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虽说只有两进,但耳房、抱厦一应俱全,房屋比寻常人家的三进院子还多。
走进前院正房,红枣介绍道:“娘,您坐下喝杯茶吧!”
云氏依言坐下,丫头送上茶水,红枣亲捧于云氏。云氏端着茶杯,一边润嗓一边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眼见这间客堂面阔三间,两头又有可招待三五密友的暖阁,屋里的橱柜桌椅一水的大红酸枝,想必是长子先前被弹劾的五套老挝红酸枝中的一套——云氏看后暗暗点头:虽是东院,却是正院前堂的格局气派,如此待客也算体面。
难得来京,往后两三个月,她少不了待客说话,有这样一处客堂倒是便利,不用往外跑。
放下茶杯,云氏似是刚发现红枣站在面前似的招呼道:“尚儿媳妇,你还站着干什么?赶紧地坐啊!”
闻言红枣方告了坐,在云氏下首坐下。
坐下闲话,红枣必是要问候一回她公公的近况,而云氏也少不了关心红枣有孕以来的情形,如此你来我往地就到了午饭时候。
鸦雀无声地吃过午饭,云氏和红枣道:“尚儿媳妇你来了一早晌,现也乏了,倒是回去歇着吧!”
于是红枣趁机告诉道:“娘,现树林总管着家里内务,他媳妇彩画原是您跟前伺候惯了的,我留她在这儿听您吩咐!”
云氏点点头,红枣方告辞出来。
回到自己的房屋,红枣要水洗脸更衣,一时又去了头面后和香兰道:“我歇会子,你们也都散了吧,老爷下衙前半个时辰来叫我!”
……
送走红枣,云氏回到正院上房,眼见五间上房又是一整套大红酸枝家什,不禁和陪房陶氏感叹道:“五套老挝红酸枝,这便两套了。中院我知道有套新得的黄花梨,下剩两套倒是正够西院摆放。”
统共三个院子,她既住了东院,几日后李家人来必是落脚西院了。
想着李家人将用和自己一样的家什,云氏心里有点不得劲。
不过因为生了个好女儿,云氏如此想:且早年便由她家教养,如今倒是跟她一个排场了。
“太太有所不知,”陶氏悄悄告诉道:“刚午饭时候,小人和郝升家的打听过了:五套老挝红酸枝,其中一套书房家什摆在了尚老爷书房。西院现就只得正院一套老挝红酸枝,客堂摆的是普通红酸枝。”
其实也是上等的木头家什了,不比云氏家常用的差。
但云氏听后却是生出些高兴。
她儿子媳妇到底还是更孝敬她些。当然这也是她该得的。
本来这老挝红酸枝儿子原是要孝敬她男人一套的,是她男人说不必,就摆这御赐宅子里,来京时使也是一样。
颇有兴致地端详了一会子面前桌几的花纹,云氏和陶氏笑道:“都说这老挝红酸枝稀罕,我瞧这半天也没瞧出这和咱们家常使的红酸枝有什么差别?”
可惜她男人不在,不然必是会给她仔细讲解。
长子固然也会讲,但当着儿媳妇和她手底下这些人,总觉得有些丢人。
不过分开六天,云氏便有些想念谢子安了……
陶氏先虽也不认识,但因得了郝氏的告诉当下笑道:“太太,我听郝升家的说这老挝红酸枝最大的好处就是油性大,做出来的家什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必似一般的红酸枝摆个几年,就得叫木匠来整整木缝。”
……
午饭便得了显真报告云氏家来消息的谢尚傍晚下衙,家来后看到一年未见的云氏不免心生欢喜,笑道:“娘,您可算来了!”
云氏见长子头戴乌纱帽,身穿绿官袍,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只开口叫娘时放带出几分早年的稚气,不觉感慨道:“尚儿,你长大了!”
闻言谢尚有些不好意思地抱怨道:“娘,我都当爹了!”
