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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橘子

萝卜溪滕家橘子园,大清早就有十来个男男女女,爬在树桠间坐定,或用长竹梯靠树摘橘子。人人各把小箩小筐悬挂在树枝上,一面谈笑一面工作。夭夭不欢喜上树,便想新主意,自出心裁找了枝长竹杆子,杆端缚了个小小捞鱼网兜,站在树下去搜寻,专拣选树尖上大个头,发现了时,把网兜贴近橘子,摇一两下,橘子便落网了,于是再把网兜中橘子倒进竹筐中去。众人都是照规矩动手,在树桠问爬来转去很费事,且大大小小都得摘。夭夭却从从容容,举着那枝长竹杆子,随心所欲到处树下走去,选择中意的橘子。且间或还把竹杆子去撩拨树上的嫂嫂和姊姊,惊扰他们的工作。选取的橘子又大又完整,所以一个人见得特别高兴。有些树尖上的偏枝的果实,更非得她来办不可,因之这里那里各处走动。倒似乎比别人忙碌了些。可是一时间看见远处飞来了一只碧眼蓝身大蜻蜓,就不顾工作,拿了那个网兜如飞跑去追捕蜻蜓,又似乎闲适从容之至。

嫂嫂姊姊笑着,同声喊叫,“夭姑,夭姑,不能跑,不许跑!”

夭夭一面跑一面却回答说:“我不跑,蜻蜓飞了。你同我打赌,摘大的,看谁摘得最多。那些尖子货全不会飞,不会跑,等我回来收拾它!”

总之,夭夭既不上树,离开树下的机会自然就格外多。一只蚱蜢的振翅,或一只小羊的叫声,都有理由远远的跑去。她不能把工作当工作,只因为生命中储蓄了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动,单只一件固定工作羁绊不住她。她一面还一面捡拾树根边蝉蜕。直到后来跑得脚上两只鞋都被露水湿透,裤脚鞋帮还胶上许多黄泥,走路已觉得重重的时候,才选了一株最大最高的橘子树,脱了鞋袜,光着个脚,猴儿精一般快快的爬到树顶上去,和家中人从数量上竞赛快慢。

摘橘子橘子园主人长顺,手中拈着一只长长的软软的紫竹鞭烟杆,在冬青篱笆边看家中人摘橘子。有时又走到一株树下去,指点指点。见夭夭已上了树,有个竹筐放在树下,满是特号大火红一般橘子。长顺想起商会会长昨天和他说的话,仰头向树枝高处的夭夭招呼:

“夭夭,你摘橘子不能单拣大的摘,不能单拣好的摘,要一视同仁,不可稍存私心。都是树上生长的,同气连理,不许偏爱!现在不公平,将来嫁到别人家中去做媳妇,做母亲,待孩子也一定不公平。这样子可不大好!”

夭夭说:“爹爹,我就偏要摘大的。我才不做什么人妈妈婆婆!我就做夭夭,做你的女儿,偏心不是过错!他们摘橘子卖给干爹,做生意总不免大间小,带得去的就带去。我摘的是预备送给他,再尽他带下常德府送人。送礼自然要大的,整庄的,才好看!十二月人家放到神桌前上供,金煌煌的,观音财神见它也欢喜!”

二姑娘在另外一株树上接口打趣说:

“夭夭,你原来是进贡,许下了什么愿心?我问你。”

夭夭说:“我又不想做皇帝正宫娘娘,进什么贡?你才要许愿心,巴不得一个人早早回来,一件事早早圆功!”

另外较远一株树上,一个老长工正爬下树来,搭口说:“子树上厚皮大个头,好看不中吃。到了十二月都成绣花枕头,金镶玉,瓤子里同棉花絮差不多,干瘪瘪的。外面光,不成材。”

夭夭说:“松富满满你说的话有道理。可是我不信。我选好看的就好吃,你不信,我同你打赌试试看。”

长顺正将走过老伴那边去,听到夭夭的话语,回过头来说:“夭夭,你赶场常看人赌博,人也学坏了。近来动不动就说要赌点什么。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可赌的?”

