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胡说,是编造出来的。”回向院茂七笃定地说道。
听完阿时的话,系吉赶忙跑回茂七家。茂七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清洗沾满春天尘土的脚,他边换衣服边听系吉迫不及待地说着,好不容易在长火盆前面坐下,点上烟管时,他竟对挨着火盆探出身子的系吉一本正经地说:
“你实在很鲁莽。哪有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相信又跑来通报的笨蛋?”
茂七表情十分严肃。这位头子的顽固程度是出了名的,大家甚至说他的头比城墙还硬,但不像一般常见的老顽固那么急躁,他很少不容分说就对系吉和权三痛斥一番。但是现在他竟然对系吉做出这种罕见的事来。
系吉先是火冒三丈,接着又是惊讶不已,就系吉来说,这也是罕见的事。因为头子一反常态,手下也就一反常态。
“怎么可以这样说?”
“怎么说都一样。”
“可是,我平常不就是在做这种事吗?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来通报头子,就是我的工作。头子不是也称赞我是耳尖的系吉吗?”
“你说得没错。但只有这一次和平常的系吉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平常的你,会说你听到什么什么消息,头子您觉得怎样?可是,这回不是,你一开始就说,不好了、不好了,那里埋了个婴儿……这样,根本不是什么耳尖,只是个阿呆。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没法当捕吏。”
这下连系吉也说不出话来。可是,他那奔驰的心却停不下来。
“那个叫阿时的姑娘,对杀婴这件事,知道得很详细。总之,我不认为那是编造出来的,所以我才相信。”
根据阿时的说法,被杀死的婴儿,是发生火灾之前住在今元后巷大杂院一对叫竹藏和阿信夫妇的孩子。这孩子生下后不到半个月,母亲阿信便亲手掐死婴儿,埋在自家的地板下。当时那对夫妻的家,正好位在油菜花田中央,因此阿时说,只要挖开那地方,肯定会有小小的骨骸。
系吉并非只听到这儿就立即相信。他问阿时,为什么与今元大杂院毫无关联的深川元町荞麦面舖的女儿会如此清楚这件事。
阿时回答:“阿信住在今元大杂院时,在葵屋当女侍,我和她很热。竹藏先生本来是个焊工,却因胸部染病,有阵子没法工作,只靠阿信一人赚钱过活。”
这时阿信竟然怀孕了。阿信一直做到快临盆的时候,生下的婴儿体弱多病,无法喝奶,身体日渐消瘦,并且整天哭个不停。
“没生孩子前,他们的生活本来就很拮据,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们说反正这孩子大概也养不大,趁还没取名字之前偷偷杀死,然后告诉大杂院邻居,自己没法养,送给熟人当养子。”
阿时又说,这一连串的事是在葵屋听到的。
“今元大杂院烧毁了之后,住在那儿的居民不得不搬家,阿信到家里哭着和我阿爸、阿母坦白这件事,正好被我听到。阿信他们打算到行德投靠竹藏先生的亲戚,生活暂时没问题,但是他们很惦记那个婴儿。”
阿时的父母听完之后,安慰阿信,过去的事就忘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婴儿肯定不会怨自己的父母,并约好了绝不会说出去,阿信才离去。
“可是这样婴儿不是太可怜了?”阿时噙着泪说道。“应该把遗骸挖出来,好好祭拜。杀死婴儿的阿信应该接受刑罚。怎么可以因为穷养不起就杀死婴儿呢?太过分了。这可不是能够坐视不管的事呀!”
阿时说得头头是道。系吉听完之后,送阿时回去时顺便进去葵屋,他假装是客人点了一碗清汤荞麦面,然后趁机问话,他说很久以前这儿不是有个女侍吗?结果确定了今元大杂院叫阿信的女人的确在葵屋做过事,之后他才跑到茂七家。
“不是胡说,也不是编造。那姑娘说的是实话,头子。”
系吉心想,头子是因为没看到阿时那一副心碎,好似从伤口流出鲜血的悲伤哭泣的模样,才会说阿时编造假话……。
“头子,您和阿时姑娘见个面吧,当面听她说,您就会知道了。”
茂七依旧皱着眉头,在火盆边敲打烟管。“我不见她。”
“头子……”
“系吉,这事到此为止。也不准你继续管这件事。”
系吉发出连自己也吓一跳的吼声。“不要!”
茂七头子瞪大眼睛。“什么?”
“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想到头子竟然这么没良心,我看错人了!”
系吉起身冲出榻榻米房。头子娘大概在纸门后都听到了,系吉身后传来头子娘拼命呼喊的声音,但他完全不理会,冲出门去。
系吉回到极乐澡堂,由于气愤未消,他用力地刷洗洗澡场和木桶,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这才开始觉得恐怖;系吉握着稻草刷子的手在颤抖。
(惹头子生气了……)
系吉从未想过要离开茂七。他每次跟着头子做事都感到很开心满足,而且头子娘是个好人,在头子身边一直过着愉快的日子。再说,离开茂七,等于是违背养父的遗言。
(可是……)
又不能不管阿时。何况,不是已经对她许诺了吗?是自己说要相信她、要帮她忙的。不能不守约。
“这事我一定会想办法。阿时姑娘,你放心在家养病吧。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不能每天到油菜花田吹冷风。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你。懂吗?”
