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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谜底

谜底已在眼前,一切就这样水落石出,我们无法逃避黑暗,却可以选择拥抱光明。

回到家,吃了两片安神药,一头扎到床上,昏死一般睡去。

醒来时,头很重,身体很累,不明白自己为何大白天睡在床上,一瞬后,才记起前因后果,突然间很想再去吃两粒药,我已经太疲惫!可终是不能放纵自己。

爬起来,洗完澡,赶去医院。刚出电梯,就看到宋翊和陆励成并肩站在窗户前,没有交谈,只一人夹着一根烟在吸。阳光本来很明亮,可缭绕的烟雾,让一切灰暗。

听到脚步声,陆励成转头看向我,我问:“麻辣烫醒了吗?”

“醒了,不过她不肯见我们。”

我点下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刚推开病房门,在沙发上打盹的王阿姨立即警觉地直起身子,看是我,才放松了表情,又坐回沙发上。

我走向病床,麻辣烫听到声音,侧头叫:“妈妈?”

我呆住,疑问地看向王阿姨,王阿姨眼里含着泪水说:“是苏蔓来看你了。”

此时,我已走到她的病床前,麻辣烫笑着说:“哦!我看出来了。”

我俯下身子,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

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想大哭,又想怒吼,很好?这就是很好吗?可一切的一切只能化做沉默。

麻辣烫叫:“妈,我想和蔓蔓单独待一会儿。”

王阿姨立即站起来:“好,你们说话,我下去转转。”

“妈?”

“什么?”王阿姨手搭在门上问。

“不要再骂宋翊了。”

王阿姨勉强地说:“不会的。”

等王阿姨关上门,麻辣烫笑着摇摇我的手:“屋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了吗?”

“嗯。你能看见我吗?”

“能。就是远处看不清楚,近处能看到。”她笑,“你躺到我身边,好不好?”

我脱下鞋子,挤到她身侧躺下。

她问:“宋翊还在外面?”

“嗯。”

“其实我不恨他,待会儿你出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回去吧!”

“要说你自己说。”

麻辣烫掐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心里在生气,可是你想呀!我六年前就这个样子,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老天莫名其妙地给了我六年时间,让我认识你,我们一起玩过那么多的地方,值了!”

“值得个鬼!我还老多地方没去!”

麻辣烫一味地笑着,我却眼角有泪,偷偷地将泪痕拭去。

她问我:“蔓蔓,你还喜欢宋翊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不过现在有些讨厌他。你呢?”

麻辣烫的表情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刚知道他是许秋的男朋友时,觉得他和我爸一样可恶,你说你要做情痴,没人拦着你,可你不该再出来祸害人。我一前途大好的女青年,北京城里烟视媚行的主儿,怎么稀里糊涂就陪他演了这么狗血的一出剧情。当时他若站在我身边,我肯定得狠狠甩他几个大耳光子。”

我听得哭笑不得,问:“现在呢?”

“现在没什么感觉了。觉得像做了场梦,我看不见的时候,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然后上帝让我知道了,然后我就又看不见了。”麻辣烫“咕咕”地笑起来,“宋翊可真惨!本来是个香饽饽,突然之间,我们都不待见他了。”

我也笑:“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我喜欢宋翊。”

“没有关系的,事情过后,每个人都是诸葛亮,可在当时当地,我和你都只能做当时当地认为最好的选择。”

我握住她的手:“麻辣烫,你在我爸面前答应过陪我一辈子的。”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点点:“你人好,会有很多人喜欢和你做朋友,喜欢和你玩。”

“她们不会在凌晨四点被我吵醒后,不但不生气,还陪我说话,也不会在我重感冒的时候帮我吹头发、涂脚指甲油。”

麻辣烫不说话,我轻声说:“麻辣烫,不要离开我!”

她眼中有泪,面上却带着笑:“你以为老娘想离开这花花世界呀?虽然宋翊把我当做许秋的替身,我怪受伤的,可我没打算为了他们去寻死,不值得!这两个人一个是我讨厌的人,一个压根儿不喜欢我,我凭什么为他们去死?只是我的理智再明白,却无法控制意识深处的指令,我就是讨厌许秋这贱人,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别担心,我爸是谁?许仲晋呀!跺跺脚,北京城也得冒个响,他虽然不喜欢我,可我已经是他唯一的女儿了,他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你先别和宋翊那祸水说,让他好好愧疚一下,反省反省!”