夭夭被爹教训后不以为意,一时回答不出,却咕叽咕叽的笑。过一会,看爹爹走过去远了,于是轻轻的说:“辰溪县岩鹰洞有个聚宝盆,一条乌黑大蟒蛇守定洞门口,闲人免入,谁也进不去。我那一天爬到洞里去把它偷了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我会想,就一定有万千好东西从盆里取出来,金子银元宝满箱满柜,要多少有多少,还怕和你们打赌?”

另外一个嫂嫂说:“聚宝盆又不是酱油罐,你那能得到?作算你有本领,当真得到了它,不会念咒语,盆还是空的,宝物不会来的!”

夭夭说:“我先去齐梁桥齐梁洞,求老师父传诵咒语,给他磕一百零八个响头,拜他做师父,他会教给我念咒语。”

嫂嫂说:“好容易的事!做徒弟要蹲在烧丹炉灶边,拿芭蕉扇煽三年火,不许动,不许眼睛,你个猴儿精做得到?”

老长工说:“神仙可不要像夭夭这种人做徒弟。三脚猫,蹦蹦跳,翻了他的鼎灶,千年功行,化作飞灰。”

夭夭说:“邪嗨,唐三藏取经大徒弟是什么人?花果山,水帘洞,猴子王,孙悟空!”

“可是那是一只真正有本领的猴子。”

“我也会爬树,爬得很高!”

“老师父又不要你偷人参果,会爬树有什么用?”

“我敢和你打赌。只要我去,他鉴定我一番志诚心,一定会收我做徒弟。”

“一定收?他才不一定!收了你头上戴个紧箍咒,咒语一念,你好受;当年齐天大圣也受不了,你受得了?”

“我们赌点什么看,随你赌什么。”

父亲在另外一株树下听到几个人说笑辩嘴,仰头对夭夭说:“夭夭,你又要打赌,聚宝盆还得不到,拿什么东西输给人?我就敢和你打赌,我猜你得不到聚宝盆。且待明天得到了,带回家来看看,再和别人打赌并不迟!”

把大家都说笑了。各人都在树上高处笑着,摇动了树枝,这里那里都有赤红如火橘子从枝头下落。夭夭上到最高枝,有意摇晃得尤其厉害,掉落下的橘子也就分外多。照规矩掉下地的橘子已经受损,另外放在一处,留给家里人解渴,长顺一面捡拾树下的橘子,一面说:

“上回省里委员过路,说我们这里橘子像‘摇钱树’。夭夭得不到聚宝盆,倒先上了摇钱树。”

夭夭说:“爹爹,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

长顺说:“货到地头死,这里不值钱,下河可值钱。听人说北京橘子五毛钱一个,上海一块钱两斤。真是树上长钱!若卖到这个价钱,我们今年就发大财了。”

“我们园里多的是,怎么不装两船到上海去卖?”

“夭夭,去上海有多远路,你知道不知道?两个月船还撑不到,一路上要有三百二十道税关,每道关上都有个稽查,伸手要钱,一得罪了他,就说,今天船不许开,要盘舱检查。我们有多少本钱作这种蠢事情。”

夭夭很认真的神气说:“爹爹,那你就试装一船,带我到武昌去看看也好。我看什么人买它,怎么吃它,我总不相信!”

另外一个长工,对于省城里来的委员,印象不大好。以为这些事也是委员传述的,因此参加这个问题的讨论,说:“委员的话信不得。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告我们说,‘外国洋人吃的鸡不分公母,都是三斤半重,小了味道不鲜,大了肉老不中吃。’我告他‘委员,我们村子里阉鸡十八斤重,越喂得久,越老、越肥、越好吃。’他说:‘天下那有这种事!’到后把我家一只十五斤大阉鸡捉上省里研究去了。他可不知道天下书本上没有的事,我吕家坪萝卜溪就有,一件一件的放在眼里,记在心上,委员那会知道。”

当家的长顺,想起烂泥地方人送萝卜到县城里去请赏,一村子人人都熟知的故事,哈哈大笑,走到自己田圃里看菜秧去了。

大嫂子待公公走远后,方敢开口说笑话,取笑夭夭说:“夭姊,你六喜将来在洋学堂毕了业,回来也一定是个委员!”六喜是夭夭未婚夫的小名,现在省里第三中学读书,还是去年插的香。

老长工帮腔下去说:“作了委员,那可不厉害!天下事心中一本册,无所不知。可就不知道我吕家坪事情。阉鸡有十七斤重,橘子卖两块钱一挑。”

夭夭的三黑嫂子也帮腔说笑话:“为人有才学,一颗心七窍玲珑,自然凡事心中一本册!”

