道理,看来缇萦之言便是民意,朕为皇帝,就当顺应民意。丞相拟旨,诏告全国,即日起废止斩左、右止之刑,改为监管劳役。”刘恒作出了决定。
“臣领旨。”张苍躬身作答。
“万岁真是天大的明君。”缇萦天真地一笑,“全国百姓都会称颂您的。”
“你是为你父亲免却斩左之刑而高兴吧。”
“当然,家严是这一新法的第一个受益者,我也为天下所有罪犯的家属感到庆幸,他们得遇明君,就不再为亲人残疾而悲伤了。”
“缇萦,小小年纪,心装着天下众生,真是少有的女孩。朕免了你的官奴,回家做一个自由人去吧。”
“万岁,那家严呢?”
“自然也是无事回家了。”
“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缇萦连叩三个响头。
“万岁,使不得。”孙敬抢奏道。
“为何?”
“淳于公不能不受刑罚,这太便宜他了。”
“孙爱卿,淳于公原本无罪,他未曾应允孟强开仓,罪在孟强,淳于公何罪之有?原本无罪,不受刑罚乃理所当然。”
孙敬也就不敢再争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