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摸自己的鼻子呢?”一清早,李从安就开车去泰民制药厂。他今天起了个大早,准备在到局里之前去一趟,这条线索就像鸡肋,犯不着兴师动众,但既然已经查了,就不要半途而废。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奇怪的问题。昨晚吃饭的时候,谈起这个案子,父亲有点奇怪,虽然很细微,但李从安还是有点发现。这念头一闪而过,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就像对待派出所的老张一样,他不喜欢主动去分析身边的人,更何况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半路,他在街角停了下来。那边有一排早饭摊,李从安找了一家干净一点儿的坐了下来,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喝了一口。滚烫的豆浆让李从安精神抖擞起来,这才算彻底“醒”了过来。
他看看表,又看看小摊前的马路,然后一边吃着油条一边等人。李从安在这儿停留,是为了接另一个专案组的民警,顺道一起去制药厂,昨天也是他跟自己来的,查完之后,正好再一起回局里。
比起对父亲的好奇,李从安现在更担心的是姚若夏的身体,昨天她说胃疼,李从安觉得不仅仅如此。姚若夏气色有时候会显得很不好,像是在经常熬夜。等空下来的时候,要带她去中医那儿调理调理,李从安一边啃着油条,一边想着,有一个同事的父亲就是专门给人开药方子的大夫,带她去把把脉。
“队长,那么早!”民警远远地就看到了李从安,一路小跑过来,李从安已经吃完了,在抽着烟。
“等多久了?”
“也没多久,吃了吗?”
“我吃过了,你到了也给我来个电话呀!”
“没事,是我来早了。”
到了泰民制药厂,门卫已经认识了他们,工厂门口陆陆续续进着来上班的职工。
“302,你们直接上去吧。”门卫大度地说着,“警察进去,放心!”
“还是让他们下来吧,回头再迷路了。”李从安不想爬楼梯,在这儿等着挺好。
“那行,我让他下来!”
这次没用多久,昨天的那个科长就下楼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妇女。
“你们好啊!”中年妇女不卑不亢地打着招呼。“冀科长对我们一些流程不太熟悉,我们通常用小白鼠做实验,所谓的拿真人来做试药,在我们厂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开门见山地说道。
李从安微微吃了一惊。
这和昨天的说法有天壤之别。他看了一眼那个科长,科长眼睛正看往别处,是一个视觉阻隔的行为。李从安继续打量着这位中年妇女,她自我介绍姓闫,是这家厂的副厂长。他能够捕捉到女厂长语气中的言外之意,她才是权威,才能保证发言的权威性。
怎么一夜之间,所有的陈述都截然相反了呢?
“昨天还说这事在你们厂是司空见惯的!”年轻的民警沉不住气了,有点威胁的口吻警告闫厂长不要说谎。
她很冷静,依旧不卑不亢。“我前面说了,他对我们的流程并不熟悉。”
像她这种权谋和社会熟练度得分很高的人,识别她的谎言比一般人要困难得多。这种人在说谎的时候,往往很少有不安的感觉。李从安看着她,分析着,企业高层的经历,让她拥有一副练达的外表。
“那昨天怎么不说?”年轻的民警继续质问着。
“昨天我不在,如果我在的话,昨天就可以解释清楚了,也就不会麻烦你们今天再跑一趟,很抱歉。”
即使是道歉,她也依然保持着出人意料的冷静,就像讲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李从安见过很多类似等级的人,他们的表现也迥然不同,卑躬屈膝者有,顺手太极者有,以气势逼人、牢牢把控主导权的也有,李从安把他们一律称之为“操控者”,他们习惯,也有这种能力,将形势引向有利于自己的一方,不管用什么方式。这使得他们在面临说真话的挑战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坚持说谎,并且少有破绽。而这些人中最难对付的,就是眼前闫厂长这一类型的。
李从安知道今天很难再从这儿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打扰了,你知不知道有哪些你们同类的药厂,或者医院,有试药的情况?”
