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麟有片刻的茫然。
一直以来压在头上的大山就这么自己塌了?他好像是一个全力冲刺准备高考的学生,突然之间告诉他,高考取消了。对,不是高完了,是取消了,他整个人都懵逼了。
以谢丞相的年纪,谁都知道他快要死了,早该有心理准备的。然而当他真正过世的时候,谢麟还是觉得这消息来得不真实。一直以来,以他的压力、威慑最大的正是谢丞相,虽不至于诅咒自己的亲祖父去死,心里也没存多少情份。死亡的讯息还是让他心底不是滋味。
皇帝也觉得谢丞相有些可惜了,毕竟这是一个没有得罪过他,用起来也还算顺手的丞相。见谢麟仿佛被打击得傻了,他还很好心地温言安慰谢麟:“此事朕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司即刻会派人过去协办此事。你先回家去,待老丞相后事办完,再谈其他。”
他已经有了点初步的规划了。
谢麟抹了一把脸,沉默地行了一礼,匆匆回府去。出得宫门便见到府里张富贵带着车来接他,他入宫是骑马,程素素却派了辆车来,对林老夫人等说的是:“怕他六神无主骑马不妥当。”实则担心他脸上露出不大对头的表情来,叫人看见了挑剔。
此举略有多余,谢麟身上的压力骤去,人放空了片刻,出了宫门见到张富贵的时候就醒了一半儿——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当年他父母接连过世都挺了过来,如今就更不会失态了。
坐上车,闭着眼睛,谢麟问道:“怎么走的?”
张富贵低声道:“并无任何痕迹,就是老去了。家里都在等着您回去主持呢。”
“三叔、四叔呢?”
“也派人去请回来了。不过……”
“嗯?”
“咱们娘子叫对您说,还是要长幼有序。”
谢麟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点点头:“是该这样。”别的不说与族里的许多接触,也是需要三叔、四叔的。谢麟在脑子里勾勒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是丧礼,二是守孝,唔,还要写丁忧的折子。再有,家里的安排也要与之前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不同了。
还有二房,元凶已死,就不能再过份打压了。阿婆是要在京里居住的,自己去守孝,三叔四叔就有些为难,恐怕至少得有一个人同去郊外。堂兄弟们不需要丁忧,但是谢鸾能回来奔丧还是要回来一下的,自己也可以问一问他当地的情况,指点一二……
来吊唁的人会有哪些呢?朝中大臣们不知会有几个到来的,还有家里姻亲。
不多会儿,谢麟便将种种事情都过了一遍,临近谢府,又怅然若失了起来——老头子竟不在了啊……
拐过街头转角,便听到了一阵阵的哭声传来,谢麟才有了些真切的感觉。街头街尾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老人小孩儿也都有,都在交头接耳,说着丞相死了之类的话,也有在议论会是什么样的排场。红白之事,于主人家而言悲喜各有不同,于看客心里却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瞧热闹。
且无论红白事,略富有些的主人家也不介绍有几个闲人来蹭顿饭,巨富之家更会施舍些食物或者少量的铜钱之类。因此,每逢有这些事情,主动凑上来的帮闲也不会少。
谢府的仆人训练有素,扯下彩幔,挂上黑白布,灯笼或换或罩上白布,家下人等取下首饰换了素色衣裳,腰间系上孝带……
谢麟的车进了府里,便被几个管事哭哭啼啼地围了上来:“二郎!老相公去了!嗷——”
谢麟举袖遮面:“知道了,先给我换身衣裳,我再去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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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麟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回长房换衣裳是真,更主要的目的乃是准备之后的哭灵。要他为谢丞相真心悲恸,他是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的,但却知道一些法子——比如袖个催泪的香囊之类。
程素素一定会有准备的。
果然,他的麻布孝衣已准备好了,看雨听风两个闷声不吭给他换上,张娘子小心地递上个小盒子,打开盒盖,谢麟将香囊仔细地揣好。张娘子道:“咱们娘子已到老夫人那里去了。”
“知道了,外头乱,这里不能乱!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给我看好了!有丁点儿差池,看我饶了谁去!”
张娘子慌忙道:“他们,也、也是要过去的。”
谢麟一噎:“现在过去添什么乱?且在家里看好了。”
“是。”
谢麟这才疾步到了上房,路上已是痛哭流涕了。到了上房,往林老夫人膝下一扑:“阿婆!”
