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曲那一栏,只有许乔的名字。
不止观众们交头谈论, 评委席上众人也讨论开了。
“《姑苏月夜》尚且和应这位民乐大师有所合作, 这一曲竟然是独立完成?”
“希望水准和上一曲相比不要差得太远。”
“我相信乔不会让人失望。”
观众们还沉浸在不久前维也纳爱乐乐团的演奏中, 注意力有些分散。
而这时,民乐团各声部同时以强音发声, 力度统一持续十拍,这跨越了四个八度音区的浩大声势让观众一个激灵,惊疑不定地看了过来。
开场音极具震撼而富有冲击力。
各个声部的运用密度极高,复合和弦音色已经与“和谐”两个字背道而驰,再加上二胡的颤音、唢呐高亢极具破坏力的音响色彩,气氛从一开始就进入到紧张与恐惧中。
休止符的运用穿插在其中,导致这段本就不和谐的旋律时停时响,诡异如夜晚窗外呼啸的冷冽寒风。观众们捂住胸膛, 恍惚间似乎听到无数灵体鬼魂在低吟、狞笑、哭泣。
听觉敏锐的评委们注意到从旋律一开始, 沉沉的鼓声就一直在按照特定的节奏击响。
咚、咚、咚……这声音在慢慢加快。
他们顿时明白, 隐藏在旋律中的鼓声与心脏跳动的频率相契合。随着时间过去, 这鼓声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观众的心跳也似乎被影响, 急促跳动起来。
胸闷气短、疲惫头晕等不适感涌了出来, 胳膊上冒出一粒粒鸡皮疙瘩,不少人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不由浑身发冷,抱紧胳膊。
这是直面死亡令人无法忍受的恐惧。
是魔鬼的音乐吗?
阴郁和悲伤的情感席卷而上, 浓重的死亡和悲剧色彩弥漫到他们的心间。
此时那位领奏的琵琶首席,俨然化身魔鬼。他垂首时嘴唇轻抿,手指快速在弦上拨动,仿佛在用手中旋律与鬼魂沟通。
这是一曲悼歌,一支感念死亡的乐曲。
在作这首曲子时,他竭力让自己回忆那已经淡去了的,有关于死亡的记忆。没有人比他见过的死人更多,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亡。
他不止一次亲身体会这种感觉,看身边人死去,看自己死去。这就是他能写出这支交响曲的根基所在。
坐在评委席中央的马尔兹紧紧盯着许乔,这一刻,这位年轻人像是一个死魂在弹奏。
别再继续下去了……观众们在内心发出呼唤。
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呼唤,在各声部力度达到极致后,弦乐声部连续下行,发出悠悠一个下滑音。
所有人都愣住了。
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在远去。他们恍惚间看到了死者临终前的视角。
要问许乔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他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在那一刻,身体是感觉不到痛苦的,所有感知都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意识上的活跃。
他不会再害怕身体上的种种伤痛,他会出现很多幻觉,譬如与死去的爱人团聚。而这些幻觉,让死亡的过程变得温和。
于是越临近死亡,面对它的态度也越平和。
下滑音过后,领奏的琵琶以徐缓的速度,伴随大胡浑厚的低音,倏忽间描摹出一个宁静祥和的世界。
转变来的太快,但却莫名的理因如此。
那是一种奇异的体验,所有痛苦不安都消失了,一种超脱的感受弥漫上来。
生亦何为,死亦何往?
乐声在宁静中结束。
毫无疑问,这是比《姑苏月夜》还要出色完美的交响乐曲。
观众席上有大半观众深受感染泣不成声,评委席上,助理也为这些音乐大师们呈上了干净的手帕拭泪。
同样是死亡主题的交响曲,《马勒第六交响曲》与《悼歌》,孰优孰劣,已经一目了然。
[我需要时间缓缓]
[没有办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人类的词汇实在太有限了,我只知道,我不再恐惧死亡]
评委们都给出了自己极高的评价。
“这首交响曲,不管是从乐曲写作本身还是演奏上来讲都是完美的。抱歉,我需要控制一下情绪,它太棒了。”
“在艺术水准上,《悼歌》已经足以与历代伟大的音乐家们所作的交响曲相媲美!尤其是这群可爱的人可以将它演绎得如此激动人心。”
“太完美了,这首交响曲呈现出的死亡与超脱意境让我深受感染。”
……
音乐厅内,媒体们将镜头对准了坐在评委席中央,一直没有说话的马尔兹大师身上,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他对《悼歌》的评价。
然而马尔兹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许乔一眼。
这让媒体们面面相觑。
马尔兹先生是对他们的演奏不满意吗?要知道上一曲《姑苏月夜》,他可是给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评价的。
[马尔兹先生怎么了,是不满意吗?]