“这个,不知道。”闫厂长也没打算用转移话题来缓和与警察之间的尴尬。
“是这样吗?”李从安突然一下把视线射向了闫厂长身后的那位科长。
冀科长明显措手不及,身子甚至微微仰了一仰。
这个动作夸张了!李从安笑笑,他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分地纠缠。
“难道就这么算了。”出了泰民制药厂的大门,年轻民警抱怨地说道。他们浪费了宝贵时间,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打发了。“这明显是串通好的,昨天还信誓旦旦的,今天一下就变卦,耍猴玩呢!”
就连普通干警,凭感觉也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万事要凭证据!”李从安还算冷静,“否则怎么办?难道还收审了他们不成?我想他们终归有他们的原因,这条线带着查吧。”他走了两步,又想了想,“这样吧——”他吩咐着,“你别回局里了,再去找找那个‘药头’,看看他那边有没有在泰民制药厂试过药的。”
姚若夏起了个大早,事实上她根本没怎么睡。坐在驾驶位上,她尽量伸直腰腿,让血回流过来。昨天晚上,她开着租来的小车,一路盘旋上了山路,来到这个温泉度假村。
没走正门,姚若夏趁着天黑翻进了山庄。这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岛中央有几汪温泉,来的游客需要坐船摆渡抵达小岛。船也有分类,人多的时候,是那种百余人的机动船,如果人少就可以坐上船夫摇的小船。
姚若夏给李从安的父母定的是VIP尊贵旅程。说是VIP,也就是错开了人流高峰,换个清静;出发的时辰比别人都早;五人座的别克商务车直接将游客接到景区,泡澡、吃住、山水游全包。姚若夏观察了一段时间,每天清晨的第一批游客,都是由一个三十多岁精壮汉子划着小舟送客人进岛。
这小舟就拴在岸边。小岛上留宿的游客,都已经睡了,那边还有点点灯火,这边值班室里空亮着灯,没有看到人影。工作人员都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里找周公去了。
姚若夏背着自己的山地包。准备好的东西不沉,但很精致。她来到湖边,脱下背包,从里面取出了防水服,还有一个梯形的小盒子。这是个体力活儿,也是个技术活儿。她将手电筒拿在手里,穿上防水服,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水里。
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的光照着前方一小块黑暗。水分子像灰尘一样在面前扑腾。这水不深,防水服主要用来抵抗寒冷,她几乎是踩着水底来到了小舟的边上,蹲下,摸索着触到了船底。
木制的,这和预料中的是一样的。姚若夏从皮带上解下刚刚扣在上面的梯形盒子,上面有防水的百粘胶。一切干脆利落,她撕下塑料膜,把这个梯形的盒子按在了船底。一切大功告成,正要钻出水面,突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姚若夏想起来,自己的背包还在岸边摆着。她在水里头不敢探出来,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好像是两个人。但问题是,憋气憋不了多久的。她均匀地吐着自己的气,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居家妇女,算计着自己胸腔里的空气。但岸上的人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迈动自己在水里的步伐,她要走到船的另一边去,偷偷探头呼吸。
这个过程很难熬,岸上的人似乎还点起了香烟,姚若夏蹑手蹑脚地在水底走着,就这么几步,可水下的阻力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大墙,堵在她的面前,她又不敢用力,差点就窒息在水里了。小舟并不是很宽,摸到船沿,姚若夏仰着脑袋,露出鼻子和嘴,像河马一样在水面呼吸。
黑暗中,岸上的人一边拿着手电筒在黑魆魆的湖面上扫着,一边说:“我明明看到那人跑这儿来了,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镇定了一会儿,姚若夏缓过神来,她又慢慢踱到了船尾,从船尾翘出水面的那点小缝隙间往岸上望去。是两个男人,穿着保安的制服,手里拿着应急灯。
“不是你看花眼了吧?”一个对另一个说。被指责的那个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一脸茫然,他们往后退着,往更深处去了。
姚若夏确定四周没人了,才慢慢地朝岸边走去。上了岸,她粗喘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地上的背包,刚刚那两个保安并没有发现她的包。姚若夏摸了半天,这时候,她不敢开手电筒,在她记忆中的区域甚至更广的地方,姚若夏都找不到自己的包!