那大嫂子有意撩夭夭辩嘴,便说:“嗨,一颗心子七窍玲珑,不算出奇。还有人心子十四个窍,夭姊你说是不是?”她指的正是夭夭,要夭夭回答。

夭夭说:“我说不是!”

三黑嫂子为人忠厚老实,不明白话中意思,却老老实实询问夭夭,下省去时六喜到不到河上来看她。因为听人说上了洋学堂,人文明开通了,见面也不要紧。

夭夭对于这种询问明白是在作弄她,只装不曾听到,背过身去采摘橘子。橘子满筐后,便溜下树来倒进另外一个空箩里去。把事情作完时,在树下很认真似的叫大嫂说:

“大嫂大嫂,我问你话!”

大嫂子说:“什么话?”

夭夭想了想,本待说嫂嫂进门时,哥哥不在家,家中用雄鸡代替哥哥拜堂圆亲的故事,取笑取笑。因为恰恰有个长工来到身边,所以便说:“什么画、画喜鹊噪梅。”说完,自己笑着,走开了。

住对河坳上守祠堂的老水手,得到村子里人带来的口信,知道长顺家卖了一船橘子给镇上商会会长,今天下树,因此赶紧渡河过萝卜溪来帮忙。夭夭眼睛尖,大白狗眼睛更尖,老水手还刚过河,人在河坎边绿竹林外,那只狗就看准了,快乐而兴奋,远远的向老水手奔去。夭夭见大白狗飞奔而前,才注意到河坎边竹林子外的来人,因此也向那方面走去,在竹林前见老水手时,夭夭说:“满满,你快来帮我们个忙!”

这句话含义本有两种,共同工作名为帮忙,橘子太多要人吃,照例也说帮忙。乡下人客气笑话,倒常常用在第二点。所以老水手回答夭夭说:

“我帮不了忙!夭夭。人老了,吃橘子不中用了。一吃橘子牙齿就发酸。烂甜杏子不推辞,一口气吃十来个,眼睛闭闭都不算好汉。”话虽如此说,老水手到了橘园里,把头上棕叶斗笠挂到扁担上后,即刻就参加摘橘子工作,一面上树一面告给他们,年青时如何和人赌吃狗矢柑,一口气吃二十四个,好像喝一坛子酸醋,全不在乎。人老来,只要想想牙龈也会发疼。

夭夭在老水手树边,仰着个小头:“满满,我想要我爹装一船橘子到汉口去,顺便带我去,我要看看他们城里人吃橘子怎么下手。用刀子横切成两半,用个小机器挤出水来放在杯子里,再加糖加水吃,多好笑!他们怕什么?一定是怕橘子骨骨儿卡喉咙,咽下去从背上长橘子树!我不相信,要亲眼去看看。”

老水手说:“这东西带到武昌去,会赔本的。关卡太多了,一路上税,一路打麻烦,你爹发不了财的。”

夭夭说:“发什么财?不赔本就成了,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花一块钱买三四个橘子,当真是四个人合吃一个,一面吃一面还说:‘好吃,好吃,真真补人补人!’我总不大相信!”

老水手把额纹皱成一道深沟,装作严肃却忍不住要笑笑。“他们城里人吃橘子,自然是这样子,和我们一块钱买两百个吃来不同!他们舍不得皮上经络,就告人说:‘书上说这个化痰顺气’,到处是痰多气不顺的人,因此全都留下化痰顺气了。真要看,等明年六喜哥回来,带你到京城里三贝子花园去看。那里羊也吃橘子,大耳朵毛兔也吃橘子,补得精精神神。”

夭夭深怕人说到自己忌讳上去,所以有意挑眼:“满满,你大清早就放快,鹿呀马呀牛黄八宝化痰顺气呀!三辈子五辈子,我不同你说了!”话一说完,就扬长走过爸爸身边看菜秧去了。

二姑娘却向老水手分疏:“满满,你说的话犯夭夭一人忌讳,和我们不相干。”

长顺问夭夭:“怎么不好好做事,又三脚猫似的到处跑跑跳跳?”