我的心安定下来,笑着去掐她的嘴:“你这张嘴呀!”

她笑,把头往我的方向挪了挪,紧紧地挨着我,两个人头挨着头躺着,有一种有人依靠的心安感觉。

白日里靠药物本就睡得不好,此时和麻辣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发现病房中坐着许伯伯和王阿姨,我大窘,赶忙下床穿鞋,麻辣烫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叫我:“蔓蔓?”

“在。”

她笑:“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俩去夜店玩,看到一个男的,丫长得怪正点……”我手疾眼快,捂住她的嘴,对着许伯伯干笑:“许伯伯好!”

许伯伯微笑着说:“你也好。”

麻辣烫却是笑容立即消失,板着脸闭上了眼睛。

我对麻辣烫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又和许伯伯、王阿姨道再见。

走出病房,看到陆励成和宋翊仍然在病房外。他看到我,指着自己手腕上的表:“你知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我刚想说话,病房的门又打开,许伯伯走出来,陆励成和宋翊立即都站起来,陆励成叫了声“许叔叔”,宋翊低着头没说话。

许伯伯朝陆励成点了下头,对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可以吗?”

我当然说“可以”。

许伯伯领着我,走进病房旁边的一个小会议室,他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刚才看到你和小怜头挨头躺在床上,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是我自己的一双女儿,可实际上,小秋和小怜从没有这么亲密过。”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喝水。

“小怜给你讲过她和她姐姐的一点事情吧?”

我谨慎地说:“讲过一点点。”

许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顾虑,淡笑着说:“我以前喜欢叫小怜‘怜霜’,她手术后,我就再没叫过她‘怜霜’,可她整天忙着和我斗气,竟从没留意过这个变化。”

我心里隐隐明白些什么,期待地问:“隐瞒麻辣烫移植的肾脏来自许秋是伯伯的主意吗?”

他点头:“小怜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排斥反应很强烈。六年前,她肾脏衰竭时,半年多视力才退化到看不见,可现在,从昨天发病到今天,只一天时间,她就已经半失明。医生已经在全国找寻合适的肾脏,可那毕竟是人的肾脏,不是什么说买就能买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再有办法,也来不及了。”

刚燃起的希望破灭,我的水杯跌到地上,鞋子全部被打湿,我却连移动脚的力量都没有。

许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恸:“我今天坐在家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不管医学上怎么解释这件事情,我觉得原因归根结底在小怜自己身上。也许她也不想这样,可她的大脑忠实执行了她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意愿,她痛恨、抗拒来自小秋的肾脏。”

对于父亲而言,最痛心疾首地莫过于子女反目、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经全部遇到,我想说些话,可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将一本日记本放到我面前:“这是小秋的日记,日记本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从能写字起,就习惯于对着日记本倾吐喜怒哀乐,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出车祸前。”

我心中的疑点终于全部清楚:“许伯伯知道许秋小时候对麻辣烫所做的事情?”

许伯伯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哀恸和自责。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日记本给我?是要我告诉麻辣烫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吗?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

“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特别是今日所有的‘恶果’都是我当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云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征询她的同意,注意保护她的心理,也许她不会那么恨小怜;如果我能早点发现小秋是什么样的孩子,早点教育她,也许根本不会有后来的车祸;如果我能对小怜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她的精神不会常年压抑,也许她的肾脏根本不会生病。我很想解开小怜的心结,可我无能为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怜将近三十年的隔阂,不是说我想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这本日记给你,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请你留住她!”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脱去了一切世俗的华衣,他只是一个早生华发、悲伤无助的父亲,我把日记本抱到怀里,坚定地说:“我会的,因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亲人的死亡。”

我和许伯伯一前一后出来,许伯伯和陆励成打过招呼后,返回了病房。我坐到宋翊身边:“宋翊,麻辣烫肾脏的衰竭速度非常快,她已经半失明,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适的肾脏。”