他已经长大很久了,偏他娘还直当他是小孩子。
云氏被长子语气里的小委屈逗笑了,心说真还是个孩子,嘴上笑道:“是啊!我听你媳妇讲了差不多还有一个月!”
闻言谢尚看看他娘身后的红枣,碍于礼法不好说话,只粲然一笑,转搀扶住云氏道:“娘,咱们进屋说话,你说红枣都已经告诉你了!”
眼见往日搀扶自己的谢尚改搀了她婆,红枣不过微微一笑,提步跟上。
她婆一年来这么一回,谢尚孝敬着她些也是当的。
屋里坐下,云氏看儿子喝茶吃点心,然后方拿出一封信道:“尚儿,这是你爹的信!”
谢尚展信一读,然后便“咦”了一声。
云氏听见立刻问道:“你爹说什么了?”
谢尚笑:“爹给我儿子起了个名——原来红枣前儿晚上的梦应在这里!”
听到梦字,云氏立刻阻拦道:“等等!”
谢尚依言停住了嘴,疑惑地看向云氏,而红枣则情不自禁地揉了揉额头,心说名字不都是满月才起吗?她公公现便把孩子名字送过来,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这男女都还不知道呢?
别说胎像如何如何,前世那么先进的b超检查,都还有最后翻盘的呢!
不过她公公到底起了个什么名,叫谢尚说应了她的梦
云氏请走到堂屋门前往外瞧了瞧,眼见日头虽已西沉,但屋前的石榴树顶犹有余晖,方回头道:“尚儿,你接着说尚儿媳妇做了个什么映照的梦”
原来他娘是要看日头,谢尚明白过来接着讲道:“红枣梦到了一茎两穗的嘉禾,而娘你看爹给我儿子娶的名‘豐’,这豆器上的玉形可是嘉禾合穗的样子?”
红枣依言想了想,不禁心生认同:还真是!
繁体豐里两个简写丰字,除了形似稻穗麦穗,还有些一年两熟的意思。
她公公以豐作她孩子名字,红枣心说:看来是用了心思。
只这豐字的比划未免多了些,孩子启蒙念书学写名,难度可有点大!
“你说红枣胎梦感到了什么?嘉禾?快,”云氏叫丫头:“拿《周公解梦》来。”
已然翻过一回《周公解梦》的谢尚见状没有阻止,而是亲接过丫头的书熟稔翻到《二十二田园·五谷·耕种》一页捧给云氏看:“娘,你看这儿‘身在禾中大吉利’,这儿‘见禾丰熟富贵长’……”
“红枣这个梦,”谢尚最后总结道:“寓意平安富贵,大吉大利。可说是少有的好梦!”
“是啊!”云氏看着《周公解梦》乐得合不拢嘴,高兴道:“咱们丰儿可真是天生的富贵命!”
“只一样!”放下书,云氏正色道:“尚儿,这事在你媳妇生产前可不能告诉人!”
“谁都不许说!你,”云氏转与陶氏道:“这就去又春,让他告诉院里所有人,谁敢漏出去一句,立刻家法处置!”
红枣……
谢尚……
回头看到谢尚红枣脸上无可掩饰的惊异,云氏摇头:“你们啊,还是年轻。不知这世间人心险恶。京里现谁不知道你两个年轻富贵,鸿运当头?想跟你们借运的必是不少——说不定比打甘回斋主意的人还多!”
“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有尚儿媳妇,以后无论再做什么好梦,可都别说,叫外人知道了,其中那知道因果报应的会生法子来买,就这还算是好的,而那坏心的,则难保不走歪门邪道的路子来偷——那可就是□□烦!为此丧命的都有!”
闻言红枣的三观碎成了渣,谢尚却是立刻应道:“娘提醒的是,儿子记下了。红枣做梦这件事我除了昨儿写信告诉爹外,再没告诉过旁人。”
“不过,前几日我生日,当时儿子请了几个同僚和其夫人来家,其中有人问红枣做过什么胎梦?红枣当时顺口说了一句梦到秋收漫山遍野的稻田。”
“娘,”谢尚担心问道:“当时红枣还没做梦,这样告诉人不要紧吧?”