林老夫人也哭得双目昏花,将他抱到怀里:“阿麟呐!你阿翁他走啦!我……生的两儿子比我走得走,如今丈夫也去了……”
谢麟忙劝慰道:“您还有三叔四叔,还有我。”
“人这一去呀,就只想着他的好了。”林老夫人近年来骂丈夫不少,此时真如她所言,将那不好的都隐了去,只想着丈夫死了,自己没有依靠了。
谢麟也只有顺着她说,程素素在外面分派了一些府内的事务,进来便说:“你们都要保重自己,要是你们伤心得病了,岂不叫大家更担心了?阿婆,三叔四叔也快回来了,还是商议商议事儿怎么办,总不能叫阿翁走得凌乱,叫别人说咱们家没章法。”
林老夫人擦擦眼泪:“不错,就是这样!阿麟,你说,怎么办呢?我才打发了人往各处去了,礼部等处也会派人来,光有这些可也不够的。”
谢麟低声道:“还要等三叔四叔回来,一起动笔写帖。”
“好,外头的事儿,你们商量着办。”
“还有族里……”
谢麟将想好的安排一一提了出来,林老夫人唯有点头。谢丞相虽百般要求,实则一旦放谢麟去做事,却也总能做得很妥当。
谢涛、谢涟是哭着回来的,进门便叫:“阿爹!您怎么就去了呢?!”几十年来,二人尤其反对谢丞相打击长房,父子连心,谢丞相对他们也不算坏,丧礼上且将不好的放到一边,先哭了起来。
二人心里都有数,以后这家是要谢麟来当的,谢麟也不是没用的纨绔,那便他了吧。二人虽是长辈,念及长兄的恩情以及谢麟平素待他们不薄,他们已打定主意不去相争。要树立谢麟的威信,这丧礼是个很好的场合,一应出头的事情都让谢麟去做,他们诚心在一旁相帮扶植,明眼人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即使有种种的不满,谢丞相实是相府最大的一棵大树,他倒了,不知道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多少算计,此时绝不能内讧。
除了这一点信念之外,他们与谢麟一样,骤闻噩耗也是脱力了,整个人都放空了。
哭了一场,谢麟请他们主持,他们都说:“你是长房嫡脉,当然要你来主持。”
谢麟道:“二位叔父这是要折煞我么?这是你们亲生父亲的丧礼啊!从来长幼有序,还请不要推脱。”他一看两个叔叔的眼睛就知道,这二位也没有缓过来。自己与祖父抗争了近二十载,情份淡薄,两个叔叔对老人家的感情比他要深。让这二位钻了牛角尖,事情就麻烦了。
一力给二位找了事情做,且说:“天天硬扛着阿翁,就怕被他给压塌了,如今他去了,我……我……我也……居然……整个人都空了。”
一句话说到了谢涛兄弟俩的心坎儿上,与他抱头痛了起来。叔侄哭了一场,谢涛谢涟才觉得世界变得真实了一些,与谢麟开始讨论丧礼的事情。三人要请假治丧,要报丁忧,还有墓穴的营建情况,接下来谁接待哪方面的客人,谢麟去见宗族,谢涛接待礼部,谢涟接待故旧……
倒也井井有条。
不一时,派往各家去报信的人渐次回来了。各家姻亲都开始准备祭礼,吊唁的人也陆续上门。礼部飞快地按仪制定拨了治丧的粮帛,又派了官员前来,且派人写了祭文,又有议谢老丞相的谥号,等等官样文章。
程素素却在此时悄悄地命人将谢麟叫过来,问他:“阿翁身边的那位赵先生,你预备怎么办?”
赵骞父子两代跟随谢丞相,也不能叫人没了下场。谢麟道:“我怕他不肯再留下来了,我这里有孟世叔,有江、石二位,他留下来,做什么?”
程素素给他递了只小瓷瓶子,里面是兑的蜂蜜水,让他润喉。谢麟灌了半瓶下去:“呼……也罢,还是要挽留的。”
“我看是得留一留,别的不说,他在书院也可一展长才。”
谢麟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与他谈。府里的事呢?”
“有阿婆,有婶子们,有定例,甭管多出多少事情,每件事情都循着道理来,其实也不难。我娘家也快来人了,到时候请阿娘暂住几天,帮我看一看孩子。”
谢麟舒心地微笑一下:“那我便放心了。”赵氏是真的不聪明,看几天孩子是够了。旁的事情就更不是什么大事了,至于几个出嫁的孙女回来奔丧,也老老实实——都知道以后要看谁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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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扎起灵棚来,几班僧道做道场,吊唁的人一拨一拨的进来。程珪与程羽弟兄两个也奉程玄来吊唁,谢涟接着了,与程玄说话,恰叶宁也带着儿子们过来——老爷子过世了,各房是分是合什么章程,几家舅家不免也要参与进来。
叶斐看到程羽,悄悄打个手势,两人往一边说话。叶斐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了,听说你去了武学?去那里做什么?”
