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蔷退进去,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摄像头。
绛仍然跟着也看了一眼,他默然走进来,气度一如往常,面容死寂,深眸幽暗,坏情绪丝毫不加掩饰地展露出来。
倪蔷倒是庆幸那摄像头在头顶,照不见他脸上的不快,否则,明日她别想安生度日。
她头低了低,带着怒火压抑着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绛仍然抬眼,倪蔷靠在最左边的,他们之间隔着两步之距,却好像隔了很远。
“这是在酒店。”他顿了顿,无谓地又补充了句,“你还没走,总是无可避免。”
倪蔷嗤之以鼻。
“绛嫮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是孩子,偶尔任性没有错。”
倪蔷冷冷说:“不会,我早知道你是多么无耻的人,这对你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少一笔不少,
多一笔也不多!”
倪蔷觉得,她发掘到了自己的毒舌潜质,全拜眼前此人所赐。
绛仍然听此哭笑不得,求饶不是,认输不成。
两人僵持到电梯到达楼下,倪蔷抢先一步迈出去,绛仍然紧随其后。
倪蔷兜里的电话刺耳的响起来,她看也没看,直接接道:“你好!”
电话那边传来白维奇温润的声音:“在酒店?小云说没找到你。”
倪蔷停了一下,看着绛仍然,对着话筒说:“刚刚上楼处理了一些杂事,现在下来,你在哪?”
白维奇说:“直接出来吧,我的车停在酒店外面。”
倪蔷挂了电话,就往外面走。
绛仍然跟上:“你去哪儿?”
身边有人经过,倪蔷和他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恭敬道:“绛先生,我还有事,您请自便。”
门外,白维奇下车,看到倪蔷走过来,眼神瞥见
玻璃墙内立着的人。
倪蔷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脚下生风,向他走来。
站在白维奇面前,倪蔷真想把自己千刀万剐了,更想把里面那人生吞活剥了!
白维奇面上没有丝毫情绪,开车门,请她进去,再回到驾驶座上。
车子缓缓启动,倪蔷的心情就像那车子的引擎一样,躁动不安。
她默然坐了会,坦白道:“对不起,我用了你做挡箭牌,我不应该…”
白维奇眉头皱了皱,轻轻说:“没关系,我理解。”
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一开,顺势放在倪蔷的手上拍了拍,状似安慰的手势却把倪蔷吓得够呛,她急忙躲开。
车速缓缓降下来,白维奇踩下刹车,等待绿灯的时候,他面上沉寂若水,没有丝毫波澜。
待到车流松动,重新发动车子时,白维奇开口说
:“倪蔷,你知道我的心意,在感情上,我不知道该怎么争取,但并不代表我不想试试。”
他这算…表白?
倪蔷一时不能反映,结巴了:“白总,我现在…并不想…”
白维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地开着车。
这时的倪蔷还满以为在这里就能画上句号,却没想到接下来,白维奇会给她更大的惊吓——
那间她和白维奇来过几次的餐厅,今日又来。尚未到中午吃饭的时间,餐厅里清清冷冷,人烟稀少。
照例,仍是白维奇点菜。
倪蔷觉得这顿饭注定不会吃好,她和白维奇谁也没说话,直到刚刚点菜的那个服务生去而复返,却不是端来点好的美味佳肴,而是手捧一只玫瑰金的盒子,那盒子精巧别致,透了华丽的复古气息。
然后,倪蔷听那服务生说:“白先生,您的戒指送来了。”
白维奇抬起他修长的手指捻过盒子,在倪蔷仍充满质疑的目光下,打开。
里面,一颗钻石戒指安静地躺在里面,映着桌台上暧昧的黄色光晕,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倪蔷莫名就想到了那时,在珠宝店和绛仍然的无意相遇,造就了一场气氛不算融洽,口味不太合适的晚饭,和那之后的一系列错综复杂…
彼时的她看着那些光芒熠熠的钻石,感慨里的主人公的遭遇,赞同钻石对一个女人的吸引力是无穷的,而今,白维奇手上的这颗不大不小的钻石戒指却让她如逼蛇蝎,甚至险些令她夺门而出。
倪蔷脸上的神情,白维奇尽收眼底。
他并没有丝毫退却,固执地坚持自我。
他对倪蔷说:“说出来唐突,但我是不喜欢绕弯子的人,也疲于应付猜忌和暧昧。这是临时准备的,如果我说的有不好的地方,你就勉强听,只把重点听进去就好。”
倪蔷愣住,实在不知要说什么。
白维奇也没等她,直接道:“倪蔷,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人想要什么,你们想要一份美好的爱情,同时也想要一个家庭,很可惜,美好的爱情我不知道
自己能不能给你,但你想要一个家庭的话,我现在就能给你。”
他说得分外诚恳,眼神中不带一丝瑕疵。
倪蔷想,这世界上胆敢拒绝他的女人一定是个极其不识好歹且心肠坚硬的人。
她悄悄垂头,正做了那样的女人。
她在心里默默地坐着打算,眼前,闪过很多人的脸,有绛仍然和绛嫮,还有池夏和倪家父母…
她问:“白维奇,我不能答应你…你知道的,我要走了…”
白维奇轻轻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我知道。”
“所以我不能接受你…”
他却说:“你总要回来,你回来的时候,跟我结婚,或者结了婚再走,这不冲突。”
倪蔷顿了顿,又是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
她努力克制自己,手指在桌底交缠出条条红痕。
如果…她想:如果是半年前,她坐在这里一定不是纠结徘徊,而是如许多女人一样,充满感激和感动
地接受这人准备的不足充分但却极具浪漫情怀的求婚仪式。那是她求之不得的惊喜,也是她顾盼依旧的期望。
餐厅不断有人进来,陆陆续续,暖黄色的光芒已不再只不属于他们两人的。
那只晶亮的钻石戒指仍老老实实地躺在原地。
倪蔷看着它,轻轻说:“不管现在怎么样…我和绛仍然曾经的关系,都是我最大的心结。”
白维奇蹙眉,像是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个问题了,他毫不犹豫地答:“我不在意。”
“可我在意…”
“你不相信我?”白维奇压下声音。
倪蔷再摇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白维奇,我怕到最后,是我辜负了你。我必须向你道歉,虽然我和绛仍然没有结果了…但我并不觉得失去一段感情后,一定是要用另一段感情就能治愈,相反,我觉得很愧疚,白维奇,我会觉得很对不起你…”
她今天,郑重其事地直呼了三次他的大名,比之
前他连续纠正后加起来都要多。
白维奇默了会儿,说:“好,我给你时间,你要假期,我当然会给你,这个无关于你答不答应我的求婚,但我不会让你辞职,我给你一年的长假,让你忘掉他,到那时候,如果我还在这里等你,就轮到你来找我。”
然后他说:“饭还吃么?”
