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空气,一如既往的烦闷——没有雨后潮湿的泥土味道,甚至缺乏田间地头的花草香味——尽管城市里四处被精心点缀了花园绿地,而它们看来仅仅就是些摆设而已。如果你硬要抬起鼻子细细去闻,在一辆汽车飞奔而过,那也只是些熟悉的燃油味儿,没什么新鲜的东西。
就在沉闷得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下,三十五岁的赫拉。肯律师,面对一宗同样沉闷的案子。
即使这样的天气,肯依然是穿着西服出场的——不过这时候,西服搭在椅背上,他整了整标准的钻石扣领带结,继续留心观察陪审团。
最有利的机会一直就有,它依靠自己的目光和观察力,从每一位陪审员的面容上领会每句话的效果,从中得出些结论。第一步要确认的是,已经有哪些陪审员同意了他的观点。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向那些看起来还没有拿定主意的人,努力要搞清楚为什么他们敌视被告——即自己的委托人。这也是他工作中最为微妙的一部分——与人们脑中约定俗成的观点不同:成功的律师,不仅仅是一个出色的法律专家——那倒更像是他们的副业;他们成功的第一要素,却往往是对于心理学的天生领悟力。可以说,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卓越的人性大师。
肯清楚的指导一件事,他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这是他的信条最有趣的一点——一个陪审员或者一个证人,在指控某个人有罪的时候,除了正义感之外,还可以有其他无限多的理由。
肯作为一个出色的辩护律师,懒的去翻阅他手头的资料——这一点也和媒体上常见的形象不符——他从不在庭审中去回顾准备好的演说,因为他知道那样的效果微乎其微,他必须根据需要随时改变辩护措辞。
肯小心翼翼的打理着亚麻色的头发,这动作温文尔雅并不过火,免得到头来被有些人认为他早已不耐烦了,他的目光始终围绕着两三个人——陪审团的灵魂人物。
这又是一件在影视动作中常常被曲解了的问题:陪审团作为一个群体,也像其他千千万万的群体一样,虽然它的成员是从各地抽调的,却总有少数几个人成为这个群体的灵魂人物,他们对其他的成员起到支配的作用。在庭审之后,陪审团回到黑黢黢的小屋里,做着外人永远不可能窥探的事情时,灵魂人物会说服其他人,最终投出有罪或无罪的那一票来。而肯所要做的,则是取悦这几个关键人物,使他们能够信任自己。而后,无论他再向他们出示什么证据,都很有可能是那么的有力,而且令人信服。
不过这一天,肯显然碰了钉子。在此之前,他花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采用最狡猾的辩论喋喋不休,而那个陪审员仍然不为所动。这个人是第七陪审员,坐在第二排椅子的第一个座位上。局面令人沮丧,以至于肯有些烦躁的整理领带,抚弄头发。
陈述时间到了,不容他有丝毫耽搁,肯继续慷慨激昂的辩论背后,却是缺乏了自信心的喋喋不休;突然,他停顿了片刻,向法官说道:“阁下,”他十分尊敬甚至半鞠了躬,“您是否可以命令把前面的窗帘放下来?第七陪审员一直身处于阳光的暴晒之下。”
这是个危险的把戏,肯至今仍然无法把握第七陪审员的性格。他只知道,那是个相当固执的老先生,他需要把话说得相当小心,并且设身处地的,否则他可能激怒他。
肯采用了非常谨慎的措辞——他“一直身处于阳光的暴晒之下”,这句话表现了肯深深体谅了老先生的不便。假如他一不留神说那陪审员已经被晒晕了。或者被晒得满脸通红,那么,当所有人转脸去看的瞬间,肯的话语则很有可能被看成一种讥讽,陪审员的羞涩背后,促成了更多的敌意。
肯谨慎的措辞,恰如其分的表露出对一位上年纪的陪审员的关切,这尤为显得难能可贵。可这仍然算是一步险棋,但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得多!
一刹那,肯便利用自己的个人魅力,几乎赢得了整个法庭。第七陪审员居然脸微微地红了起来,对肯微笑着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很好!肯松了一口气,现在,他已经被自己争取过来了,眼下,整个陪审团,都站在辩方这一边了!