[天呐这首交响曲这么棒都无法打动马尔兹吗?]
结束演奏后,民乐团众人回到休息室,卢卡斯在内的维也纳爱乐乐团众人还没有离开。
这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表情复杂地说道:“乔,你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演奏家,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悼歌》十分出色。”
“不过并不只有你可以作出这样优秀的交响曲,我们还有一次交流的机会。”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许乔知道他指的是交流会最后一轮,只是刚演奏完,他太过疲惫,于是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卢卡斯看着他汗湿的额头和失去了神采的疲惫眼睛,犹豫了一下说道:“乔,你应该好好休息,你的状态不太对。”
“谢谢。”许乔与他轻轻拥抱了一下。
应文林搀着他,有些担忧地问道:“咱们先回酒店休息吧?”
这支交响曲全部演奏下来,对于情绪的消耗是巨大的。尤其许乔还是领奏,耗费的精神与体力他人难以想象。
许乔低低应了一声,而这时,一位助理打扮的年轻人走进了休息室,恭敬地朝许乔弯了弯腰:“许乔先生,马尔兹先生想与您见一面,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民乐团众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忧虑。马尔兹先生刚刚在评委席没有发表任何评价,而这时又单独想见许乔,是发生什么了?
许乔垂下眼睫,说道:“带我去见马尔兹先生吧。”
说罢,跟应文林说了一声:“我很快回来,不用担心。”
与马尔兹是在不远的另一个评委专用休息室见面的。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见许乔走过来,半佝偻身子,拉过他的手坐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孩子,在你的乐声中,我感受不到丝毫对死亡的畏惧。”
许乔轻笑了一声:“是的先生,我并不畏惧死亡。”
马尔兹摇了摇头,换了种说法:“你心中有死志。”
他浸淫音乐这么多年,旁人可能听不出,他却立即明白,《悼歌》中潜藏着作曲人内心对生的不眷念。
见许乔没有说话,马尔兹接着说道:“孩子,我比你大半个世纪还要多,是快要见上帝的人了,但对于死亡,我甚至没有你的感触深。”
“《悼歌》很完美,就因为它太完美,我不得不感到担忧。能作出这样的曲子,想必你在心中已经无数次模拟——或者说无数次实践过走向死亡的路程,是吗?”
这话大半是对的,他确实无数次实践过走向死亡,但并非是主动选择。
看到许乔疲惫的双眼,马尔兹叹了口气:“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孩子。”
许乔想要组织一下语言安慰面前这个担心自己的老者,而这时,包中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想要挂断,看到联系人时顿了一下。
马尔兹善意地笑道:“接吧。”
“抱歉。”许乔对他说了声,走到休息室角落接起电话。
是徐斯奕打来的电话。
“你还好吗?”
许乔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按了按太阳穴:“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了你们的演奏。”徐斯奕声音低沉,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显得更加有磁性,“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同马尔兹一样,他听出了乐曲中有关于死亡的超脱。但和马尔兹不同,他不认为许乔心中有死志,他知道许乔只是太累了。
他是见证着许乔走过一个个世界的,许乔对于死亡的超脱建立在他亲身经历的理解上,并非马尔兹所以为的对于死亡的向往。
“嗯,我需要好好睡一觉。”许乔声音放轻了一些,“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国。”
挂断电话后,许乔走到了马尔兹身边重新坐下。
“马尔兹先生,感谢您的担心与关怀。我只是有些累了。”他深吸一口气笑道,“我想等您听完为交流会准备的最后一首交响乐时,就会改变现在的看法了。”
马尔兹看着他,渐渐选择了相信。
许乔太过疲累,回到酒店后就睡下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手机铃声吵醒。
见是陌生的号码,他打了个哈欠直接挂断,没想到刚挂断,又是电话铃声挤了进来。
如此反复几回,许乔皱了皱眉接起电话,才知道是神通广大的维也纳当地媒体记者打来的。
电话那头立即炮语连珠地问他对于网络上的抨击作何感想,有什么回应。
许乔蹙眉说道:“抱歉,我需要了解一下情况再给您回复。”
打开讯息,这才看到媒体上出现了大量乐评人对于《悼歌》的批判,文章中摘取了来自社交平台网友们的评价,指责《悼歌》中隐含的不尊重生命,教唆死亡的态度。
甚至批判这首交响乐会提高听众的自|杀率,应当予以禁止。
文章还以马尔兹大师不作评价为由,提出这位大师对于这首交响乐的态度同样如此。
也有其他乐评人提出了对这个论点的反对,认为太过断章取义。
一时间争议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