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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家坪的人事

吕家坪正街上,同和祥花纱号的后屋,商会会长住宅偏院里。小四方天井中,有个酱紫色金鱼缸,贮了满缸的清水,缸中水面上搁着个玲珑苍翠的小石山。石山上阴面长有几簇虎耳草,叶片圆圆的,毛茸茸的。会长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二号胖子,在辰溪县花纱字号作学徒出身,精于商业经营,却不甚会应酬交际。在小码头作大老板太久,因之有一点隐逸味,有点泥土气息。其时手里正瘪着一支白铜镂花十样锦水烟袋,与铺中一个管事在鱼缸边玩赏金鱼,喂金鱼食料谈闲天。两人说起近两月来上下码头油盐价值的起跌以及花纱价入秋看涨,桐油价入冬新货上市看跌情形。前院来了一个伙计,肩上挂着个官青布扣花褡裢,背把雨伞,是上月由常德押货船上行,船刚泊辰溪县,还未入麻阳河,赶先走旱路来报信的。会长见了这个伙计,知道自己号上的船已快到地,异常高兴。

“周二先生,辛苦辛苦。怎么今天你才来!刚到吗?船到了吗?不坏事吗?”

且接二连三问了一大串沅水下游事情。

到把各事明白后,却笑了。因为这伙计报告下面事情时,就说到新生活实施情形。常德府近来大街上走路,已经一点不儿戏,每逢一定日子,街上各段都有荷枪的兵士,枪口上插一面小小红绿旗帜,写明“行人向左”,要大家向左走。一走错了就要受干涉。礼拜天各学校中的童子军也一齐出发,手持齐眉棍拦路,教育上街市民,取缔衣装不整齐的行路人。衙门机关学堂里的人要守规矩,划船的一上岸进城也要守规矩。常德既是个水码头,整千整万的水手来来去去,照例必入城观观光,办点零用货物,到得城中后,忙得这些乡下人真不知如何是好。出城后来到码头边,许多人仿佛才算得救,恢复了自由。会长原是个老《申报》读者,二十年来天下大事,都是从老《申报》上知道的。新生活运动的演说,早从报纸看到了。如今笑的却是想起常德地方那么一个大码头,船夫之杂而野性,已不可想象,这些弄船人一上岸,在崭新规矩中受军警宪和小学生的指挥调排,手忙脚乱会到何等程度,说不定还以为这是“革命”!

管事的又问那伙计:“二先生,你上来时,桃源县周溪木排多不多?洪江刘家的货到了不到?汉口庄油号上办货的看涨看跌?”

伙计一一报告后,又向会长轻轻的,很正经的说:

“会长,我到辰州听人说省里正要调兵,不知是什么事情。兵队都陆续向上面调,人马真不少!你们不知道吗?我们上面恐怕又要打仗了,不知打什么仗!”

会长说:“是中央军队?省中保安队?……怕是他们换防吧。”

“我弄不清楚。沿河一带可看不出什么。只辰州美孚洋行来了许多油,行里仓库放不下,借人家祠堂庙宇放,好几个祠堂全堆满了。有人说不是油,是安全炸药,同肥皂一样,放火里烧也不危险。有人说明年五月里老蒋要带兵和日本打一仗,好好的打一仗,见个胜败。日本鬼子逼政府投降,老蒋不肯降。不降就要打起来。各省带兵的主席都赞成打!我们被日本人欺侮够了,不打一仗事情不了结。”

会长相信不过。“那有这种事?我们要派兵打仗,怎么把兵向上调?我看报,《申报》上就不说起这件事情。影子也没有!”《申报》到地照例要十一二天,会长还是相信国家重要事总会从报上看得出。报上有的才是真事情,报上不说多半不可靠。

管事的插嘴说:“唉,会长,老《申报》好些事都不曾说!芷江县南门外平飞机场,三万人在动手挖坟刨墓,报上就不说!报上不说是有意包瞒,不让日本鬼子知道。知道了事情不好办。”

“若说飞机场,鬼子那有不知道?报上不说,是报馆访事的不知道,衙门不让人泄露军机。鬼子鬼伶精,到处都派得有奸细!”