奇了怪了!她想。
姚若夏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没错,两个保安确实是两手空空走的。再说如果发现岸边有个不知名的背包,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离开了?
难道这包在他们来之前就被人拿走了?
姚若夏不禁打了个冷战,她看看周围,漆黑一片。
姚若夏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脱下防水服,翻墙回到了自己的车里,坐了一宿,到太阳微升的时候也琢磨不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被保安拿走了,自己没看见?她在车内不大的空间里眉头紧蹙,看了看表,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现在,车停在半山坡的树林里,山里的雪还没有化,姚若夏租的是辆白车,为了防止挡风玻璃反光,她还特地备了一块白色的遮阳屏盖在车前,不细看,很难发现这边的情况。李从安的父母会从不远处的环山路坐车上来。从车的左方,姚若夏透过望远镜,可以将温泉山庄里的情况,尽收眼底。
还是那辆黑色的别克商务车,和以往没有不同,这种一对一式的服务从内容而言和普通的项目并没有太多的区别,无非吃、住、行,变着花样让客人感觉到自己受到了重视。李从安的父母就在车里,他们成了这个山庄的第一批客人。
早浴是这个山庄的特色,山庄的老板不惜重金在媒体上做广告,聘请中医专家来证明这种做法的科学性。
车绕着山路,像一个小小的甲壳虫,盘旋上来,停在了山庄的停车场,姚若夏看到他们下了车,随着工作人员来到湖边,上了那条原生态的小木舟。精壮汉子划桨而出,嘴里哼着船调,到了湖中央,姚若夏从后座上拿起了遥控器,遥控器闪着绿灯,证明信号良好。
只要一按下去,她想,今天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贺北光的生意有声有色,主要业务却不是来自官司,更多的人对他名下的“咨询”公司很有兴趣。说得通俗一点叫“私家侦探社”。
搞这个业务的灵感,和他回到桐城后重又偶遇的“发小”李二牛有关。李二牛高中毕业,本地人士,却操着东北口音,冒充黑社会,被警方以斗殴滋事、扰乱经济为名处理过两次。他看到港台电视剧里私家侦探很威风、很挣钱,于是跑到工商部门,想注册个侦探社。
人家说,现在国家对社啊团啊都很敏感,有黑社会嫌疑,这样的名字一律不给注册。李二牛说:“那我改名侦探所成不成?”工商局的干部用白眼翻了翻他,斥道:“你干脆开个派出所得了!”
这事不成,李二牛骂工商干部屁都不懂,但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干些“取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贺光北和李二牛小时候住在一个院子里,后来一个念大学、一个落榜了,才分道扬镳。两人再次重逢,有种“恍若隔世”的亲切感。贺北光想起来,在北京的时候,很多律师都在做“咨询”的工作,实际上和“私家侦探”没什么两样,现在有李二牛开拓业务,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岂不也可以做做“私人侦探”的业务?两个人一拍即合,在律师事务所“正大光明”地开展起了“咨询”业务。
私家侦探是门技术活儿,不是有点搓煤挖土的傻力气就能干的。而且多少都有点窥探别人隐私的味道,弄不好要吃耳光。所以贺北光想起了中学同学李从安。
贺北光记得小时候虽说和李从安不是“好朋友”,但也没红过脸。既没追过同一个女孩,也没做过告发之类的“没屁眼”的事儿,说起来没什么宿怨,到了三十岁,多少已经算是“怀旧”的年纪了吧。
这是雷打不动的真理,社会上交的朋友再多,那都是虚的,抵不上同学二字。上学的时候,总喜欢把同学介绍成“这是我朋友”,显得路子广,交际多;年纪一大,就喜欢说谁谁谁是我的同学,这样才显得亲切,办事有谱。
但没想到李从安那小子,居然拿刘文海的事儿来吓唬自己。贺北光听得出来他的意思。还没托他办事呢,就已经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贺北光想,我又不是“有事”才找上你的,再说了,你是个刑警,办的都是杀人越货的案子,我真要出了这事,估计你想包,也包不下来啊!