夭夭借故说:“我要回家去看看早饭烧好了没有。满满来了,炖一壶酒,煎点干鱼,满满欢喜吃酒吃鱼!等等没有吃,爹爹你又要说我。”

夭夭走后,长顺回到了河下,招呼老水手。老水手说:“大爷,我听人说你卖了一船橘子给会长,今天下船,我来帮忙。”

“有新闻没有?”当家的话中实有点说笑意思,因为村子里唯有老水手爱打听消息,新闻格外多,可是事实上这些新闻,照例又是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这点好事性情,老水手在当地熟人看来,也有趣多了。

老水手昨天到芦苇溪赶场,抱着“一定有事”的期望态度,到了场上。各处都走遍后,看看还是与平时一样,到处在赌咒发誓讲生意。除在赌场上见几个新来保安队副爷,狗扑羊殴打一个米经纪,其余真是凡事照常。因为被打的是个米经纪,平时专门剥削生意人,所以大家乐得看热闹袖手旁观。老水手预期的变故既不曾发生,不免小小失望。到后往狗肉摊边一坐,一口气就吃了一斤四两肥狗肉,半斤烧酒,脚下轻飘飘的,回转枫树坳。将近祠堂边时,倒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情。原来镇上烧瓦窑的刘聋子,不知带了什么人家的野娘儿们,在坳上树林里撒野,不提防老水手赶场回来的这样早,惊窜着跑了。

老水手正因为喝了半斤烧酒,血在大小管子里急急的流,兴致分外好。见两个人向山后拼命跑去时,就在后面大声嚷叫:“烧瓦的,烧瓦的,你放下了你那瓦窑不管事,倒来到我这地方取风水,清天白日不怕羞,真正是岂有此理!你明天不到祠堂来挂个红,我一定要禀告团上,请人评评理!”可是烧瓦的刘老扳,是镇上出名的聋子,老水手忘了聋子耳边响炸雷,等于不说。醉里的事今早上已忘怀了,不是长顺提及“新闻”,还不会想起它来。

老水手笑着说:“大爷,没有别的新闻,我昨天赶芦苇溪的场,吃了点‘汪汪叫’,喝了点‘闷糊子’,腾云驾雾一般回来时,若带得有一面捉鹌鹑的摇网,一下子怕不捉到了一对‘梁山伯祝英台’!这一对扁毛畜生,胆敢在我屋后边平地砌窠!”

身旁几个人听来,都以为老水手说的是雀鸟,不作意笑着。因为这种灰色长尾巴鸟类,多成对同飞同息,十分亲爱,乡下人传说是故事中“梁山伯祝英台”,生前婚姻不遂死后的化身。故事说来虽极其动人,这雀鸟样子声音可都平平常常。一身灰扑扑的杂毛,叫时只会呷呷呷,一面飞一面叫,毫无动人风格。捉来养在家中竹笼里,照例老不驯服,只会碰笼。本身既不美观,又无智慧或悦耳声音,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老秀才读了些旧书,却说这就是古书上说的“鸩鸟”,赶蛇过日子,土名“蛇呷雀儿”,羽毛浸在酒中即可毒人。因此这东西本地人通不欢喜它。

老水手于是又说笑:“我还想捉来进贡,送给委员去,让委员见识见识!”

大家不明白老水手意思所在,老水手却因为这件事只有自己明白,极其得意,独自莞尔而笑。

一村子里人认为最重大的事情,政治方面是调换县长,军事方面是保安队移防,经济方面是下河桐油花纱价格涨落,除此以外,就俨然天下已更无要紧事情。老水手虽说并无新闻,一与橘子园主人谈话,总离不了上面三个题目。县长会办事,还得民心,一时不会改动。保安队有时什么变故发生,多在事后方知道,事前照例不透消息。传说多,影响本地人也相当严重的,是与沿河人民生活关系密切的桐油。看老《申报》的,弄船的,号口上坐庄的,开榨油坊的,挖山的,无人不和桐油有点关连。这两个人于是把话引到桐油上来,长顺记起一件旧事来了。今年初就传说辰州府地方,快要成立一个新式油业公司,厂址设在对河,打量用机器榨油,机器熬炼油,机器装油,……总而言之一切都用机器。凡是原来油坊的老板、掌捶、管榨,烧火看锅子,蒸料包料,以及一切杂项工人和拉石碾子的大黄牯牛,一律取消资格,全用机器来代替。乡下人无知识,还以为这油业公司一成立,一定是机器黄牛来作事,省城里派来办事的人,就只在旁边抱着个膀子看西洋景。