管事说:“那打仗调兵事情,自然更不会登报了。”

会长有点不服,拿出大东家神气:“我告你,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可不要乱说。打什么仗?调什么兵?……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中国和日本的账目,委员长心中有数,慢慢的来,时间早咧。我想还早得很。”末了几句话竟像是对自己安慰而发,却又要从自己找寻一点同情。可是心中却有点不安定。于是便自言自语说:“世界大战要民国三十年发生,现在才二十五年,早得很!《大公报》上就说起过!”

管事的扫了兴,不便再说什么了,正想向外院柜台走去。会长忽记起一件事情,叫住了他:

“吴先生,我说,队上那个款项预备好了没有?他们今天会要来取它,你预备一下,还要一份收据。——作孽作孽,老爷老爷。”

管事说:“枪款吗?早送来了,我忘记告你。他们还有个空白收据!王乡长说,队长派人来提款时,要盖个章,手续办清楚,了一重公案。请会长费神说一声。”

会长要他到柜上去拿收据来看看。收据那么写明:

保安队第XX队队长,今收到麻阳县明理乡吕家坪乡公所缴赔枪枝子弹损失洋二百四十元整。

会长把这个收据过目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作孽!”便把收据还给了管事。

走到堂屋里去,见赶路来的伙计还等待在屋檐前。

会长轻声的问:“二先生,你听什么人说省里在调动军队?可真有这件事?”

伙计说:“辰溪县号上人都那么说。恐怕是福音堂牧师传的消息,他们有无线电,天下消息都知道。”伙计见东家神气有点郁郁不乐,因此把话转到本地问题上来。“会长,这两个月我们吕家坪怎么样?下面都说桐油还看涨,直到明年桃花油上市,只有升起,不会下落。今年汉口柑橘起价钱,洋装货不到。一路看我们麻阳河里橘子园真旺相,一片金,一片黄金!”

会长默了一会:“都说地方沾了橘子的光,那知道还有别的人老要沾我们的光?这里前不多久……不讲道理,有什么办法。”

伙计说:“不是说那个能干吗?”

“就是能干,才会铺排这样那样!……上次考查萝卜白菜和水果的委员过路,会上请酒办招待,那一位就说:‘委员,这地方除了橘子树多,什么都不成,闷死人!’委员笑眯眯的说:‘橘子很补人,挤水也好吃!’好,大家都挤下去,好在橘子树多,总挤不干。可是挤来挤去也就差不多了!”

“局长可换了人?”

“怎么换人?时间不到,不会换人的。都有背脊骨,轻易不会来,来了不会动。不过这个人倒也还好,豪爽大方,很会玩。比那一位皮带带强。既是包办制度,牙齿不太长,地方倒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到辰州府我去看望四老,听他说XX来的那一位,才真有手段!什么什么费,起码是半串儿,丁拐儿,谁知道他们放了多少枪,打中了猫头鹰,九头鸟?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XXXX长字号有个老婆,腰身小小的,眉毛长长的,看人时一对眼睛虚虚的,下江人打扮,摩登风流,唱得一口好京戏,打得一手好字牌,不久就和XXX打了亲家,(是干亲家湿亲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那知道?)合手儿抬义胜和少老板轿子,一夜里就捞了‘二方’,本来约好平分……过不久,那摩登人儿,却把软的硬的一卷,坐了汽车,闪不知就溜下武昌去了。害得XXX又气又心疼。捏了鼻子吃冲菜,辣得个开口不得。现眼现报。是当真事情。……我过泸溪县时,还正听人说那一位XXX在尤家巷一个娘舅家里养病。这几年的事情,不知是什么,人人都说老总统一了中国,国家就好了。前年追共产党,在省里演说,还说要亲手枪毙几个贪官污吏。他一个人只生一双手两只眼睛,能看见多少,枪毙多少!”

会长说:“不要说老总,这个人办事倒认真,一天忙得像碾盘上石滚子,不得个休息。我看老《申报》,说他不久又要坐飞机上四川开会,是十六号报纸说的!这时一定已经到了。”

两个人正天上地下谈说国家大事和地方小事,只听得皮鞋声响,原来说鬼有鬼,队长和一个朋友来了。会长一见是队长,就装成笑脸迎上前去。知道来意是提那笔款项:“队长,好几天不见你了。我正想要人来告个信,你那个乡公所已经送来了。”回头就嘱咐那伙计,“你出去告吴先生,把钱拿来,请队长过手。”

一面让坐,一面叫人倒茶拿烟奉客。坐定后,会长试从队长脸上搜索,想发现一点什么。“队长,这几天手气可好?我看你印堂红红的。”

队长一面划火柴吸烟,一面摇头,喷了口烟气后,用省里话说:“坏透了,一连四五场总姓‘输’名‘到底’。我这马上过日子的人,好像要坐轿子神气。天生是马上人,武兼文,不大好办!”他意思是他人合作行骗,三抬一,所以结果老是输。

会长说:“队长你说笑话。谁敢请你坐轿子,不要脑壳!有几个脑壳!”

