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的时间留给情侣,单身十七年的沈辞柔拢着袖子在叶府后宅里逛,逛着逛着就到了后池,在横跨池子的九曲桥上看见个人。
九曲桥上的人穿了一身玄色的交领广袖,沿着栏杆缓缓地走,像是在看水里的锦鲤。
沈辞柔上前几步,看清是谁时提起襦裙小跑过去:“无忧!”
桥上的人一愣,立即捉住袖口的刺金龙纹掩在手里,朝着跑过来的女孩笑笑:“……这倒是巧。”
“是巧。”沈辞柔放下裙边,“我听人说今日宴上的厨师是从近水楼请来的,那你是被人叫来弹琴的吗?”
无忧还在想该怎么解释,一听沈辞柔的理由,立马应了:“嗯,是这样。不过现在还没叫人,我出来想想琴谱。”
“喝酒的时候肯定得互相捧来捧去,没法认真听琴的。”沈辞柔仔细看了看无忧,真心实意地夸奖,“这身衣服好看。”
无忧低头看了看刺着云纹的衣摆,倒是没觉得身上的衣服怎么样,再抬头时只看见对面的女孩纤细窈窕,顾盼神飞,襦裙上染的月光仿佛要漫到白腻的胸口。
无忧一窒,微微偏头移开视线:“你这身衣裳也好看,很配你。”
“我这个?我很少穿这身啦……想想还是穿的素些好。”沈辞柔完全没发现无忧的异样,被叶远思夸好看时她毫无感觉,甚至想笑话一下,但这句夸奖从无忧嘴里说出来,她居然有点微妙的害羞,低了低头遮掩。
沈辞柔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无忧也一样,顺着对方的话捋出个话题来:“我先前在……在后边等的时候,瞧着今天来赴宴的娘子都打扮得挺艳丽的,你倒好,怎么想着穿素的?”
“省得被人发现嘛。那些娘子打扮得那么漂亮,也许是想让皇帝陛下看见。我又不想让他看见。”沈辞柔皱了皱眉,想到堂妹时又补了一句,“另外有些娘子打扮,是为了让心上人看呀。”
“照这么说,你没有心上人?”话自己流出了口,无忧才觉得不妥,斟酌着说,“冒犯了。我只是问问,不方便答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沈辞柔笑得相当自然,“没有就是没有嘛,这又不丢人。”
“缘分未至,确实没什么丢人的。”无忧想想,又试探着问,“你刚才说……不想让陛下看见?”
“是啊。”沈辞柔大大方方地应了,小心地转头看了看边上,确定整座九曲桥以及附近只有她和无忧两个人,这才小心地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我就是不想让他看见。”
“为什么?”无忧皱眉,“你讨厌……”
“这话不能说!”沈辞柔立即打断,她和交好的人随便归随便,有些话还是不能说的,“不会啊,我都没见过,哪有什么好恶。”
“那你为什么不愿见?”
“其实我先前也看见他们了,盛装打扮,热得要命,又不能好好吃饭,只是为了求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的机会。”沈辞柔本来就不是遮遮掩掩的人,在无忧面前更有种异样的放松,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就算能因为今天的宴会被看上,然后封嫔封妃,哪怕是入主中宫,哪里又能保证以后盛宠不衰?或者说根本求不到一心一意吧。”
无忧揣摩了一下沈辞柔的话,接着问:“那你是讨厌那些娘子?”
“不会,这没什么可讨厌的。她们想走这条路,是自己的选择,既没有妨害朝政,也没有碍着我。”沈辞柔想想那些盛装的美丽女孩,忽然有些狡黠地笑笑,“也许想走这条路的人,彼此会看不顺眼吧。”
无忧点点头:“既然目的一样,倘若要讨同一个人的欢心,难免会生出龃龉。”
“所以我才不乐意和一群人争来抢去,把自己押在一个人身上,猜着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最后变成和原来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我是为自己活着的,不是为讨别人的喜欢。”说着说着沈辞柔又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脸颊,“这话说得好像陛下能看上我一样。你可别笑我胡思乱想啊,我就是想着不起眼一点,也省得被人拉着比来比去。”
无忧看着女孩自己和自己着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焉知看不上你?”
沈辞柔立马反驳:“这怎么可能嘛!”
“你怎么就咬定了不可能?”无忧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接着问了一句,“万一,我是说万一,今日他就是看中了你呢?”