这传说初初被水上人带到吕家坪时,原来开油坊的人即不明白这对于他们事业有何不利,只觉得一切用机器,实在十分可笑。从火车轮船电光灯,虽模糊意识到“机器”是个异常厉害的东西。可是榨油种种问题,却不相信机器人和机器黄牛办得了。因为蒸料要看火色,全凭二十年经验才不至于误事,决不是儿戏。机器是铁打的,凭什么经验来作?本领谁教他?总之可笑处比可怕处还多。传说难证实,从乡下人看来,倒正像是办机器油坊的委员,明知前途困难,所以搁下了的。

长顺想起了这公司“旧事重提”的消息,就告给老水手说:

“前天我听会长说,辰州地方又要办那个机器油坊了。办成功他们开张发财,我们这地方可该歪,怕不有二三十处油坊,都得关门大吉!”

老水手说:“那怕什么?他们办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办不好?有五百万本钱,省里委员,军长,局长,都有股份。又有钱,又有势,还不容易办?”

“我算定他们办不好。做官的人那会办事?管事的想捞几个钱,打杂的也想捞几个钱,捞来捞去有多少?我问你。纵勉勉强强开办得成,机器能出油,我敢写包票,油全要不得。一定又脏又臭,水色不好,沉淀又多,还搀了些米汤,洋人不肯收买它,他们要赔本,关门。大爷你不用怕,让他们去试试看,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些人能办什么事!成块银子丢到水里去,还起个大泡,丢到油里去,不会起泡,等于白丢。”

长顺摇摇头,对这官民争利事结果可不那么乐观。“他们有关上人通融,向下运还便利,又可定官价买油收桐子,手段很厉害!自己机器不出油,还可用官价来收买别家的油,贴个牌号充数,也不会关门!”

老水手举起手来打了个响榧子:“唉嗨,我的大爷,什么厉害不厉害?你不看辰溪县复兴煤矿,他们办得好办不好?他们办我们也办,一个‘哀(挨)而不伤。’他们办不好的!”

“古人说,官不与民争利,有个道理。现在不同了,有利必争。”

说到这事话可长了。三十年前的官要面子,现在的官要面子也要一点……往年的官做得好,百姓出份子造德政碑万民伞送“青天”。现在的官做不好,还是要民众出份子登报。“登了报,不怕告”,告也不准账。把状纸送到专员衙门时,专员会说:“你这糊涂乡下人,已经出名字登报,称扬德政,怎么又来禀告父母官?怕不是受人愚弄刁唆吧。”完事。官官相卫告不了,下次派公债时,凡禀帖上有名有姓的,必点名叫姓多出一百八十。你说捐不起,拿不出,委员会说:“你上回请讼棍写禀帖到专员衙门控告父母官,又出得起钱!”不认捐,反抗中央功令,押下来,吊起骡子讲价钱,不怕你不肯出。

不过长顺是个老《申报》读者,目击身经近二十年的变,虽不大相信官,可相信国家。对于官永远怀着嫌恶敬畏之忱,对于国家不免有了一点儿“信仰”。这点信仰和他的家业性情相称,且和二十年来所得的社会经验相称。他有种单纯而诚实的信念,相信国家有了“老总”究竟好多了。国运和家运一样,一切事得慢慢来,慢慢的会好转的。

话既由油坊而起,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于是推己及人忖度着:“我们那个老总,知不知道这里开油业公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登个报,让他从报上知道?他一定也看老《申报》。他还派人办《中央日报》,应当知道!”

长顺对于老水手想象离奇处皱了皱眉:“他坐在南京城,不是顺风耳,千里眼,那知道我们乡下这些小事情。日本鬼子为北方特殊化,每天和他打麻烦,老《申报》就时常说起过。这是地方事件,中央管不着。”

说来话长,只好不谈。两人都向天空看了那么一眼。天上白云如新扯棉絮,在慢慢移动。河风吹来凉凉的。只听得有鹌鹑叫得很快乐,大约在河坎边茅草蓬里。

二姑娘在树上插嘴说话:“满满明天你一早过河来,我们和夭夭上山舀鹌鹑去。夭夭大白狗好看不中用,我的小花子狗,你看它相貌看不出,身子一把柴瘦得可怜,神气萎琐琐的,在草窠里追扁毛畜生时,可风快!”

