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关于战争的担忧,无论是战备还是能不能打赢等等等等,目前都要放一放,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要怎么让朝廷知道呢?”
这是樱桃发出的疑问。
程素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谢麟一回家,就将他堵在了房里,将问题堆到了他的面前。程素素当然有办法,不过她相信谢麟肯定能找出一个更加不着痕迹的机会,将情况推出来。
果不其然,谢麟将写有情报的纸条认认真真看了三遍,道:“我明天就去办。”
程素素也没问他要怎么办,谢麟也没有解释将会怎么做。
第二天,谢麟便向两府作了个非正式的请求,希望两府能够给他一个关于北方的比较确切的消息,这样他才好做准备。如果未来北方将有战事,则无论税赋还是徭役都要做相应的调整。作为一个才接手户部的新手,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无可厚非的。
两府并没有驳斥他的要求,如今两府里务实的人居多,陈、蓝二位新到,更是在旁观中,也没有出言质询。谢麟是从鸿胪上转来的,若要给他添麻烦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你从鸿胪来的,难道一点数也没有?
非但没有人质问,米枢密还很慈祥地问他:“你在北疆多年,是察觉有什么不妥了吗?”
谢麟道:“魏国变乱已过三数年,魏主已不算是小孩子啦。魏人婚育较中原为早,在他这个年纪,已不能当做孩子来看了。”
搁程素素眼里,虞朝完婚的年龄就算很早的了,但是比起北方邻居来,虞朝还算晚婚的呢。魏主重华娶妻纳妾,绝不是提前进行的权宜之计,而是真的就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米枢密当即表示他回去就让人查访一下,看看魏国有什么异动。叶宁道:“鸿胪那里没有消息吗?”谢麟道:“魏国遣使来,鸿胪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大家都没有再提放探子的事儿,放探子也得用心经营,就现在这样儿,还不如指望军中斥侯呢。
两府通过了谢麟的请求,面圣上便顺口提了一下,皇帝很通情达理地道:“便依卿等之议。”不然呢?虞朝自然条件还算好的都天灾人祸不断,魏国条件更艰苦,一旦让他们缓过气来,用脚趾头想都会南下。而魏主成年、成婚,可以成为一个时间的结点了。
帝王婚姻的价值,不言而喻。魏国与虞朝的情况又不太一样,皇帝可以说,自己的婚姻倒不必完全用来拉拢某些人,皇后本人修养可以,家世清白,就能说得过去了。魏国处在这种纷争的时候,各部的势力仍然庞大,联姻的利益性质就格外的明显。用一桩婚事来化解,至少是暂时化解,一段恩怨,还是很划算的。
有了皇帝的首肯,两府对魏国也从来不放松,关于魏国的消息被证实了。虞朝开始了紧张的准备之中,皇帝毫不犹豫地带头削减了宫中的开支,一切可建可不建的宫室都宣布停工。有了皇帝的表率作用,谢麟就可以放手砍掉一些没必要的预算了。国家毕竟还有前面百年的底子做保,不至于完全应付不过来眼前的局面。
皇帝更关心的却是不知道北疆一旦战起,有没有可以信赖的将领。实践证明了,如今中低级的军官渐渐练出来了,然而有思路、有全局观的大将,他只知道齐王一个。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过去了十来年,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也不想动用齐王。齐王呢,考虑到京师曾被围困过,等闲也不愿意离京。
北疆的情况现在是这样的——几年没有战争的检验,当然就验不出来哪个人更有军事天赋,不知道谁更适合接下来的战争,就不敢将指挥权全部下放给某个人,恶性循环。
是以两府的应对是,中枢制定个大的战略,然后各地遵守,不求出击,你们守好城就行了。
齐王做完了规划,最后骂了一句:“全是废话!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米枢密道:“总有一些比以前更有经验的人。”
米枢密此言不虚,统筹大局的没有找到,各城守城出色的也还有几个,执行起来……也还算可以了。
皇帝左看右看,压下了叹气的冲动,低声道:“就这么办吧。”
————————————————————————————————
军事上面没有大的进展,皇帝深知此事更不可急躁,使齐王与两府协商一应防务,自己将手一背,信步去看太子了。他已有预感,以眼前的情势,在他手上彻底解决这些问题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了,他能做的,也就是打好基础,等儿子能够执掌国家之后,再收网。
儿子的教育可不能丢松!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干脆别让儿子读那些扯淡的书,多学点实务吧”的想法。待到了东宫门前,他又将这想法给抛开了,他的儿子,是不能不明白天下读书人的思路的,必要的文化素养还是要有的。
此时正在给太子讲课的是谢麟,讲的也是经史,东宫固定的科目,必得是经史的。讲治国也是由史经阐发出来,再佐以讲一些现在的实例。皇帝自己经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不过当时他爹那会儿的麻烦事少,除了修个仙,还能抽出时间来教儿子。到了皇帝自己这里,真是一个人劈八瓣儿都忙不过这些焦头烂额,得硬挤出时间来跟儿子沟通。
谢麟今天顺便就给太子介绍一下魏国的情况,并且讲一讲与魏国的战和关系。谢麟的思路很清晰,做为老师,这么大好的机会不去影响太子,那就真的傻了!