另外同来那位,看看像是吃过公务饭的长衫客,便接口说:“输牌不输理,我要是搭伙平分,当裤子也不抱怨你。”接着这个人就把另一时另一个场面,绘影绘声的铺排出来,四家张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手上桌上牌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出来请会长评理。会长本想请教贵姓台甫,这一来倒免了。于是随意应和着说:“当真是的,这位同志说得对,输牌不输理。这不能怪人,是运气。”

队长受称赞后,有点过意不去,有点忸怩:“荷包空了谁讲个理字?这个月运气不好,我要歇歇手!”

那人说:“你只管来,我敢写包票,你要翻本!”

正说着,号上管事把三小叠法币同一纸收据拿来了,送给会长过目,面对队长笑眯眯的:“大老爷,手气可好?你老牌张子太厉害,我们都赶不过!这是京上学来的,是不是?”

队长要理不理,随随便便的做了个应酬的微笑,并不作答。会长将钞票转交给他,请过目点数。队长只略略一看,就塞到衣口袋里去了,因此再来检视那张收据。

收据被那同来朋友冷眼见到时,队长装作大不高兴神气,皱了皱那两道英雄眉:“这算什么?这个难道还要我盖私章吗?会长,亏得是你,碍你们的面子,了一件公事。地方上莫不以为这钱是我姓宗的私人财产吧,那就错了,错了。这个东西让我带回去研究研究看。”

会长知道意思,是不落证据到人手上。乡下人问题就只是缴钱了事,收据有无本不重要,因此敲边鼓凑和说:“那不要紧,改天送来也成。他们不过是要了清一次手续,有个报销,并无别的意思。”且把话岔开说,“队长,你们弟兄上次赶场,听说在老营盘地方,打了一只野猪,有两百斤重,好大一只野猪!这畜生一出现,就搅得个庄稼人睡觉不安,这么一来,可谓为民除一大害,真是立功积德!我听人说野猪还多!”会长好像触着了忌讳,不能接说下去。

提起野猪,队长好像才想起一件事情。“嗨,会长,你不说起它,我倒忘了。我正想送你一腿野猪肉!”又转向那同来长衫朋友说,“六哥,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个会长,仁义好客,家里办的狗肉多好!泡的药酒比北京同仁堂的还有劲头。”又转向会长说,“局里今天请客,会长去不去?”

会长装作不听清楚,只连声叫人倒茶。

又坐了一会儿,队长看看手腕上的白金表,便说事情忙,还有公事要办,起身走了。那清客似的朋友,临时又点了支烟,抓起了他那顶破呢帽,跟随队长身后走到天井中时,用一个行家神气去欣赏了一会儿金鱼缸上的石山,说:“队长,你看,你看,这是‘双峰插云’,有阴有阳,带下省里去,怕不止值三百块钱!”

队长也因之停在鱼缸边看了那么一忽儿,却说道:“会长,你这石山上虎耳草长得好大!这东西贴鸡眼睛,百灵百验。你试试看,很好的!”

真应了古人说的:贤者所见,各有不同。两个伟人走后,会长站在天井中鱼缸旁只是干笑。心里却想起老营盘的野猪,好像那个石山就是个野猪头,倒放在鱼缸上。

吕家坪镇上只一条长街,油号,盐号,花纱号,装点了这条长街的繁荣。这三种庄号照例生意最大,资本雄厚,其余商业相形之下,殊不足数。当地橘子园虽极广大,菜蔬杂粮产量虽相当多,却全由生产者从河码头直接装船,运往下游,不必需另外经由什么庄号上人转手。因此一来,橘子园出产虽不少,生意虽不小,却不曾加入当地商会。换言之,也就可说是不被当地人看作“商业”。庄号虽搁下百八十万本钱,预备放账囤货,在橘子上市时,可从不对这种易烂不值钱货物投资,定下三五十船橘子,向下装运,与乡下人争利。税局凡是用船装来运去的,上税时经常都有个一定规则,对于橘柚便全看办事人兴致,随便估价。因为货物本不在章程上,又实在太不值钱。