难得扯一回谎的红枣没想当日的随口一说会有这么大的副作用,心里也是懊恼——早知就不多那一句嘴了,如此也就省了眼下的担心。
果然做人还是要做老实人,不要随便撒谎的好!
难得看到儿媳妇如此紧张,云氏看一眼红枣鼓鼓的肚子,觉得不好太过苛责——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儿媳妇现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可受不得刺激。
若是未此生出好歹,儿子必是要抱怨她一辈子。
云氏冷静地很想了一回后方道:“尚儿,你刚说的事我也没有经过。不过我记得你爹中元节的时候给你捎过一匣子符。你都给摆好了吗?”
“摆了!”谢尚点头道:“我没告诉任何人,都是我自己亲手摆的。”
什么都不知道的红枣……
“那就好!”云氏点头道:“画符的老道士有些道行,你一会回去瞧瞧,看哪些还在不在?若是都在,就表示无事。若少了,也不必担心,必是替你们挡灾挡掉了。你就赶紧把缺的补上。”
“再写封信给你爹,让他打发谢福代你去问问老道士这事!”
这才是重点!
……
谢尚回主院一趟,一脸笑意地回来告诉云氏道:“娘,我瞧了,都在!”
虚惊一场,再好不过!
“阿弥陀佛!”云氏闻言念了声佛,欢喜道:“看来是无事!这就好,这就好啊!”
长子相熟的几个同僚,都不是京城人,想来他们的夫人也还不知道京里的忌讳。
只是无心而问,并未做什么手脚。
红枣跟着也舒了一口气,心说还算运气好。这回得了教训,以后再不扯这没甚意义的谎了!
晚饭后散步,谢尚邀云氏同去园子走走,云氏欣然笑道:“我还没瞧过你这园子里的泉呢!一会儿我得好生瞧瞧,先我京这些年,何尝听说过谁家有泉?”
……
书信不挑到的日子和时辰,谢尚八月二十一通过驿站发出的信,谢子安二十七早晌便收到了。
看完信,谢子安良久无语,案前呈信的谢福感觉出异常,下意识地看了谢子安一眼,没想看到谢子安眼里的湿润。
谢福唬了一跳,赶紧叫了一声:“老爷!”
心里则担忧不已——京里出了什么事,竟然叫他家主子伤心到流泪?
“没事!”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谢子安拿起桌子的帕子掖了掖眼,轻松笑道:“我是欣慰!”
闻言谢福放了心,凑趣笑道:“尚老爷又孝敬老爷什么了?”
谢子安把信递给谢福,示意他自己看。
谢福飞速地扫着信,心潮澎湃——他老爷升官有望了!
打小谢福就知道他家老爷的心愿,那就是将来做官,做大官,官阶比他爷还高,给老太太争口气!
但这谈何容易?大部分人的仕途都止步四品,能做到三品的学政已是凤毛麟角。
别说他家老爷还年轻,才四十有七。事实上从学政往上走就两条路,一条文章名满天下,转任翰林院掌院或者礼部尚书,再一条就是转任布政,有了出任巡抚或者入阁为相的可能。
不然就只能跟老太爷一样终老任上,等到了岁数,临近荣退,才给加个从二品的虚衔。
放下信,谢福心里感念只化作一句夸赞:“尚老爷孝顺,大孝顺!”
难得的谢子安没有反驳,而是点头赞同。
因为儿子连中六元而离开翰林院,失去入阁机会,谢子安心里不说没有遗憾。他以为他这个学政便是仕途的顶点了,谁知道峰回路转儿子会在这里送他这份大功,让他有了转布政的机会。
原来儿子心里除了他自己的前程,还一直记挂着他这个爹的抱负。
“别以为如此,”谢子安忽然大声自言自语道:“我就不再追究前几天信的事!哼——”
一码归一码,别想蒙混过关!
谢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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