宋翊木然地看着我,曾经朝气蓬勃的眸子,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刹那间,因为麻辣烫对他的怨气烟消云散。如麻辣烫所说,我们都不是事前诸葛亮,我们只能在当下选择,也许错误,可我们都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翊的手痛苦地蜷缩成拳头,指节发白。

我想了很久后,说:“我刚知道你和麻辣烫在一起的时候,我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不管我心里怎么难过,怎么痛苦,我从来没怪过你,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是自始至终没爱过,只是被我感动了,还是曾经爱过一点,碰见麻辣烫就忘记了。其实,我不在乎答案究竟是什么,可我想要一个答案,听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

“苏蔓,你怎么可以现在还纠缠这些?”陆励成眼中有难掩的失望和苦涩。

我没理会他,仍对着宋翊说:“我想请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烫之间的事情,你对她的好究竟是因为她有和许秋相似的眼眸,因为她体内有许秋的肾脏,还是有一点点因为她是麻辣烫。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翊,你知道吗?我们的确爱你,如果失去你,我们会痛苦、会哭泣,可这世界上的美好不仅仅是爱情,痛苦哭泣过后,我们仍会鼓足勇气继续下面的旅程,但我们需要对过去、对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个交代。答案就像一个句号,让我们可以结束这个段落,开始下一个段落。”

我站了起来,头未回地大步离去,陆励成大步跑着从后面追上来:“回家?”

“我要先去买几罐咖啡。”

“做什么?”

“研究治疗心病的资料。”

他看了眼我怀中抱着的袋子,没说话。

回到家里,坐到桌前,扭亮台灯,左边是小饼干,右边是咖啡,拿出日记本,刚想翻开,却又胆怯。

走到窗前,俯瞰着这个繁华都市的迷离。

这个日记本里,我不仅仅会看到麻辣烫,我还会看到宋翊,从十七岁到二十八岁,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压抑的伤痛时,看到他温和却没有温度的微笑时,看到他礼貌却疏离的举止时,我无数次想知道那七年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时,我却畏惧了。

很久后,我转身去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许我会用到它。

锁上门,坐在桌前,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全是一个女子的一寸、两寸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并不出色,可贵在气质,意态轩昂,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照片下的纸张泛着褐黄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湿过,皱皱的。

我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女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默默地掉眼泪,泪水滴落在照片上。

思慕爱恋的母亲呀!你怎么舍得离开你的小宝贝?不管父爱多么丰厚,永远弥补不了缺失的母爱,而且爸爸马上就要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他要迎娶另一个女人,他要和另一个女人生孩子,他会爱她们。

我翻向了下一页。

为什么我要叫那个女人妈妈?不!我只有一个妈妈!难道爸爸已经忘记妈妈了吗?他们说这个女人长得比妈妈漂亮,不可能!妈妈才是最美丽的,妈妈,即使全世界都忘记你了,我也永不会忘记你!

放学回家,发现妈妈的椅子不见了,那个女人说椅子太旧,正好有个收破烂的来收旧家具,就卖了。爸爸听到了,没什么反应。我恨他们!那把椅子是妈妈买的,是妈妈坐过的,难道爸爸忘记了吗?

爸爸买了两件相同款式的衣服,大的给我,小的给小丫头。小丫头很开心,穿好后,过来叫我也穿,她叫我“姐姐”,我是她姐姐吗?我不是!我警告她不许叫我“姐姐”,她听不懂,傻子一样地说“可你就是我姐姐呀”,我不理她,等她走了,我故意把墨水打翻,把自己的裙子弄坏,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小丫头竟然和爸爸说,把她的裙子让给我,笨蛋!白痴!和她妈妈一样没文化的女人!难道看不出来我比她大吗?