商会会长的职务,照例由当地几种大庄号主人担任。商会主要的工作,说不上为商家谋福利,倒全是消极的应付:应付县里,应付省中各厅下乡过路的委员,更重要事情,就是应付保安队。商会会长平时本不需要部队,可是部队却少不了他们,公私各事都少不了。举凡军队与民间发生一切经济关系,虽照例由乡区保甲负责,却必需从商会会长转手。期票信用担保,只当地商会会长可靠。部队正当的需要如伙食杂项供应,不正当的如向省里商家拨划特货的售款,临时开借,商会会长职务所在,这样或那样,都得随事帮忙。

商会会长的重要性,既在此而不在彼,因此任何横行霸道蛮不讲理的武装人物,对会长总得客气一些。作会长的若为人心术不端,自然也可运用机会,从中博取一点分外之财。居多会长名分倒是推派到头上,辞卸不去,忍受麻烦,在应付情形下混。地方不出什么事故,部队无所借口,麻烦还不至于太多。事情繁冗,问题来临办不好时,就坐小船向下河溜,一个不负责。商人多外来户,知识照例比当地农民高一些,同是小伟人向乡下人惯使的手段,用到商号中人面前时,不能不谨慎些。因此商会会长的社会地位,比当地小乡绅似乎又高一着。

本地两年来不发生内战,无大股土匪出现,又无大军过境,所以虽驻下一连保安队,在各种小问题上向乡下人弄几个小钱,地方根基甚好,商务上金融又还活泼,还算是受得了,作会长的也并不十分为难。

萝卜溪大橘子园主人长顺,是商会会长的干亲家。因前一天守祠堂老水手谈及的事情,虽明知不重要,第二天依然到镇上去看会长,问问长沙下河情形。到时正值那保安队队长提枪款走后一忽儿,会长还在天井中和那押船管事谈说下河事情。

会长见到长顺就说:“亲家,我正想要到萝卜溪来看你去。你好,几个丫头都好!”

长顺说:“大家都好,亲家,天气晴朗朗的,事情不忙,怎不到我家去玩半天?”一眼望见那个伙计,认得他,知道他是刚办货回来的,“周管事,你怎么就回来了?好个神行太保。看见我家三黑子船没有?他装辰溪县大利通号上的草烟向下放,十四中午开头,算算早过桃源县了。十月边湖里水枯,有不有洋船过湖?”

那管事说:“我在箱子岩下面见你家三黑子站在后梢管舵,十二个水手一路唱歌摇橹向下走,船像支箭快。我叫喊他:三哥,三哥,你这个人,算盘珠子怎么划的?怎不装你家橘子到常德府去做生意?常德人正等待麻阳货,‘拉屎抢头一节’,发大财,要赶快!听我那么说,他只是笑。要我告家里,月底必赶回来。二哥的船听傅家驼子说,已上洪江,也快回来了吧。”

会长说:“亲家,人人都说你园里今年橘子好,下河橘子价钱又高,土里长金子,筛也不用筛,只从地下捡起来就是。”

长顺笑着,故意把眉毛皱皱:“土里长金子,你说得好!可是还有人不要那一片土,也能长金子的!(他意思实有所指,会长明白。)亲家我说你明白,像我那么巴家,再有一百亩地,还是一个‘没奈何’,尿脬上画花,外面好看,里面是空的。就是上次团上开会那个玩意儿,乡长一开口就要派我出五十,说去说来还是出四十块钱。这半年大大小小已派了我二三十回(他将手爪一把抓拢,作个手式,表示已过五百),差不多去了个‘抓老官’数目,才免带过。这个冬天不知道还要有几次,他们不会让我们清清静静,过一个年的。试想想看,巴掌大一片土地,刮去又刮来,有多少可刮的油水?亲家你倒逍遥自在,世界好,留到这里享福;世界不好,坐船下省去,一个不管;青红皂绿通通不管。像我们呢,同橘子树一样,生根在土里五尺,走不动路,人也摇摇,风也摇摇。好,你摇吧,我好歹得咬紧牙齿,挨下去!”

会长说:“亲家,树大就经得起攀摇。中国在进步,《申报》上说得好,国家慢慢的有了中心,什么事都容易办。要改良,会慢慢改良的!”

