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那日, 叶阳打车到了咖啡馆。
她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个齐肩卷发散发着时尚知性气息的年轻女人是她记忆中酷爽的梁箴。
不过梁箴的性子倒没怎么变,还是直接干脆, 只是声音温和了许多,她坐下来笑道:“叙旧的话我就不说了,咱们本来也没什么旧可叙,我就直接说来意了。”
叶阳道:“洗耳恭听。”
梁箴问:“我听晚卓说,你和张虔已经见过了,你问张虔为何跟我复合,他就跟你急了?”
叶阳坦诚道:“他是有点急。”
梁箴的笑中带点狡黠的意味:“知道他为什么急吗?”
叶阳摇摇头。
咖啡馆的服务员过来送咖啡, 梁箴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因为他觉得对不起我。”
叶阳没怎么听懂,就看着梁箴,等她解释。
梁箴道:“说实话,我跟张虔第一次谈,纯粹是图他长得好看。他呢, 把我当哥们, 大大咧咧, 一点也不体贴,我很快就烦他了, 俩人就分了。后来你们俩谈,他就变了样, 我看他那狗腿样儿,心里很不舒服。你们分手后,他跟盛超自驾去云南,我一块去了。那时候你们分了有一段日子了吧,他还没缓过来。让他开车,车还翻了。我们仨在大理待了挺长一段时间, 原本以为出来走走,他很快就会好,结果还是整天心不在焉。”
梁箴道:“你也知道,张虔这人平时太有自信,好像一切尽在掌控。所以失恋时,茫然和困惑出现在脸上,就有种反差,很动人。我当时鬼迷心窍,就跟他说要不然我们重新开始算了。现在回头想,他当时已经没别的办法了。失恋是颠覆人生价值观的时候,以往的所有人生经验都用不上,他再自信也茫然。我们复合后没多久,他就正常了,只是比着之前,多少有点沉默。后来问他关于你的问题,他也不回避,我就以为他放下了。直到有天他喝多了,喊了一声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压根就没忘,只是藏得比较好,可把我气坏了,愤怒之下,抽了他两耳光,将他骂得一文不值。后来我们就不怎么见了,学校偶尔碰见,他也总躲着我。”
叶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她又很诧异,等待了如此久的解释,她此刻竟然如此平静,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甚至都想问一句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然后,桌上梁箴的手机震了起来。
叶阳下意识瞥了一眼。
微信电话,备注是“我家老公。”
叶阳心里又“啊”了一声,原来她已经结婚了。
梁箴说了句稍等。
他老公似乎在问她家里的什么东西放在哪了。
梁箴无奈又温柔,说放在哪里哪里,抬眼瞟见叶阳一直在看她,冲她一笑。
叶阳想到她以前的冷笑,顿觉时间神奇。虽然早知道时间是把雕刻刀,但亲眼见证一个人的改变,还是觉得神奇。
梁箴挂了电话,见她惊讶,解释道:“我结婚比较早,读完研没多久就结了。结婚时候,邀请张虔来参加,他没来,只是让晚卓代送了一个红包。金额大得吓人,我惊讶坏了,后来觉得他可能是内疚。其实,当时大家都小,年轻气盛,又是你情我愿,也谈不上谁对不起谁,他怎么还愧疚上了,就觉得蛮搞笑的。”
梁箴笑:“张虔这人吧,其实挺有原则的。不像我们学校某些男生,有一点资本,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恨不得一次交八个女朋友,还大言不惭说是解放天性。我其实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聊聊以前,但又怕他难堪,就放弃了。晚卓说,他跟我分手后,一直没有再谈。我也没弄明白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们两个的缘故,反正多少有些愧疚,觉得不该打他。直到前两年,听说他又谈了恋爱,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前几天晚卓说,你俩在咖啡馆,因为我吵了起来,我就觉得这事好像还没过去,所以找你出来聊聊。”
末了,梁箴道:“你替我跟他说一句,他要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那就还好。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大可不必,我可不用谁对不起我。另外再帮我告诉他,让他快点结婚,我要把红包还给他,不然那红包压在我心头,总觉得欠他,不爽。”
梁箴走出咖啡馆,用手在脑门上搭了一个凉棚,抬头看天。
天阴沉沉的,乌云压着,像是要下雨。
她想起那一天也是阴天。
吉普车开在大理笔直的公路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高原上几乎看不到天,全是云。云垂下来,仿佛站上车顶,就可以摘下来一片。