自从那次吃过饭之后,因为贺北光心里有了小疙瘩,所以就没再见过
李从安,但有个刑警是“自己人”,多少心里踏实点,通过两次电话,说说家长里短,随意沟通沟通,别时间一长,淡了关系。
不过这两天,贺北光一直没联系过李从安,他正在为一个案子恼火。西联屠宰厂的赵胖子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据说还是个大学生,两人年前结的婚,周年庆还没到呢,赵胖子就怀疑媳妇外面有人了,所以委托贺北光的咨询公司,调查一下他媳妇有没有红杏出墙。
说实话,贺北光很是看不上这样的案子,怎么说自己也是国家重点大学法学院的毕业生,有国家认证的律师执业资格,不说在法庭上口若悬河地唇枪舌剑,也不至于要沦落到查“破鞋”啊。
但是赵胖子价格确实出得跟他的体重一样,商业社会了,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哪有送上门的人民币不收的道理?贺北光把这事交给李二牛,李二牛挂着个佳能单反相机,成天撅着屁股躲在阴沟旮旯里偷拍赵胖子媳妇。一个月过去了,李二牛偷拍的技术倒是见长,但唯独没见到过赵胖子臆想出来的那个第三者。
“如果没有姘头,我总不能把她捆起来,边上硬塞个男人拍合照吧!”
贺北光很是恼火,这活儿收钱收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不是说最后啥也没查出来就不收钱了,这是常识。赵胖子是一介武夫,不认这个理,愣说是李二牛办事不力,尾款拖着不肯付。
“妈的,你今儿个什么都别干,找赵胖子要钱去!”
“他要是不给呢?”李二牛在电话那头明显不想去。
“不给?你那么大个白长了?他要是不给你就揍他,他因为你揍他不给,你就再揍他!”
“拉倒吧,我这个头儿,还不够给他练手的呢!”赵胖子的体重近三百斤,据说能扛起两头生猪。
贺北光想到了李从安。这事应该不违反纪律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警察同志不就是应该为民做主嘛!
贺北光正想着要不要给李从安去个电话,那边李二牛又接着说了:“这事儿咱先别提了,我揽到个大活儿,正经生意,挣得比赵胖子这破事多得多!”
听他那神秘兮兮的语气,好像真捡着什么宝似的。
两人在街边碰了头,一同去往不远处的一个茶室。
路上李二牛说,这是他铁哥们儿传出来的消息,有家助听器企业想找个咨询公司查点事儿,这事儿好像还不小。
进了茶室,包厢里,帘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双方打过招呼,坐下来谈起了正事儿。
原来他们那儿最近老是有人捣乱,鼓动消费者抓一些产品无关痛痒的小漏洞,讹诈公司,败坏公司的名声。这事从去年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今天,他们怀疑是竞争对手所为,一直没什么证据。这些天,公司内部调查的时候,发现内部网络上,有一个女员工曾经偷偷进入过保存公司秘密文档的地址,这在她的权限之外。他们怀疑这位员工与公司一系列的赔偿案有关,希望贺北光他们做一个调查,看看是不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卧底,构不构得成不正当竞争罪。
那人说完,递过来一个信封,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
贺北光从信封里拿出照片,看了一眼,又装了进去,寒暄了几句,谈好初步的价格,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开。
告别了客户,贺北光在车里再次拿出了照片,确认是姚若夏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