程羽盯着粉底小朝靴的尖儿,轻轻挪动着那点靴尖,低声道:“总不能一直游手好闲着。”游手好闲下去,连好一点的朋友都交不到、维持不下去了呀。
叶斐道:“那……怎么不接着进学呢?”
“咳,我科考上没天份的。”
叶斐也是叹息:“逼勒一下,总是行的,只要你下得了狠心。”学霸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他以为事情很简单,并且以自己为标准,认为朋友应该是与他一样的学霸。其实,学霸的朋友也有可能是学渣。
程羽道:“我这就下了狠心了。”
还好,丧礼上人来人往,两人搭不几句话,就又被各自叫开了。
后面,程素素也忙得不可开交,正好将一双儿女托付给赵氏。
一家人早起晚睡,忙了数日,总算同心合力将丧事办好,并不曾出什么纰漏。也不知道谢麟是怎么说服的赵骞,赵骞已答应,丧礼结束之后再决定去留。到了出殡这一天,谢麟与叔叔们扶灵出城,林老夫人带着女眷乘素车跟在后面。
谢家家族不小,聚族而葬,谢丞相的穴位也是点好了的,只是依制建得比较大一些,他的后面略旧些的坟是长子夫妇的,略新些的是次子、长孙的。如今将棺木封下,众人皆在墓园不远的院子里暂时落脚歇息。
谢麟知道,该自己表态了:“我便在这里住了。”
谢涛道:“守墓也该我们来。”谢涟道:“正是,你该回京侍奉祖母。”谢麟必是不肯,叔侄三人争相结庐守孝,一片忠孝风范。林老夫人发话了:“我也不缺人侍候着,你们要守,就都留下,我也留下。”
米氏、方氏与程素素都劝她:“请您为儿孙爱惜身体!”
又有谢氏族人一齐来劝。
到得此时,什么结庐守孝三年,已经不很提倡了,官员丁忧就可以了——还有些官儿为了不影响仕途而隐瞒父母之丧呢。要是做得过份了,虽然从政治正确上讲,看三年坟是不能说不对,私底下总会有人嘀咕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
谢麟、谢鹤都是被祖父发的话,谢丞相背后也是有些人议论的,但是他是丞相,没人敢大声说话。此时不同了,委实没有太大的必要的。
谢麟道:“阿翁生前最重这些,如今他去了,这便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啦。”
这也是谢丞相事先安排好的,大家隐约知道其意,顺水推舟不再劝他。赵骞也说:“父子两代深受相公之恩,愿伴学士。”他得跟谢麟聊聊,再最后做一个决定。
程素素知道,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就等着谢麟守几天孝,然后做一场戏,与几个人谈谈治学心得,然后就可以建书院了。守孝的旧房子是已经打扫好了的,各择了一间住下,当日并不回城。
次日一早,程素素起来,往林老夫人处问安。不意有人比自己还早,心下不由惊奇,林老夫人处的丫环婆子围了上来,低声道:“是二房大娘她们,带着七娘。”
“怎么?”
一个婆子有些冲动地说:“在问七娘的婚事儿有没有定下来呢。”
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吗?
程素素在门外略站了一站,听里面的哭声:“您就可怜可怜咱们无父无母吧!别叫她落到不待见的人手里……”
程素素面色一冷,咳嗽一声,便有丫环会意通报,里面的哭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丝声音也没有。
林老夫人的声音传出来:“你是出嫁的女儿,谢家的事情,不是你能过问的。谁在外面?”
程素素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向林老夫人问安,又很客气地对大娘说:“大娘到得真早。”
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大娘败退了,吱唔道:“我这便要回去了,来向阿婆辞行。”
程素素道:“路上小心。”一字也不提刚才听到的事情,大娘讪讪地走了。林老夫人道:“真是没眼色!”
程素素道:“也是爱扩幼妹。”
“哼!”林老夫人哼了一声,“她还是没明白。七娘的事情,你怎么看?”
程素素才要推托,又有人来报:“宫中传下圣人旨意来,叫咱们学士夺情起复!”
程素素&谢麟: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