“改良要钱的方法,钱还是要,我们还是挨下去,让这些人榨挤,一个受不了!”

会长慨乎其言之说:“我的哥,我们还不是一个样子,打肿了脸装胖?我能走,铺子字号不能走,要钱还是得拿出来。老话说,‘王把总请客,坐上筵席收份子,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我是个上了场面的人,那一次逃得脱?别人不知道,你知道。”

“那枪款可拿走了?”

“刚好拿走,队长自己来取的。区里还有个收条,请他盖章,了清手续,有个报销。队长说,‘拿回去办,会长你信我吧。’我自然只好相信。他拿回去还要研究研究呢。研究到末后,你想是怎么样?”

“怪道我在街头见他很豪劲,印堂红红的,像有什么喜事。和我打招呼,还说要下萝卜溪来吃橘子!”

“这几年总算好,政府里有人负责,国家统了一,不必再打仗了,大家可吃一口太平饭,睡觉也不用担心。阿弥陀佛,罢了。出几个钱,罢了。”

周伙计插嘴说:“我们这里那一位,这一年来会不会找上五串了吧。”

会长微笑点点头:“怕不是协叶合苏?”

“那当然!”长顺说,“虽要钱,也不能不顾脸面。这其中且有好有歹,前年有个高岘满家人,带队伍驻横石滩,送他钱也不要!”

那个押船的伙计,这次上行到沅陵,正被赶上水警讹诈了一笔钱,还受了气,就说:“最不讲理是那些水上副爷,什么事都不会作,胆量又小,从不打过匪,就只会在码头上恐吓船上人。凡事都要钱。不得钱,就说你这船行迹可疑,要‘盘舱’,把货物一件一件搬出放到河岸边滩上,仔细检查。不管干的湿的都扎一铁签子。你稍说话,他就愣住两只眼睛说:‘邪,怎么,你违抗命令,不服检查?把船给我扣了,不许动。’末了自然还是那个玩意儿一来就了事。打包票,只有‘那个’事事打得通!在XXXX的一位,为人心直口快,老老实实,对船帮上人说:‘我们来到你这鬼地方受罪,为什么?不是为……!’可是荷包满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打几颗金戒指,镶两颗金牙齿。再不然喝半斤闷胡子,胀得头晕晕的后,就跑到尤家巷小婊子处坐双台席面,去充阔摆格,哗啦哗啦送给小婊子。家中倒不用管,自有办法。天有眼睛,自然一报还一报。”

会长说:“那些人就是这种样子,凡事一个不在乎。唱戏唱张古董借妻,他们看戏不笑,因为并不觉得好笑。总而言之,下面的人,下边的事情,和我们上河样样都不同。你笑他做乌龟,他还笑我们古板,蛮力蛮气,不通达世务。”

萝卜溪橘子园主人,对这类社会人情风俗习惯问题,显然不如他对于另外一件事情发生兴趣。他问那押船伙计:“周管事,下河有些什么新闻。听说走路不许挨撞,你来我往各走一边,是不是真事情?”

伙计说:“你说新生活吗?那是真事情。常德府专员已经接到了省里公事,要办新生活,街上到处贴红绿纸条子,一二三四五写了好些条款,说是老总要办的。不照办,坐牢、打板子、罚款。街上有人被罚立正,大家看热闹好笑!看热闹笑别人的也罚立正。一会儿就是一大串。那个兵士自己可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笑,走开了。”

“你听他们说,要上来不上来?”

这事伙计可说不明白了,会长看《申报》却知道。会长以为这是全国都要办的事情,一时间可不会上来。纵上河要办,一定是大城里先办,乡下不用办。就说省里,老总到了什么地方,那地方就办得认真,若人不在那边,军部党部都热闹不起劲。他的推测是根据老《申报》的小社评表示的意见。他见橘子园主人有点不放心,就说:“亲家,这你不用担心,不会派款的。报上早说过了。委员长有过命令,不许借此为名,苛索民间。演说辞也上过报,七月廿号的日子,你不看到过?话说得很有道理,这是国家一件大事!”

长顺说:“我以为这事乡下办不通。”

会长说:“自然喽,城里人想起的事情,有几件事乡下办得通?……我说,亲家,你橘子今年下了多少?听管事说常德府货俏得很,外国货到汉口不多,你赶忙装几船下去,莫让溆浦人占上风抢先!”