倪蔷羞愧,不做声。
他浅声说:“还是吃吧。”
-
白日的光悄悄隐退,夜的帷幕顺势拉开。
绛仍然驱车回到绛家,带了满身的霜露和疲倦,进门,把大衣给翁诗诗,大步上楼去。
翁诗诗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道:“你得好好劝劝安安,她以前也不是任性的孩子,但最听你的话,刚刚妈进去了,被她扔了一枕头,老太太头次受儿女的埋怨,气得不行!也就剩你能跟她说几句话了!”
一路跟到绛嫮的房门前,绛仍然把她堵在后面,温声说:“好,我知道。”
翁诗诗看了眼他,静静退出来。
绛嫮的房间里如被战场碾压而过,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绛仍然跨过地上被撕破的枕头,脚底下已成碎片的写满英文的录取通知书发出“沙沙”的声音。
“罪魁祸首”坐在床的后面,面向阳台,不哭不闹。
他走过去,静悄悄地在她身边坐下来。
冷不丁地,绛嫮说:“我恨大嫂,我恨妈妈,我恨你们全部人…”
绛仍然在她身边抽成一支烟,捻在手里把玩。
绛嫮声音带着哭腔:“所以人这辈子如果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呢?她们…她们凭什么要去阻拦我,她们凭什么要干涉我的婚姻?”
绛仍然压着嗓子说:“她们为你好。”
“她们也是为你好?我是说…那时候你和七喜姐…”
绛仍然叹了口气,“你长大点儿就会知道,这些
所有,都不是不能过去的坎儿。”
绛嫮看着他,眼睛红红:“我不信,你就没过去,我怎么可能过去?我现在差不多能明白你以前说过的,有些阴影是会跟随人一辈子的。你就是。你都没出来,你还劝我走出来。我不走,我不想走出来,我宁愿呆在自己的阴影下,也不想出来面对这个表面和平的家…”
绛仍然把她的脑袋揽过来,靠在他的肩头上,喟叹道:“你得出走来,安安。”
绛嫮忍不住再哭出来,抱住他:“对不起,三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去找倪蔷的,我真的想见他,哪怕说一句对不起…我真的想见他…”
绛仍然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绛嫮哭着睡在他身上,到半夜,他的半个胳膊麻了,毫无知觉。
小心起身,把绛嫮抱起来,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轻脚挪出来,家里客厅只给他留了一束小光。
翁诗诗听到动静,披着外套出来,问他:“怎么样了?”
绛仍然才点了一直捏在手里的烟,吸一口,夜色中袅袅腾起一团白雾。
“睡了。”
翁诗诗面色没有缓和,愁道:“怎么办呀,那她还准不准备出国了?”
绛仍然没答,过了会儿,他说:“我先走了。”
翁诗诗怔了怔:“啊,这么晚了,怎么还走?”
他“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迈步下楼,出了大门。
坐在车里,四下寂静,夜里的风仿佛分分存存都是利刀,割破人的皮肤,挖出腐肉。
绛仍然的手机在车里响,响过之后,留下一串的未接电话纪录。
他甩甩还有些发麻的手臂,拿过电话,重拨了回去。
那边接通,他问:“什么事?”
邓福星说:“伍老板说他今天晚上的飞机,明天早上到堰州,问你堰州这边的情况。刚打你手机一直没人接,他上飞机前就给我打了个电话。”
绛仍然闲闲地把座椅调整了一下,靠上去说:“你说了什么?”
邓福星道:“我没说什么呀,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嗯,明天他回来,去接不?”
绛仍然说:“接,找几个人去接他,直接装麻袋里,趁早上海水没退潮,扔到海里去。”
邓福星在那边一时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他大笑道:“三少你说真的呀?!这玩笑真好笑!”
绛仍然回了他一句:“真的,办好了找人告诉我一声。”
挂了电话,他在发动车子,拐出远门,透过后车镜,身后的绛家大宅逐渐隐藏在黑夜中,只透着那一束诡异的光,似密不透风的坚固牢笼,爬满了腐朽和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