年轻的律师赫拉。肯,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成功的完成了工作,接下来的辩论过程毫无乐趣,辩论艺术在一瞬间展露无遗,而辩论工作也在一瞬间以胜利告终了。
当然,胜利女神也不总是站在肯这一边的,不过他总能比其他律师得到更多的垂青。
无罪审判之后,肯并没有跟委托人一起面带微笑,心情激动地缓缓步出法院大门。在接到一个电话之后,他悄悄来到盥洗室,清洗一番之后点了根烟。
电话是文森特打来的,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案子,却为此而在刚刚的喜悦之后开始心烦意乱。文森特。弗朗西斯,作为他的委托人和朋友,是他义不容辞的照顾对象。然而,敏锐的肯立刻从中嗅到了麻烦气味——这当然和沉闷的空气气味迥然相反——他回味过去的名人案件,稍不留神则无一例外地演变为丑闻。他不在乎一个案子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名声,他喜欢在法庭上人与人的斗争,这就是另一个麻烦的关键——既然是文森特的案子,既然涉嫌杀人,那么,肯毫不怀疑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孔会再次出现在对手席上。
在幸运女神抛弃肯的案件中,绝大多数情况,他都是败在了汉考克的手下。那只狡滑的老狐狸,肯知道他赢得并不光彩,糟糕的是,汉考克从来也不介意这一点。
特别是近两年来,肯尽量避免与汉考克的交锋。他察觉到他和法官之间几乎形成了某种默契。而汉考克的升职,也有传言说法官是始作俑者。肯怀疑是汉考克抓住了法官的把柄,因而他们之间便达成了某种妥协,但他毕竟年轻,还没能组织起庞大的关系网络,自然也就不敢捕风捉影的妄加评论。
在美国堂而皇之的谎称公平和人权的司法制度背后,肯常常窥视到种种弊端。他曾经悉心地搜集几年来的报纸,发现那些白人孩童失踪,总是刊登在媒体的头版头条,而当黑人或者其他有色人种的小孩丢失之后,你只能在最最不起眼的小角落找到一则寻人启事,而紧靠着它的,极有可能是隆胸广告。可是肯的收集毫无意义,没有任何一条法律能让他对这种不公平的现象予以驳斥,这也不是他的工作所在。
而另一件,关于法庭工作的猫腻,则让他几乎不可容忍却又无可奈何。事实上的今天,选择陪审员的权力,实际掌握在市议员的手里。他们根据自己所处环境中的利益要求,把候选人列入名单或从名单中划掉。这也正是汉考克和地方官员打成一片之后最为棘手的麻烦,那些年轻的陪审员——有着一个新手的热情,有着良好的意图类似于公平审判的人,被同时放在了恭顺的处境下。陪审团的精神从未改变,它的判决依然如故——而肯几乎难以将一个团结的陪审团各个击破。
烧过的烟体渐渐不堪地球引力而垂落下来,灰烬落在了肯锃亮的皮鞋上,可他完全不自知。这支烟燃到了尽头,过滤嘴微微透出些焦糊的气味来,肯才因此回过味来。他端详着镜子中那张消瘦的,因睡眠严重不足有些发青的脸,叹了口气。
不论如何,他得接受文森特的案子;不论如何,他得再次面对汉考克——这不是个好兆头。肯狠狠地将烟头丢了出去,他得抓紧时间,寻找出被隐匿了的证人,想方设法了解汉考克手上的证据,并尝试挑战他们……
还是弥漫着沉闷的空气,不过这一次却是在停尸房,闻惯了消毒水和腐烂味道的琳达正在洗手。
这是一种相当于强迫状态的缓慢的清洗过程,她一直盯着水龙头底下涓涓的细流,那感觉竟然有些类似杀手切开被害人的动脉欣赏其慢慢地失血而死。不过琳达的感情是不同的,她被迫时常盯着杀手们的“杰作”呆呆的出神。
她的导师和赛斯·沃勒都曾经指出,这样持续偏离重心的生活方式是没什么好处的,它最终得毁了她。她的焦点全在工作上,或许有时候含有挑战的意味,而更多的时候,是蕴涵在一具具变形毁坏的尸体下那晦涩的恐惧感。
一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深层次的恐惧——摧毁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她已经记不得度过了多少香烟陪伴的不眠之夜,她在那时候常常会忆起她的女儿来,然后便是一连串近乎疯狂的幻觉,她在解剖女儿的尸体……
她赞同那两个男人的观点,她应该重新拾回自己的生活,可是,她悄悄在心底问询着:琳达,你准备好再去爱上一个男人了吗?