长顺笑了起来:“还是让溆浦人占上风,忙不了。我还要等黑子两兄弟船回来,装橘子下去,我也去看看常德府的新生活,办点年货。”

“是不是今年冬腊月二姑娘要出门,到王保董家做媳妇?那我们就有酒吃了。”

“那里那里,事情还早咧。姑爷八月间来信说,年纪小,不结婚。是你干女儿夭夭,想要我带她下常德府看看,说隔了两年,世界全变了,不去看看,将来去走路也不懂规矩,被人笑话!”

会长说:“你家夭夭还会被人笑话吗?她精灵灵的,天上地下什么不懂,什么不会?上回我在铺子上,和烟溪人谈生意,她正在买花线,年轻人眼睛尖,老远见我就叫‘干爹!干爹!’我说,‘夭夭,一个月不见你,你又长大了。你一个夏天绣花要用几十斤丝线?为什么总不到我家里来同大毛姊玩?’她说,‘我忙咧。’‘你一个小毛丫头,家里有什么事要你忙?忙嫁妆,日子早咧。二姊姊不出门,爹爹那舍得你!’说得她脸红红的,丝线不买就跑了。要她喝杯茶也不肯。这个小精怪,主意多端,干爹还不如她!”

长顺听会长谈起这个女儿的故事,很觉得快乐,不由得不笑将起来。“夭夭,生成就是个小猴儿精,什么都要动动手。不管她的事也动动手。自己的事呢,谁也不让插手,通通动不得,要一件一件自己来。她娘也怕她,不动她的。一天当真忙到晚,忙些什么事,谁知道。”

“亲家,你别说,她倒真是一把手。俗话说,洛阳桥是人造的,是鲁般大师傅两只手造的。夭夭那两只手,小虽小,会帮男子兴家立业的。可惜我毛毛小,无福气,不然早要他向你磕头,讨夭夭做媳妇!”

“亲家你说得她好。我正担心,将来那里去找制服她的人。田家六喜为人忠厚老实,会更惯坏了她。”

两人正怀着一分温暖情感,谈说起长顺小女儿夭夭的一切,以为夭夭在家里耳朵会红。那保安队长,却带了个税局里的稽核,一个过路陌生军官,又进屋里来了。一见会长就开口说:“会长,我们来打牌,要他们摆桌子到后厅里吧。”且指定同来那个陌生人介绍,“这是我老同学,在明耻中学就同学,又同在军官学校毕业,现在第十三区司令部办事,是个伟人!”

这种介绍使得那个年青军官哭笑皆非,嘴角缩缩:“嗨,伢俐,个么朽,放大炮,伤脑筋!”从语气中会长知道这又是个叫雀儿。

商会会长的府上,照例是当地要人的俱乐部,一面因为预备吃喝,比较容易,一面是大家在一处消遣时,玩玩牌不犯条款,不至于受人批评。主要的或许倒是这些机关上人与普通民众商家,少不了有些事情发生,商会会长照例处于排难解纷地位。会长个人经营的商业,也少不得有仰仗军人处,得特别应酬应酬。所以商会会长照例便成了当地“小孟尝”,客来办欢迎,茶烟款待外,还预备得有扑克牌和麻雀牌,可以供来客取乐。有时炕床上且得放一套鸦片烟灯枪,吸鸦片烟在当地已不时髦,不过玩玩而已。到吃饭时,还照例有黄焖母鸡,鱿鱼炒肉丝,暴腌肉炒辣子,红烧甲鱼,等等可口菜肴端上桌子来。为的是联欢,有事情时容易关照。会长自己即或事忙不上场,也从无拒绝客人道理。可是这一回却有了例外,本不打量出门,倒触景生情,借故说是要过萝卜溪去办点事情,一面口说“欢迎欢迎”,叫家中用人摆桌子,一面却指着橘子园主人说:“队长,今天我可对不起,不能奉陪!我要到他们那里看橘子去。”虽说对客人表示欢迎,可是三缺一终不成场面。主人在家刚好凑数,主人不在家,就还得另外找一角。几个客人商量了一会,税局中那个出主意,认为还是到税局方便,容易凑角色。因此三个人稍坐坐,茶也不喝,就一串鱼似的走了。

长顺见这些公务员走去后,对会长会心微笑。会长也笑笑,把头摇摇。

长顺说:“会长,那就当真到我家里喝酒去,我有肥麂子肉下酒!好在下河船还到不了,这几天你不用忙。”

会长说:“好,看看你橘子园去。我正要装船橘子下省去送人,你卖一船橘子把我吧。不过,亲家我们先说好,要接我的钱,不许夭夭卖乖巧,把钱退来还去不好看!”