小丫头上楼梯的时候,走不稳,我骂她笨蛋,她还朝着我笑!真是个可怜愚蠢的家伙,我在这个年龄,已经能背出至少三百首唐诗了。

昨天晚上,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经过爸爸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声音,突然就想听听,他们在干什么。我贴到门上,听到那女人又是笑又是喘气,他们在干什么?肯定不是好事情!真是坏女人!回去时,我偷偷把胶水倒到小丫头的头发上,早上她的头发全部粘住,她痛得哭。

我看到那个女人抱着爸爸,我好难过,想哭却哭不出来。我跑下楼,小丫头在地上画画儿,看到我叫“姐姐”,我走过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警告她再叫姐姐,我打死她。她哭了,我飞快地跑掉,一边跑却一边哭。

那个女人见到我的老师竟然自称是我的妈妈,我想说,她不是,可我说不出来,还要乖乖地站在她身边,我怕别人说我没家教。爸爸说妈妈是世界上最有气质和风度的女子,我怎么可以被人说没有家教呢?

小丫头学算术了,她来问我问题,我笑眯眯地告诉她,你很笨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简单到是个人就会做。她瘪着嘴好像就要哭,我把自己得奖的画给她看,又指着她的画告诉她,很难看,不要挂在我的旁边,我觉得很丢人。她掉着眼泪把自己的画撕掉了,把蜡笔也扔了,告诉那个女人她不喜欢画画儿。

我喜欢当着所有人叫小丫头妹妹,他们总喜欢对自己的小孩说,看人家许秋,多像姐姐,小丫头却不再叫我“姐姐”了,我高兴吗?我不高兴!为什么?不知道。我应该高兴的,对,我要高兴!

爸爸和那个女人出去吃饭,家里只有我和小丫头,小丫头吃完饭就在看电视,她以前喜欢画画儿,还喜欢过跳舞,都放弃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只知道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房间里画画儿,不知道为什么就画了这幅图,竟然是小丫头。

日记里夹着一副素描,一个小姑娘低着头在画画,画角是许秋的签名,不管是画还是签名都能让人感受到画者的才华横溢。

自从我上次当着小丫头同学的面嘲笑了小丫头,小丫头开始躲着我,真没趣!我决定变换一个游戏。

我买了两个草娃娃,告诉小丫头我们一人一个,她眼睛亮晶晶的,很开心,胆怯地问我真的吗?我很和善地说真的,以后我们一起浇水,等娃娃长草,看谁的头发长。她很开心。

我把自己的糖果分了一半给小丫头,那个女人和小丫头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看她们如此可悲,一点点糖果就能收买她们的开心。

我告诉小丫头可以叫我姐姐,她很开心,一再问我真的可以吗?我说真的,她就立即叫了,我答应了,我和她都笑了。

学校诗歌朗诵比赛,我鼓动小丫头去参加,小丫头说自己不行,我说可以的,你的声音好听,一定可以的,小丫头去报名了。

我的计划成功了。诗歌朗诵比赛上,小丫头当着全校人的面出了大丑,底下的人都在笑,我也在台侧笑。我以为她会哭,可她只是盯着我,我有些笑不出来,却觉得没道理,所以仍然在笑。她把草娃娃扔了,我把自己的也扔了,本来就是鱼饵,只是用来引她上钩。

……

许秋的日记都很简短,也不是每天都记,有时候大半年才写一点。能感受到她并不是一个习惯倾吐心事的人。不过只这些点滴文字,已经能大概看出许秋和麻辣烫成长变化的心路,我看到许秋从自己的小聪明中尝到甜头,把小聪明逐渐发扬光大;我看到麻辣烫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胆小,她用越来越沉重的壳包裹住自己,包裹得恨不得自己隐形。随着她们父亲的官职越来越高,实际上许伯伯在家里陪伴她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是两姐妹和一个老保姆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时间许伯伯被派驻外省,大概考虑到北京的教育环境更好,所以把两姐妹仍留在北京。在某种程度上说,两姐妹是对方唯一的家人,可她们没有相依做伴,反而彼此仇视。

我一页页看下去,对许秋竟是有厌有怜,在她看似才华横溢、五彩纷呈的背后是一颗寂寞、孤独、扭曲的灵魂,她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身边的影子——麻辣烫,她的游戏就是接近、伤害、远离、再接近,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究竟是讨厌麻辣烫才伤害她,还是为了引起麻辣烫的注意才故意伤害她。