皇帝止住了欲往内通报的宦官,悄悄站到窗外去听。只听谢麟给太子正说到魏主重华的事迹,太子道:“他既然是这样的大患,当初就不该放他走了。”
太子的个头又长高了不少,跟几个顽皮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也开朗了一些,对老师就更敢讲话了。
谢麟道:“当时是用他换的不少忠臣。”
太子一噎,小声嘀咕道:“那,不能想别的办法吗?”
谢麟道:“若不放他走,会发生什么呢?”
太子眨眨眼:“呃,现在就没有这样的大患了,让他们凑到一起,不是好事吧?肯定会打我们的吧?”
谢麟道:“殿下,要是当时不让他走,这三年来魏国就不会内斗,而是南下了。三年前,咱们还没有准备好呢。”
“那现在呢?准备好了吗?”太子两眼放光地问。
“比三年前强点儿。”
太子有点蔫了:“我懂了,是还要再韬光养晦,对么?”
“也对,也不对。一面养,一面试着打,战与和,哪有那么分明的?因时、因势而异。”
皇帝听了好一会儿,非常欣慰谢麟没对自己儿子讲什么以德服人!不想当宋襄公,则做皇帝做太子的,最好明白“德”不是万能的,也最好明白,大事不是放狠话写檄文就能搞定的。
直到谢麟将课讲完,皇帝才抖抖站僵了的脚走了进来。师生一同行礼,皇帝很宽和地对谢麟道:“此时你是他的老师,我是他的父亲,你是不必对我行此大礼的。”
继而教育儿子要认真听讲,因为谢麟熟悉谙北疆的情况,这是一件干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太子不可以等闲视之,更不可以轻视敌人。太子比两年前又更懂事一些,认真地道:“儿明白的。”
既来了,皇帝便考了儿子几段书,也都考中了,又询问了张卷毛等位儿子同学的功课,三人也都答上来了。皇帝欣慰地道:“你们是未来的栋梁,要好好读书。”
见皇帝有话对儿子讲,谢麟很有眼色地给学生们下课,自己也推说部里有事。皇帝笑道:“忙去吧。”
他自对儿子有话说。
太子与父亲在一起非常的快乐:“阿爹,你累不累?”
皇帝微笑道:“做皇帝,如果不累,那这国家就要坏了。累些好,明白吗?让你舒服的事情,多半不会是好事情。”
“就像忠言逆耳吗?”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什么是忠?”
太子眨眨眼睛:“就是,忠于阿爹,忠于我,忠于国家。是好人,是正人君子,是……”
皇帝笑了:“王学士不是好人吗?”
太子仿佛被人往嘴巴里塞了一大碗酸醋,整张包子脸都皱了起来:“是。”
皇帝笑着将太子抱到腿上:“呐,忠臣、奸臣、能吏、庸材、良将……都只是他们本身,有能者未必有德,有德者更未必有能,要是以为忠臣都是能吏、干将,那就坏了。要是以为能为你做事,就是忠臣,那也是荒谬的。”
太子也不是个笨孩子,问道:“可是,怎么知道呢?道理,书上也写着,师傅们也教着,怎么做呢?我看人还是觉得不太准的。”
皇帝耐心地道:“我看人也未必都准,教你个办法吧,比起风评,就更看他们做了什么吧。做皇帝,口含天宪,能给别人的太多太多,你要明白,自己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
皇帝教儿子的时候,谢麟也将自己的儿子拎回家去教育了,什么去部里办事,都是托辞而已。张君正与吴确两个在他的面前都很乖,一则是正经的长辈,二则也喜欢谢麟讲课,三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谢麟比会昏倒的王学士要可怕太多。两个小货乖乖地在谢麟的目送下登上了自家的车,乖乖回家,谢麟将儿子带上了自己的车。
羊骑士在他面前就活泼得多了:“爹!是要打仗了吗?!咱们能回北疆去了吗?能够见到阿铭了吗?!!!我想他了!”
