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夹枪带棒地这番杀意扑面的话,最后被郑越轻飘飘地挥挥手作罢了。
郑越叫众人各自散了,傍晚间得了片刻的闲,仍旧是每日例行公事一般地到大公府报道,问候病人加上训斥御医,可怜一帮被人叫了一辈子神医鬼医的白胡子老头几乎要迷失在人生的道路上,心理压力极大。
每天的这个时候,茵茵吃过了东西,喜欢到冉清桓的书房坐上一会,这是整个府上有主人痕迹最多的一个地方,巨狼陆笑音默默地在一边陪着她。
茵茵膝盖上放着一本民间故事的话本,据说是个游遍天下的人写的,生动浅显又有趣得很,她已经看了很多遍,仍然很喜欢,可是女孩儿眼下却半点心思都没在书上,迷茫的眼神在一页书上停顿了很久,半晌没有翻过去。
郑越推门进来的声音惊动了她,环儿跟在郑越后边,手里托着药盅,轻声道:“茵茵小姐,用药了。
”茵茵不情愿地站起来,不过碍于郑越在跟前,到底也没敢放肆,乖乖地接过来喝了,郑越笑眯眯地在一边看着,适时地吩咐人端了蜜饯上来,等她一喝完便递了过去,茵茵道了谢才接过去含了一个在嘴里,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老爹在这里,肯定要翻个白眼骂自己矫情。
人说冉清桓心细如发谨小慎微,在茵茵眼里,这个男人的心粗得堪比水桶,从来不懂得女孩子那点小心思,可即使如此,还是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是可以让人肆无忌惮地耍泼撒娇的人,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他在,心里就觉得踏实有着落的人……“怎么了?
想你爹了?
”郑越轻声问道。
茵茵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皇上,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郑越顺口道:“你爹去锦阳找人治你的病,来回这么远,就算如今运河开通好了也得些日子,你小时候不是和他一起走过一遭?
”茵茵皱皱眉,似乎在犹豫当问不当问,这孩子其实很懂事,很多情况下淘气,也只是因为有冉清桓在,如今他不在了,淘给谁看呢?
郑越笑道:“怎么,姑娘如今大了,有什么话是和朕说不得的么?
”茵茵小心地看看他:“皇上……我到底是什么病?
为什么我自己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妥,泰老伯还有太医们却都如临大敌的样子?
什么病是他们也治不了的,非要爹爹亲自到锦阳……”她顿住,因为看见郑越的脸色变了,他虽然极短的时间内便恢复了正常,茵茵却仍然察觉到了,她不安地看着郑越,不知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抑或是……自己这怪病已经病入膏肓,连皇上都说不出口。
郑越勉强笑了一下:“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大病了?
太医们紧张是怕一个处理不好叫你落下病根,怕叫你那不好相与的爹拆了太医院。
至于你爹大老远跑到锦阳去,也是听说故人那里有一味药,对你身体十分有好处,不也是疼你么?
”他想了想,回头对环儿道,“这天也不冷了,有空陪着小姐多出去走走,省的她闷得慌,一个人胡思乱想。
”言罢不等茵茵再开口,摆摆手说道:“这样吧,朕今日来了也有一会了,便回宫去了,你好生养病,莫要自己钻牛角尖。
”他似乎逃避什么似的走了,茵茵不傻,冉清桓带大的孩子,就算是先天不怎么样,后天耳濡目染也能平添上三分灵气,怎么会听不出郑越这番话的敷衍之意?
什么叫怕被爹爹?
他阴天下雨的日子里浑身疼得黑乎乎的汤药一碗一碗地喝,也没见惊动过整个太医院。
茵茵咬了一下下嘴唇,到底是什么让众人,连皇上都如此讳莫如深?
===================她这边尚自自己纠结,朝中也不消停。
第二日清晨,张勋充分发挥了他劳模的主观能动性,头一天被郑越三言两语打发了,叫他自以为窥出了皇上的态度,这一上朝,可了不得了,除了老狐狸罗广宇裴志铭等人仍然站在一边不吱声,整个朝堂七嘴八舌地乱成了一锅粥。
他一本奏上去,文采飞扬,用词恳切,先把冉清桓从头发尖到脚趾甲吹捧了一番,随后置之以大义动之以衷情——论大公府小郡主冉茵茵远嫁西北联姻的历史必然性和重要意义。
也不知是张大人私下人缘太好了些,还是昨天一宿没睡尽做诸位大臣的工作了,捧臭脚跟风者无数,另外一派则比较实诚,认为圣朝大国,不屑与此等蛮夷联姻,巴奇家的蛮子头这是癞□□想吃天鹅肉,喂饱了的肥猪要上天,是非常不可理喻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应该揍他,狠狠地揍。
当然,后者的观点毕竟小众,而且大多执此观点者都是武将出身,这帮老粗们虽然勉强脱离了文盲范畴,哪里比得上一天到晚捧着圣贤书都能琢磨出窝里斗秘籍的文官们?