时间逐渐靠近许秋出国,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这个时候,麻辣烫和许秋已经势不两立,可许秋已不屑于将心机用在麻辣烫身上,她在日记中流露更多的是对麻辣烫的蔑视,以及骄傲地宣布,两个人一个优秀一个平庸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女子,而麻辣烫的母亲是一个没文化、没教养的女子。

出国后的许秋,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才华无往不利,她享受着周围男子的追逐,却在日记里对他们极尽嘲讽和蔑视。

她在一次中国留学生会的聚会上认识了宋翊。其实她自始至终没有提宋翊的名字,但是我确信这个“他”就是宋翊。

我从没见过人可以笑得这么阳光干净,可是阳光的背后仍然是阳光吗?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他的阴暗面是什么?

真好玩,我把电话给了他,他却没有给我打电话,生活正好太贫乏,我喜欢动脑筋。

朋友在海滩聚会,听闻他会去,所以我也去了,我穿了一件很美丽的裙子,带上我的小提琴。吃完烧烤,大家点起烛灯,围坐在沙滩上聊天,朋友请我拉一首曲子,我欣然同意,故意站得距离他们远一些,给他一个大海边的侧影,选择了《梁祝》。因为满天星子映照下的大海让人寂寞,听闻他会写古体诗,那么我相信他会懂。一曲完毕,连远处的外国人都在鼓掌,我匆匆回去,只想看清楚他的眼底,有欣赏,却无异样。

我的琴给他拉过了,我的素描给他看过了,虽然还没到给他跳芭蕾舞的地步,但也巧妙地让他邀请我跳过舞。那么热烈的拉丁舞,我若蝴蝶般飘舞在他的臂弯,可是他仍然没有动心!真震撼,从小到大,对男生,有时候一张画着他们沉思的素描,边上一个我的签名,就足以让他们死心塌地。他追寻的是什么?

我打算收留一只流浪狗,给他打电话,说自己的车坏了,可已经和慈善机构约好去接流浪狗,问他能否送我一程,他同意了。我从网上捡了一只最丑的狗,估计没有我,都不会有人要。他看到狗,也吃了一惊,说我很特别。我是很特别。

他来给狗狗送过几次狗粮,我巧妙地让他邀请我和狗狗去散步。其实,男生都不难操控,只要你有足够的微笑和温柔,他们会很容易执行你的暗示,却以为是自己主动。

我给他看我给希望工程的捐款,把小孩子写给我的信给他看。他和我联名资助了贵州的两个小孩读书。他经常过来给狗狗送狗粮。我经常去看他打篮球,在篮球场边画素描,真奇怪!我画素描不再是为了给别人看,我只是想画下他,我甚至不再注重表现形式,以及是否美丽,只是努力抓住我刹那的感觉,可他反而对这些素描爱不释手,他的眼睛中已不仅仅是欣赏。

带狗狗出去玩,我用小提琴学着狗狗的叫声拉琴,和狗狗一唱一和。我不优雅,也不美丽,他却望着我大笑。

情人节,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我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说知道。我同意了。我真的开心,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一个男孩子能约我出去而开心,这种感觉让我惶恐,可它多么甜蜜。

快乐吗?这种感觉是快乐吗?我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我习惯于将自己藏于黑暗中,窥伺分析他人,而他却带着我在阳光下奔跑,加州的阳光太灿烂了,而他比加州的阳光更灿烂。

我停下来,放下手中的咖啡,换上酒,喝了几口后,才能继续。

和他告别,我已经走到检票口,他又突然把我拽回去,吻我,我不习惯于把自己的内心暴露在人前,只让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唇,就推开了他。他就像一个太阳,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自己,我被他的飞扬和光明所吸引,却不习惯于他的直白与飞扬。我也飞扬,但是我的飞扬是刻意营造的,只是给外人看的一道风景,他的飞扬却是自然而然,是他最真实的内心,他不明白我们的差异,我却一清二楚。