心底并没有声音去回应她。琳达仰起头,看看房顶上从不休息的大吊扇,看着庞大的扇叶,一成不变的转啊转。她似乎听到它发出规律性的刷刷刷的响动它也和她一样,吧工作当成生活的全部。
会有一天,它停下来,当然,可别是它出了故障掉落下来,砸在她的头上,形成灭顶之灾。当然,那样子也不错,它会和她一起休息,遁入万劫不复的永恒的休眠期。
琳达,人们会记住你些什么?会有人在你的坟墓前失声痛哭吗?又过了一些年,人们会以何种方式谈论起你?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工作狂,似乎这才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你的女儿回来看望你吗?琳达,在你的破旧的呆板的墓碑前放上一朵稚嫩的雏菊?还是说,就像你这么多年来,自愿放弃探视权从不去看望女儿一样,她早就把你遗忘了?
“琳达,一个人保护自己的时间,不能是毫无止境,充斥一生的。”这是赛斯·沃勒说过的话。
他的言语似乎总是超现实的,看起来毫无来由的。可眼下,琳达似乎才明白了他那时候的意思,在自己受到伤害之后,她便把横祸锁在一个小小的蛋壳里,这么做的时间会不会太久了?
当一个人开始这样的反思时,往往意味着她已经试图打破过去的枷锁,寻找新的生活。
琳达想起了杨克,除了灰暗的停尸房和那只打吊扇之外,她想到了杨克。拉尔夫。
她是在什么时候这样想的?这无关紧要,总之她想起了他,尽管她知道杨克是有女朋友的。
关于尸体的新发现,她也是第一时间告诉他的。她也很清楚,这些发现或许帮不上他的忙,因为这个案子里,还有那个该死的汉考克从中作梗呢!
琳达默默地关上了水龙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东翻西找摸出了个镜子,端详着自己的面容。
她比他大了几岁,她已经不年轻了……
众所周知,像长颈鹿一样木讷的杨克,才不会产生什么心电感应呢!这工夫,他回到屋里,继续跟同伴讲述琳达的新发现:“她注意到一些我们没太在意的细节,第二具尸体的脚部,缺失了一枚趾甲,拇指脚跟甲。然后她回头去看第一具尸体,因为残败不堪,所以先前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里也少了拇指脚指甲。
“这意味着什么?”斯皮德不解的询问赛斯。
“不知道。”赛斯没回头,仍然盯着客厅里挂着的画像目不转睛,“也许他以此来计数,回忆自己杀过的那些女人?我不确定。”
斯皮德又用征求的眼光去看杨克,后者无奈地耸耸肩膀:“我不知道。总之凶手拔下指甲不可能是毫无理由的。如果像赛斯说的那样,那么,我们在文森特的两所住宅中——普利茅斯和迈阿密的,都找不到这些零碎。”
这是今天以来赛斯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不过这跟法庭指认没什么关系。他从一进屋就开始对那张画像充满了兴趣,总觉得它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别盯着我看,”杨克慌忙摆了摆手,“不是我干的,我那天可没有撞到任何东西……就算,呃,就算撞到了,也不可能那么巧把指甲都碰下来吧……就算碰下来,咱们现在也能找到吧……”他很显然吧自己绕了进去,斯皮德则恶作剧般地笑出了声。
“这个画像里的女孩,”赛斯幽幽的开了口,又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是原来的样子。”
两人闻声立刻止住声音,随后异口同声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女孩有着黑色的头发,但她的脸型却不同,这是一张典型的高加索人种的脸庞,或许她不是金发碧眼的,但至少不该有乌黑的头发和黑色瞳仁。”
“的确……那你的意思是,有人给原画作出了修改?”
“说不准。总之,我们把它摘下来回去研究,如果有涂改的痕迹,你能看出来吧,斯皮德?”