橘子园主人笑着说:“好好,一定接钱!我们公平交易做一次生意。”

不多久,两个人当真就过河下萝卜溪。

长街上只见本地人一担一箩挑的背的全是橘子,到得河边时,好些橘子和萝卜都大堆大堆搁在干涸河滩上,等待上船。会长向一个站在橘山边的本地人询问道:“大哥,你这个多少钱一百斤?”那人见会长问他,只是摇头憨笑:“会长,不好卖!一块钱五十斤,十八两大秤,还卖不掉!你若要我送些大的好的到宝号上去,我家里高村来的货,有碗口大,同蜂糖一样甜,保你好吃。”

“你这个是酸的甜的?”

“甜得很。会长你试试看。”

“萝卜呢?”

那人只是干笑。因为萝卜太不值钱了,不便回答。萝卜从水路运到四百里外的地方去,还只值一块钱一百斤,这地方不过三四毛钱一百斤罢了。

其时有几个跑远路差人,正从隔河过渡,过了河,上岸一见橘子,也走过来问橘子价钱。那本地人说:“副爷,你尽管吃,随便把钱。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去!”

几个人似乎不大理会得生意人的好意,以为是怕公事上人,格外优待,就笑着蹲身拣选橘子。选了约莫二十个顶大的,放在一旁,取出两手钱票子作为货价,送给那本地人。那人不肯接钱。谁知却引起了误会,以为不接钱是嫌钱少,受了侮辱,气势愤愤的说:“两毛钱你还嫌少吗?你要多少!”

那人本意是东西不值钱,让这些跑路的公事上人白吃,不必破费。见他们错怪了人,赶忙把票子捏在手上,笑脸相迎的说:“副爷,不是嫌少,莫见怪!……橘子多,不值钱,我不好意思收你的钱!”

就中一个样子刁狡,自以为是老军务,什么都懂,瞒不了他。又见长顺等在旁边微笑,还不大服气,就轻声的骂那个卖橘子的,骂给长顺会长听。

“你妈个……把了你钱还嫌少!现钱买现货,老子还要你便宜?”这一来,本地人不知说什么好,就不再接口了。几个人将橘子用手巾帽子兜住,另外又掉换了四个顶大的橘子,扬长不顾走了。

那卖橘子的把几张肮脏的小角票拈在手上摇摇,不自然的笑着,自言自语的说:“送你吃你不吃,还怪人。好一个现钱买现货,钱从那里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湘西人大家有分。”

长顺说:“大哥,算了吧。他不懂你好心好意,不领情。一定是刚从省里来的,你看神气看得出。这种人你还和他争是非?”

那人说:“他们那么不讲理,一开口就骂人,我才不怕他!委员长到这里来也得讲道理!保安队,沙脑壳,碰两下还不是一包水?我怕你?”

两个人看看这小生意人话说的无意义,冬瓜胡芦一片藤,有把在当地十年来所受外乡人欺压的回忆牵混在一起情形,因此不再理会,就上了渡船。

弄渡船的认得会长和长顺,不再等待别的人客,就把船撑开了。

长顺说:“亲家,你到了几只船?怕不有上万货物吧。”

会长说:“船还在潭湾,三四天后才到得了,大小一共六只。这回带得有好海参——大乌开,大金钩虾,过几天我派人送些来。”渡船头舱板上全是橘子,会长看见时笑笑的问那弄渡船的:“大哥,你那里来这么些橘子?”

站在船尾梢上用桨划水的老者,牙齿全脱光了,嘴瘪瘪的,一面摇船一面笑。“有人送我的,会长。你们吃呀!先前上岸那几个副爷,我要他们吃,他们以为我想卖钱,不肯吃,话听不明白,正好像逢人就想打架的样子,真好笑。”于是咕喽咕喽无机心的笑着。

会长和长顺同时记起河滩上那件事情,因此也笑着。长顺说:“就是这样子,说我们乡下人横蛮无理,也是这种人。以为我们湘西人全是土匪,也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