纽约大概才是真正的国际都市,在曼哈顿岛上,汇集着世界上最有钱的一群人,也汇集着世界上最落魄的一群人。白日里众人共享着所有的街道,夜晚每一个街道却都属于不同国家的流荡者。世界上还有光明和阴暗对比如此强烈的都市吗?我喜欢纽约,我觉得它像我。

他在昏醉中衣衫不整地掉到我的面前,摔碎的花瓶把我的裙子溅湿。他随手捡起地上的花递给我,笑着说:“小姐,如果我摔倒了,只是因为你过分的美丽。”所有人都在大笑惊叫,只有我和他的眸子冰冷。上一瞬间,他和一个女人在楼梯上激情,下一瞬间,他邀请我与他跳舞,说我和他有相同颜色的眼眸。

今天,我尝试了大麻。

他推荐我把大麻和烈酒一起用,我尝试了。

他给我白粉,我拒绝了,他笑,胆小了?我告诉他,我被地狱吸引,但是还没打算坠入地狱。他吸了一点,然后吻我,阴暗中,只有我和他,我没有拒绝。

如果说他是光明,那么他就是黑暗,当他给我打电话时,我觉得我渴望光明,可是当我看到他优雅地端起酒杯,向我发出邀请时,我觉得我渴望和他共醉。

我喝了几口酒,理了一下思路,许秋习惯于把自己藏起来,所以她的日记短小而模糊,这里面有两个他,一个是宋翊,一个应该是她在纽约新认识的人,一个掉到她面前的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亲吻我手背的男子。

我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感觉,心口痛得厉害,休息了一会儿,才敢继续往下看。

我们分享一只大麻,我问他为什么不用白粉,他说因为我也不想坠入地狱。他会吸,但是严格控制次数,不会上瘾。他吻我,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他不在乎地笑。

我们发生了关系,他用了强迫,但是我不想说自己是无辜的被强奸者,女人骨子里也许都渴望被征服,他只不过满足了我潜藏的欲望,他惊讶于我是处女,我的回答是给了他两耳光。我和他在电话里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我长吐了口气,这段文字前半段,应该是许秋和那个人,最后一句才是她和宋翊。

和客户吃饭,碰到他,我们都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在光明处相遇,我们都惊讶于彼此的身份,装做第一次遇见,像正常人一样握手。晚饭结束时,接到他的电话,我正和他说话时,他也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我的男朋友正在电话里对我说着情话,而我在另一个男人手下喘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享受操纵愚弄他人,偏偏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和他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是我挑衅、激怒他。而我可悲地发现,我挑衅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愧疚,我竟然会愧疚?我以为这种情感已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如果说我从他身上试图寻找到阴暗,却失望了的话,那么我也许会成为他生命中最大的阴暗。难道我是寻找不到,就制造?

我告诉他我男朋友要来纽约工作了。他大笑,你还没把小弟弟扔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机场看到他的瞬间,我的心奇异的柔软,简直不像是我的心。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碟,晚上他亲吻完我的额头就回自己住处。他待我如最纯洁的公主,却不知道我是黑夜的舞者。

我打电话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我和他的关系就此为止。他笑着说,等你厌倦了和你的小弟弟玩王子公主的游戏时,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我也笑,告诉他,我会知道我们的结婚请帖如何寄给你。

我的两个傻同事被调走,他们直到走,都不知道是谁让他们栽了大跟头。我帮他们收拾东西,送他们下楼,他们对我感激,我在微笑下冷笑。他来接我吃饭,我却突然烦躁,和他大吵一架。我不是天使,可他们喜欢对我如天使,我觉得寂寞。

曼哈顿岛毕竟很小,半年不见,平安夜,我们终于在时代广场见面。隔着人山人海,我依然感觉到我的灵魂渴望奔向他,我早已经灵魂离体,而我的男朋友仍然牵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与人群欢庆新年。他牵着女伴的手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我想逃,却又渴望,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和我打招呼,和我的男朋友握手,一见如故的亲切,这个人又来愚弄他人!我悲哀怜悯地看着身旁人的一无所知。我突然憎恨他的善良无知,我无法控制自己,在平安夜里和他吵架。我说出来的话,严重伤害了他。可我竟然是想保护他,保护他不要受到我的伤害?!