“当然,”斯皮德搬来一把椅子,“别侮辱我。”
“给我一只右手手套。”赛斯说完便站了上去,“如果是后来修改的,那咱们得找到原画作者,看看他把这东西卖给了谁。”
赛斯站在椅子上,和那画像里的女孩四目相接,微微有些出神了……
对汉考克而言,这是一个忙碌的商务。梅尔逊死后,他的一部分工作停了下来,现在由侦探长接了手。尽管第二被害人的车子已经严重变
了形,但内部钢号被技术复原了,女人拥有这样一辆价值不菲的吉普车本来就是个稀罕事,而现在,他有了这车子的“身份证”,自然花了些工夫就找到了车主。原本,由于车子损毁严重,已经很难辨认出它的型号了。但白鲨斯塔尔斯·卡兹还是辨认了出来,并且将这一信息告知了杨克,随后,没心没肺的杨克转告了侦探长。
汉考克天真的认为,找到了车子的主人,也便从中得知了她的亲朋好友,也就会得到第二证人。她或许能指证那个女人,也是在认识了文森特之后遇害的——这将导致原本就安排倒向他这一边的陪审团立场更加坚固。可当他了解了受害人玛格丽特的生活状态时,这一希望彻底破灭了。
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甚至汉考克必须隐瞒她这种放荡的生活,一面陪审团对于她的死亡并没有多少同情可言。
汉考克当然不知道玛格丽特和文森特那晚的情景,也就无法了解那个可怜的女人,希望摆脱放荡的阴影开始一份新的生活,现今却含着这一份渺茫的希望含恨九泉。假如汉考克知道这些细节,他就会利用他出色的表演能力骗取陪审团的眼泪了。
不知何故,汉考克由对那个“婊子”的联想忽然间转到了他太太身上。他回到普利茅斯之后,还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呢!
于是他匆匆掏出手机,可家里电话却无人接听……
克拉丽丝·汉考克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的头甜蜜地偏向开车的雷那德肩上:“您总是开车四处旅行吗?”
“不,”雷那德在她眉间印上一吻,“车子是在普利茅斯租的,性能还不错。”
他穿了一件短袖衬衫,胳膊上露出汗毛,她开始抚弄它们。
他沿格林角的主街慢慢地开着车,伏在方向盘上的手多少有些颤抖——生存的颤抖,他还没能从自己的学生也是情妇的死讯中挣扎出来呢。不过命运似乎赋予雷那德一种特质,他学会了去接受死亡,甚至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去接受它们。
“你要带我去哪里?”克拉丽丝动了动,她开始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只是还没有揣测出其中的含义。
她打算伪装出一种类似年轻女孩儿被拐带的情绪来刺激他的性欲。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超短裙来约会他,并没有喝酒,却有些醉醺醺的。
他在红绿灯前厅了车,与她深深地接吻,并没有全情投入。
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净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就是她的诱惑力,她对于性的幻想能力也从未消失,尽管汉考克喜欢粗暴的扼杀那些念头。她俯身在他的胯间,对他十分尽力,并没有让他怎么失望。完事之后,她把脸搁在他的两腿之间稍事休息。他把右手搭在她的头上,浑然发现颤抖消失了,有点晕晕乎乎的,同时心满意足。
过了一会儿,克拉丽丝坐起身来。“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又一次嗫嚅道。
这把戏最终奏了效,雷那德脸上的漠然表情换了个样儿。
原来只要来这么一下就行,过去的也就会过去了,她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
“带你去一个美妙的地方。”他用这种刺激人浮想联翩的却也是含糊不清的答案来引诱她。
突然,他用力踩了刹车,如果克拉丽丝的脑袋还在原先的位置,这一下肯定撞得不轻。
“怎么啦?”她一脸迷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大约二十码左右,停着两辆警车。
他和她都感到惊恐,但这份感觉显然是不一样的。
雷那德联想到了一些恐怖而残忍的事情,而克拉丽丝的担忧则更甚——她的丈夫在迈阿密待了多久?他会不会已经回来了?他是否就在那栋房子里?或者认识自己的同事在里面?她一下子想得太多了,甚而有些窒息。
从那么远的地方,自然无法清楚的看到克拉丽丝的这张脸。可她并不这么想。
“开车!快!”她一改以往柔顺的口吻,对他命令道,“开车!别让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
赛斯呆呆地看着画像里的女孩出了神,如果不是斯皮德的催促,他可能还要这样继续看上一会儿。
“嘿,嘿!伙计,快点,你要是喜欢的话,咱们看看案件审理结束后能不能把这画偷出来送给你。对吧,杨克?”
杨克·拉尔夫便当真似的为难了起来。
赛斯笑了,伸手想要握住画框的两边,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这幅画像并不是悬挂着,而是紧紧贴靠在墙壁上的。赛斯愣了愣,只好用指头按住画框的边缘,把它轻轻地往上托……
雷那德并不想离开,他希望能接触现场,可转念一想,万一被人看到自己与克拉丽丝独处的一幕,也将是个麻烦。
就在发动车子的一刹那,他听到了那幢建筑物里的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