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风雨欲来的沉闷和田野的清新。
张虔闭眼靠在那里,眉头微微皱着,脸上的神气,似是不耐烦,更似被什么困住了。
音响里在放一首歌。
她问前面开车的盛超,是什么。
盛超回答是《The World Is Gary》。
盛超的英语非常好,四个单词从他口中出来,好像他就是唱歌的人。
这世界是灰色的。
张虔的世界也是灰色的。
她侧脸看张虔,他的鼻梁高,眉骨也高,五官很立体,严肃时比笑起来更有魅力。
爱意从心底渐起,她心跳大作,于是凑到他耳边,攒了一腔温柔,叫了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来看她,她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凑上去吻他。
一个短暂又漫长的吻。
有种吻正在沉睡的王子的虔诚。
张虔皱眉看她,脸上的神气依然很困惑。
他终于又看到了她。
她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中越发灼灼,她伏在他膝头,悄声道:“张虔,我们两个重新开始吧,我会比她对你好一百倍。”
他没吭声,半晌,手抚上了她的发。
此刻梁箴站在咖啡馆门口回忆往事,只觉得年轻就是好,可以肆无忌惮的做无意义的事情,只为抓住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大理的那条笔直公路,低垂白云,以及田野的清香。
当然还有那首《世界是灰色的》。
梁箴走后,叶阳也走出了咖啡馆。
她走到路边,站在人行道上,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有瞧见公交站,就随便选了一个方向。
一边走一边想,原来他真的难受了挺久。
原来他挨了梁箴的耳光。
原来他有五、六年都没谈恋爱了。
原来他避而不提梁箴,是因为愧疚。
原来程柠是他第三个女朋友。
以往她想张虔这九年到底在进行着什么样的人生。想来想去,也想象不出来。只是笼统觉得,那是一段漂亮的人生。事业节节上升,爱情在他眼前排着长队,就算理想失意,也无伤大雅。他永远不会局促,不会失意,永远体面。
她怕这样的人,因为找不到软肋。
分手时,她年纪虽小,但他的年纪好像没比她大多少。
俩人在心智上是一样的。
她自认为是他的软肋,用尽全力希望伤他一下,但后来发现他毫发无损。
她觉得这人不可撼动。
现在发现,原来他的人生和自己的想象是完全背离的。
她好像一下理解了当初盛超评价张虔:“看着长了一张进步青年的脸,其实骨子里挺老派的一个人。”
她当时不置可否。
“老派”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浪漫又隽永,是日光、车马、邮件都很慢,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它含有某种等待的意味。
等待不是故步自封,不是画地为牢,它是一种巨大的深情。
她知道张虔认真,他会认真对待自己热爱的人和事,但他不会停下来等待任何人。
现在蓦然回首,觉得自己的自以为多可笑。
或许,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张虔。
回到家中,叶阳找出装旧物的铁盒子,从里头拿出那两枚戒指。
无论她有再多正当分手理由,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不该一言不发就分手。
十八岁的她把怯懦和回避当远见,多年来虽然有后悔的瞬间,但大多时候都是沾沾自喜的,认定就算真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现在想,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和张虔会在日益渐增的感情相互了解,并且相亲相爱?如果她当年勇敢些,张虔现在是否已经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爹?
不是张虔没给够安全感,是因为她不相信感情可以打败时间,出现一点风吹草动,就觉得走到尽头了。
但其实,张虔比她想象中要稳定。
一个人在人生最该肆意的年纪,有五、六年的时间,感情上都是空白的。
任何语言在时间面前都是苍白的。
叶阳叫了一个快递,把其中一枚戒指装进快递袋中,递给了张虔。
快递次日达,所以寄出的当晚,叶阳睡得很好,但显示签收后的那天晚上,她的睡眠质量就受到了影响。总觉得张虔打电话过来了,一晚上醒过来七、八次去看手机,但事实是并没有。
之后一周,张虔那边都没有动静。
叶阳却没像之前那般紧张了。
九年都过去了,这一周又算什么。
而且她要准备《八仙过海》的发布会,事情太多,也没时间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