被人家难得一致对外地唾沫星子一通炮轰。
也不知道这帮明着反对张勋的是不是这位仁兄情来的托,反正他们这么一折腾,眼下好像摆在郑越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嫁郡主,要么打仗。
基本前提都被扭曲了,就等着郑越被他们吵吵地脑筋一热,直接拍板让郡主联姻去。
不过非常可惜,郑越这人估计发高烧烧熟了脑筋也难热起来,说打仗的,他老人家一言不发地看着你笑,直把人笑得感觉阴风阵阵,最后不敢吱声了,唯恐他大笔一挥把自己钦点到西北去上山下乡;说联姻的,他不慌不忙地打着太极,就是不答应,也不表态。
类似的情况出现了五六天,郑越每天早朝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底下以张勋为首的跟着每天脸红脖子粗,就是等不到皇上表态,在这么下去老头子们非血栓了不可,于是张勋出了个损招。
皇上不表态,那是碍于冉清桓的面子,咱就干脆绕过皇上。
天下让人瞠目结舌之事良多,非有辱斯文之手段难以达成目的。
这天一大早的,大公府看门的老仆打着哈欠推门出来,一条腿刚迈到门外,便硬生生地把哈欠给憋了回去,老头子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使劲地揉了揉——一帮身穿官袍的大人们一排站在门口,眼神里……有杀气。
看门的老爷子毕竟是大公府的,皇上都来来去去地看惯了,毕竟见过市面,没让这架势把腿给吓软了,颤颤巍巍地问了一句:“我家大人不在,各位这是……”废话,是人都知道你家大人不在,他在还不敢来呢。
于是惊人的一幕出现了,这一幕在以后很多年里都被在场的围观百姓们添油加醋地讲着,众大人下饺子似的跪了一排在大公府门口,为首的一个站出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文书,展开就开始念,肺活量奇大无比,不知道是不是喊山歌的出身,直把整个府的人都惊动了。
这篇洋洋洒洒的奇文,直把古今中外明大体识大义的女子罗列了个遍,一个都没漏下,用词不带重复的,从妇德讲到家国,最后说的简直茵茵要是不愿意远嫁西北,那简直就枉费在世为人一遭,还得连带上冉清桓个齐家不能、教子无方的罪名。
这场闹剧终于在小一个时辰后,以郑越带人赶到收场,皇上大发雷霆,决定对这种破坏政府形象的行为严惩不贷,凡参与者一律脱下去打屁股……嗯,学名叫廷杖。
终于被身边跟从的张勋大人和裴志铭大人以“刑不上大夫”为名声俱泪下地制止了,保住了诸位大人的屁股。
郑越脸色不善地遣散了众人,进大公府去安抚整整被视听荼毒了快一个时辰的茵茵。
头一天晚上应该看护茵茵的原本是小竹,但是小竹不知是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受了凉,这天正好病了,便换了一个原本是粗使丫头的小姑娘,这姑娘年纪不大,长处是手脚勤快,缺点大概就是有点粗枝大叶,夜里居然睡死了过去,让茵茵把噩梦做了全。
来来回回地梦见冉清桓被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杀死,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茵茵拼命摇头哭喊着,手脚却好像被束缚住一样一动不能动,凶手就站在她面前,终于,她好像挣脱了似的,伸手便摸到一把冉清桓平时藏在袖子里的那种极细小的银刀,她想也没想便拼命扑了上去,即使同归于尽也要割断凶手的脖子,可是鲜血扑在自己脸上,她却惊恐地发现,倒下去的人,是自己的爹爹……茵茵终于尖叫了一声,从梦魇里挣脱出来,天光大亮。
然而还没等她清醒过来,便被门口那些黑脸的大人们叫喳喳给震撼了,女孩被保护得太好,从来不曾经受过这个,等郑越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将近精神崩溃了,居然顾不上避嫌便一头扑到郑越怀里开始哭。
“什么西北的蛮……子,都没听说过,皇上……我不、不要去西北……”“不去不去,那帮老头子吃饱了撑得没事找事,不用理会他们。
”“呜……我不是坏女人,不是奸邪……”“奸邪?
去!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朕不让你去西北,蛮子找不着老婆让他打光棍打一辈子去,绝了后才好呢。
”“我、我梦见,我杀了爹爹……”茵茵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哭,“用爹爹的小刀抹到了他的脖子上,我、我害怕……害怕……”郑越本来拍着她的背温言哄劝,听到这句猛地浑身一僵,脸色白了一白。
茵茵听不到他反应,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看见了他的表情,女孩这时候格外地敏锐,她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睁大了眼睛望着郑越,一瞬间男人的表情泄露了太多的东西,许多被忽视的都清晰起来,她想起了那日自己晕倒后醒来时自己身上紧紧缚着的绳索,满屋子人紧张的眼神——那不是担心的紧张,而是某种戒备,还有爹爹低下头给自己解开绳子,脖子上那道被领子半遮住的,若不仔细看察觉不到的细小伤痕;想起了神神叨叨的南疆大巫师,想起了大巫师在自己面前不知道做什么法到一半,突然倒地死去的那时恐惧到了骨子里的眼神,想起了整个太医院的束手无策,想起了爹爹,甚至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的小竹那张掩不住忧虑神色的脸,想起了被问及病情时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皇上刹那的失态……很多很多的东西集合到了一起,都归于自己那周而复始的噩梦里。
天亮了,原来噩梦未曾醒来。
半晌,茵茵才涩着声音问道:“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