谢麟淡定地答道:“不知道,不能,不能,那就接着想吧。”十分的冷酷无情。羊骑士蔫了,低下头来,缩成一个球的样子看起来分外可怜。
谢麟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打仗,不好玩。”
“可是……”
“你想玩打仗的游戏吗?”
“不是游戏!”谢业认真的更正。
谢麟道:“那好,咱们回家去试一试。”
“咦?爹,给我兵马吗?”
“你想得太多啦。”谢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儿子的幻想。
他只是带儿子去搞个小模拟。
正如羊骑士骑不了烈马而骑羊,谢麟也给不了儿子兵马,所以他搞的是沙盘的推演。他自己对军事也只是普通,不过对付自己儿子是足够了的。父子俩摆开了沙盘,因为是太子的老师,谢麟经过申请报备,倒是得到了特许,可以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模型也做得比较精细。
谢麟做魏兵,谢业做官军,你来我往,谢业正杀得开心,冷不丁对面冒出来一句:“你粮草没了,冬衣没了,兵士饿肚子了,你败了。”
谢业十分不服气:“打这么久,你的也没了。”
“我可抢。”
谢业傻眼了。
“好了,再想想吧,怎么办。”
谢业恶从胆边生:“户部尚书是干什么的?”
“赈灾去了。”
谢业:……
“哈哈哈哈,好了,别欺负儿子了,”程素素从外面晃了进来,弹弹儿子的脑门儿,“你呀,还是想得太少了。”
谢业不太服气地:“给我一支兵……”
“就是没有,”谢麟打断了他,“若是你要的都给你准备好了,换个谁来都能做好的事情,要你何用呢?不要嚣张,想想你能做的事,有多少是凭自己的。”
谢业仿佛有些明白了,又仿佛不是很明白:“哦。”疑惑地在父亲的手势下退了出去。
程素素将沙盘看了一回,问道:“有难处了?仓储不够?”
谢麟道:“还不至于应付不过来,只是……昔年读书,说到‘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以为是盛世。可是,已腐败不可食了,那这些都是废物了。”
他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百年来攒下的家底是有的,但是好多都不能用了。不但粮食如此,军械也是如此,否则之前打仗的时候调度就不会这么困难了。实是许多东西账面上有,但是要提用的时候,它确实存在,可是年载太长,已经朽坏了。
与魏兵交兵,对方单兵素质更高一些,所以对己方的武器要求也会更高一些,数量也更大一些。此时还能调拨,持续打下去,就要考虑如何高效的生产武器了。是的,高效,即便可以征发,以现在这种环境,天灾不断,再大量征发,只会给并不友好的国家经济雪上加霜。
程素素道:“办法当然是有的。”
谢麟道:“愿闻其详。”
“分工,分得再细一点。”
工匠做工,已经有了一些粗略的分工了,你做这一样,我做那一样,且有一个标准。急的时候你做弓,我做箭,也是分得明白。程素素讲的,是再更加细化一点,比如每人只做一个步骤,只做一样,每一步都有人负责。零部件再标准化一点,在原有的基础上更推进一步。
谢麟道:“暴秦?”他读书也多,自然知道秦朝时的一些做法,这些做法散落在各种书籍里,非阅读面广、记忆力好不能得知。
“呃……有效吗?”
“有。”
“那不就得了,何有用就行,这个时候还拘泥于什么无用的成见,什么荒暴之人什么都是错的,又有什么好处?当变通的时候就变通嘛。”
程素素忽然一顿,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她最近在这“粮食人口的矛盾”之类的事情如何破局而犯愁,不能大量的提高产量,就只能扩张。往里扩?一则是继续开发南方的土地,此外唯有海洋。但是现在想做这件事又谈何容易?除了商人,没人乐意远走,何况是向一片未知的蔚蓝。
现在她想明白了,哪怕所有的人都安土重迁,不愿背井离乡,大多数人宁愿将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只有一个人,如果讲明白了,他将会是头一个支持走向海洋的。
皇帝。
所有地主势力的总头子,反而是一个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