我使用了一点小计策,让他出身尊贵的女朋友看到了一点不该看的东西,她给了他一耳光。他知道是我做的,也知道我是报复他平安夜对我的男朋友的愚弄。他没在意,只是把我逼向角落,狠狠地吻住了我,而我挣扎了几下后,竟然抱住了他,比他更激烈地吻他。原来,我是一朵只在阴暗中绽放的花。

我现在越来越懒惰,很多时候,对冒犯了我的人,我已经懒得花费心力去追究。可是,我竟然不能容忍他人冒犯我的男朋友。我问他介意吗?他说他会用自己的能力让谣言消失。可我讨厌别人将他与那些阴暗龌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所以我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初散布谣言的人彻底和华尔街说了再见,他的妻子席卷了他所有的财产。可我的男朋友一无所知,仍用他自己的方式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反倒是旁观的他一清二楚,他对着我的眼睛说,知道吗?你有一个邪恶的灵魂。

我发现许秋越来越强调“我的男朋友”几个字,出现频率越来越多,常常写这几个字时,力气能划破纸面,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在警告自己记得宋翊的存在?

我们的吵架越来越频繁,我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冲动时,提出分手,可是他真转身离开时,我却害怕。我不想一辈子在黑暗中起舞,我喜欢他令我的心柔软的感觉,我喜欢他对着我欢笑的样子,我抱住他,对他一遍遍说对不起。他骄如阳光的笑容,已经被我暗淡了光芒,我所喜欢的,正在被我摧毁,我该放手?我该放手?

小丫头肾脏衰竭,父亲很焦虑,那个没用的女人在哭泣,我没有悲哀的感觉。只有荒谬的感觉。这个世界很混乱,上帝说他会奖励善者,惩罚恶者,那么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小丫头?

我终于尝试了白粉,那是以坠入地狱为代价尝试天堂的感觉。连他都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警告我不许主动去寻找白粉。我搂着他的脖子问,你怕什么?他说,我怕你真坠入地狱。我问,难道不是你替我打开地狱大门,邀请我进入吗?他摸着我的脸颊不吭声,最后说,你和那个小弟弟分手吧!我嘲笑他,让你损失上千万的人不能用小弟弟称呼。他生气了,惩罚我的方式是把我压在了身下。我的身体在沉沦,我的灵魂却在上升,我的身体在欢笑,我的灵魂却在哭泣。

我们又吵架了,我骂他,又抱住他,乞求他原谅,我的男朋友第一次没有吭声,也没有回抱我,他只是目光沉郁悲伤地凝视着我,好似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我恐惧,紧紧地抓住他,似乎想把自己塞进他的心里,如果在那里,我是不是就可以没有阴暗,只有光明?是不是我就不会有寂寞的感觉?

小丫头正在失明,父亲问我要不要回去看她,我找了个借口拒绝了。我没精力去演姐妹温情,她如果要怨怪就去怨怪上帝是瞎子。

自从上次吵架后,一个星期我的男朋友没有联系我,也没有接我的电话。他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跳舞。他问我可不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他想和我单独出去一趟。我的舞步慢下来,我的黑暗舞伴却不乐意了,要扔我的电话,我只能搂住他,用我的身体平复着他的怒气。我的男朋友在电话里问,可以吗?我说好,挂掉了电话。舞步飞翔中,我的眼泪潸然而落,我知道我即将失去他,我的光明,从此后,我将永远与黑暗为舞。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段,看来,许秋没有把日记带去黄石。

我捧着酒杯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仍觉得心中压抑,又去倒了一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朝霞初露,整个城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

楼下的小花园中,逐渐有晨练的人聚拢,打拳的打拳,舞剑的舞剑。我放下酒杯,跑下楼,跟在一群老头老太太身后打着太极拳,一套拳法打完,他们朝着我笑,我也朝着他们笑。

抬头处,阳光洒满树桠,微风吹拂下,树叶颤动,点点金光,若揉碎的金子,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我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这个世界,黑暗总是与光明共存,我们无法逃避黑暗,但是我们永远可以选择拥抱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