老水手说:“上什么山,花果山?你要捉鹌鹑,和夭夭跟我到三里牌河洲上去,茅草蓬蓬里要多少!又不是捉来打架,要什么舀网?只带个捕鱼的撒手网去,向草窠中一网撒开去,就会有一二十只上手!我亲眼看过高村地方人捉鹌鹑,就用这个方法,捉了两挑到吕家坪来卖。高村人见了那么多鹌鹑,问他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说笑话是家里孵养的。”

长顺说:“还有省事法子,芷江人捉鹌鹑,只把个细眼网张在草坪尽头,三四个人各点个火把,扛起个大竹枝,拍拍的打草,一面打一面叫:‘姑姑姑,咯咯咯’,上百头鹌鹑都被赶向网上碰,一捉就是百八十只,全不费事!”

二姑娘说:“爹你怎么早不说,好让我们试试看?”又说,“那好极了,我们明天就到河洲上去试试,有灵有验,会捉上一担鹌鹑!”

老水手说:“这不出奇,还有人在河里捉鹌鹑!一面打鱼一面捉那个扁毛畜生。”

提起打鱼,几个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河下去,老水手正想说起那个蛤蟆变鹌鹑的荒唐传说,话不曾开口。

夭夭从家中跑了来,远远的站在一个土堆子上,拍手高声叫喊:

“吃饭了!吃饭了!菜都摆好了,你们快快来!”

最先跑回去的是那只大白狗,几个小孩子。

老水手到得饭桌边时,看看桌上的早饭菜,不特有干鱼,还有鲜鱼烧豆腐,红虾米炒韭菜。老水手说笑话:

“夭夭你家里临河,凡是水里生长的东西,全上了桌子,只差水爬虫不上桌子。”

站在桌边分配碗筷的夭夭,带笑说:“满满,还有咧,你等等看吧。”说后就回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捧出一大钵子汤菜来,热气腾腾。仔细看看,原来是一钵田螺肉煮酸白菜,夭夭很快乐的向老水手说:“满满你信不信,大水爬虫也快上桌子了?”

说得大家笑个不止。吃过饭后一家人依然去园里摘橘子,长顺却邀老水手向金沙溪走,到溪头去看新堰坝。堰坝上安了个小小鱼梁,水已下落,正有个工人蹲在岸边破篾条子修补鱼梁上的棚架。到秋天来溪水下落,堰坝中多只蓄水一半,水碾子转动慢了许多,水车声虽然还咿咿哑哑,可是也似乎疲倦了,只想休息神气。有的已停了工,车盘上水闸上粘挂了些水苔,都已枯绵绵的,被日光漂成白色。扇把鸟还坐在水车边石堤坎上翘起扇子形尾巴唱歌,石头上留下许多干白鸟粪。在水碾坊石墙上的薜荔,叶子红红绿绿。碾坊头的葵花,已经只剩下个乌黑干子,在风中斜斜弯弯的,再不像往时斗大黄花迎阳光扭着颈子那种光鲜。一切都说明这个秋天快要去尽了,冬天行将到来。

两个人沿溪看了四座碾坊,方从堰坝上迈过对溪,抄捷径翻小山头回橘子园。

到午后,已摘了三晒谷簟橘子。老水手要到镇上去望望,长顺就托他带个口信,告会长一声,问他什么时候来过秤装运。因为照本地规矩,做买卖各有一把秤,一到分量上有争持时,各人便都说:“凭天赌咒,自己秤是官秤,很合规矩。大斗小秤不得天保佑。”若发生了纠纷,上庙去盟神明心时,还必需用一只雄鸡,在神座前咬下鸡头各吃一杯血酒,神方能作见证。这两亲家自然不会闹出这种纠葛,因此橘子园主人说笑话,嘱咐老水手说:

“大爷,你帮我去告会长,不要扛二十四两大秤来,免得上庙明心,又要捉我一只公鸡!”

老水手说:“那可免不了。谁不知道会长号上的大秤。你怕上当,上好是不卖把他!”老水手说的原同样是一句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