“那我,那我……”沈辞柔一脸苦相,“那我就只好实说我不愿意了。听闻陛下贤明圣德,总不至于为这么点事要我的命吧。”
“这倒……是不至于。”
“再说,我这个人吧,既不温柔贴心又不贤良淑德,应该不太符合陛下的需求吧。”沈辞柔想想,又凑近一点,轻轻咳了一声,“还有啊,我是这么觉得的,陛下空置后宫这么多年,保不准是不喜欢女子呢……前朝也不是没有类似的,对不对?”
好,刚才还一脸正经,连“讨厌”这个词都不能说出口,这会儿倒是直接编排起来了。
无忧磨了磨犬齿,呼出一口气平缓一下心绪:“我想应当不太可能吧。”
“我也不知道,姑且就算他还是喜欢女子的吧。”
“……不要用姑且这个词,你可以说得肯定一点。”
“你分得这么清干什么,我又没说你。”沈辞柔莫名其妙,想想和人说这种事确实不太好,赶忙拉了个话题来,“你在这儿想琴谱,是有点紧张吗?”
这个话题比刚才那个舒服多了,无忧不动声色扯谎:“是,我还是头回来这种地方。今日来的都是贵客,难免担心弹得不合贵客心意,或者错手了该怎么办。”
“其实不会啦,宴会上没多少人会仔细听,稍稍错一错也没事;至于不合心意……谁会在生辰的大好日子乱说这种话。”沈辞柔说,“放心吧,等着收赏钱就好了。”
无忧失笑:“那要是没给赏钱呢?”
沈辞柔被问住了,憋了一会儿从腕上褪下个白玉镯塞到无忧手里:“那我提前给。”
“……你倒是大方。”无忧抚了抚镯子,白玉上带着些微体温,“女儿家的东西,这么随便给我?”
“当然给你了呀。”沈辞柔说,“一个镯子而已,又没有刻我的名字,安心拿着吧。”
无忧本来已经想好了说辞还回去,转念又动了动心神,将镯子收进了袖中:“那就谢赏了。”
沈辞柔见他收了镯子,顿时十分开心:“我出来也有段时间了,这就回去啦。”
无忧点头:“好。我再想想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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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慕栾坐在席上,面上含着堪称温润如玉的标准笑容,实则如坐针毡。
大约两刻钟前宴会厅里就进入了推杯换盏的环节,觥筹交错间必定互相吹捧,十分虚情假意。不能喝酒的几个郎君稍稍一抿就借口不胜酒力溜了,包括主家的叶远思,连座上的皇帝都寻这个由头往外跑。
可恨他崔慕栾天生好酒量,宴上这几杯酒灌下去脸色都不变一变,想说自己不胜酒力都不行。
崔慕栾越想越悲伤,看到对面的杨澈一样如坐针毡,心里才算平衡了一点。
又过了一刻钟,喝酒的环节差不多可以歇了,还拿起酒杯的就是真喜欢喝酒了。
溜出去的几个郎君陆续回来,最后回来的是一身玄衣的皇帝陛下,一落座也不动筷子,只略有些懒散地支着下颌。
这时有个丫鬟上前和崔慕栾右手边的人悄悄说了点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崔慕栾没听清,只看见座上的人站起来,向着上座的李时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又向着叶太傅行了一礼:“陛下见谅,叶太傅见谅,小女无仪,染病不能出席,寿礼此刻才差人送来。”
这人站起来,崔慕栾才看清是谁。
范阳卢氏,户部尚书,卢文弘。
崔慕栾心说果然来了,只是没想到卢文弘居然把宝压在根本没来的女儿身上。
“无妨。”李时和淡淡地说,“今日是叶太傅生辰宴,礼也是赠给叶太傅的,朕不会多说什么。”
皇帝都这么说了,叶太傅当然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和蔼一笑,顺便给卢文弘递了个台阶:“无妨无妨,令爱有心了。既是此时来的,也是正巧,卢尚书可愿让老夫看看?”
卢文弘等的就是这个台阶,立马登了上去,连一贯的推辞都不演了:“那就献丑了。不过字画而已,叶太傅聊作趣玩。”
一卷宣纸缓缓展开,画的是松龄鹤寿,一开始没什么稀奇,等到全数展开,平常爱字画的几位已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松龄鹤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作画之人运笔有度,浓淡得宜,背景是大片的山林,岩边生长的松树风骨凛然;近处的鹤画得极其柔软,远处的鹤只是淡淡几笔抹出个形,合在一起却格外生动,仿佛隔着画卷都能听见松涛鹤唳。
夸奖声此起彼伏,卢文弘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投在上座的皇帝身上,等着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