系吉说完,阿时噙着泪点了好几次头。阿时已经相信我了,我不能背叛她。我是个男人。
(男人吗……)
系吉突然想到自己算是独立自主的男人吗?到目前为止,自己总是待在头子身边,只要按照头子的吩咐做事就可以了。这样称得上是独立自主的男人吗?
系吉突然感到不安。小时候,每当有人因同情而对着孤儿的系吉说,你一定很寂寞吧,系吉总是自豪地说,我根本不怕一个人。他真的是这样。可是,那会不会只是错觉?其实,至今他从未真正单独一个人,最初是有养父在身边,养父过世之后则是头子。
如今,可就是真正单独一个人了。
(不过,阿时她……阿时她……)
不是有阿时吗?一想到她,系吉的胸口便小鹿乱撞。可是,阿时心里到底怎么看系吉则完全不知。至少,系吉在这件事上如果无法达到阿时的期待,一切就免谈了。
系吉蹲在洗澡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刷子滴落的水滴濡湿了他的小腿和脚。
“喂,系先生。”背后传来喊叫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权三站在后面。
这个曾经是掌柜的系吉的伙伴,即使现在已经是捕吏的手下,他也总是像个舖子掌柜那般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与终年将衣服下摆塞在腰际、赤着脚东奔西跑的系吉迥然不同。权三微微提起条纹衣服的下摆,只手拿着脱下的一双布袜,笑眯眯地俯着着系吉。
“听说你挨头子骂了。”权三轻柔地说道。
“不是挨骂。”系吉嘟着嘴。“是我和头子断绝关系。”
“真有勇气。”
权三在系吉身边蹲下,系吉背对着他说:“我和权三先生也到此为止。多谢你的照顾。”
“唉,别说得这么无情。”权三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你和头子吵架,也没必要和我断绝关系。那件事我听头子娘说了。”
“你觉得呢?”系吉不禁望着权三。
权三看到系吉露出没把握的神情,并没有嘲笑他,反倒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缩回下巴。
“系先生,我啊,阿时那姑娘说的是真是假,我没法判断。也许是系先生这边对,也许是头子说得对。可是,最重要的不在于是真是假,应该是系先生到底想怎样吧?”
“我想怎样?”
“嗯。那件事要是真的,系先生,难道你想大老远跑到行德,把杀死婴儿的阿信抓起来吗?听说阿时姑娘认为阿信应该接受刑罚。”
系吉沉默下来。其实他并没有考虑这一点。至今系吉在工作上并不需要考虑什么,那是头子的事。
“怎样呢?”权三采探看系吉的脸。系吉摇着头。
“不知道。没考虑这一点。”
权三噗哧笑了出来。“你真老实。这正是系先生的优点。”
“可是我……我……”系吉望着权三。“如果那油菜花田真的埋着婴儿,我想设法做点什么。那样也可以安慰阿时姑娘……如果,如果阿时姑娘说谎,那就表示没有婴儿的骨骸……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确认?”
“系先生真体贴。”权三说完,衣服发出咻一声地站起来。
“不能去挖吧?”
“不行啊!会引起骚动。”
权三缓缓地点头:“有方法。”
“真的?”系吉也咻一声地站了起来。“什么方法?”
“用这种方法大概会挨头子骂,不过,反正系先生已经和头子断绝关系了,应该就可以吧。”权三笑道。“让日道去灵视。”
通灵小鬼日道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长男,本名长助,今年十一岁,换句话说,他不是和尚也不是僧侣,而是个孩子。这孩子的感应力强得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能预测未来,帮人驱邪,声名远传到大川对面。
但是这日道,前些日子因灵视引发纠纷而身受重伤。听说这几天好不容易才能起床,却因此事被茂七狠狠教训一顿,所以最近已经不再收费帮人灵视了。
日道受伤之前,茂七很讨厌三好屋夫妇和日道这一家人,但是他最近对日道,也就是长助,似乎反倒心生同情。茂七也曾对着系吉发牢骚,说日道那父母不对。
“我不认为三好屋那对夫妻只挨我一顿骂,就会乖乖让日道就此收手。那孩子也真可怜。”
系吉对日道不熟,但听过一些风声。因此那时他也问茂七,日道真的具有灵力吗?结果茂七罕见地含糊其词回答:
“他本人说真的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权三说的正是请这个日道到油菜花田灵视。
“我帮你去拜托看看。说是回向院茂七的手下,三好屋当然不会让我见他,我假装是舖子掌柜混进去看看。那孩子好像喜欢我们头子,只要能见到他本人,其他的事都好安排。”
权三果然如他所说的办到了。三天后的下午,日道特地来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
“你可以一个人随便外出?”
日道身上依旧到处缠着白布,并且散发药膏味,他只手拄着拐杖。那是一根多疖结实的拐杖,与小孩子的手极不相称。日道今天不是穿平常跳神的白色服装,而是与街上孩子一样穿着直筒袖服。他没带任何人,只和权三一起信步走来。
“又没人监视我。”日道露齿而笑。权三的那张圆脸也跟着笑。
“事情都说清楚了?”系吉问权三。权三点头,日道也“嗯”地回了一声。
“报酬呢……”
“那个,不用了。反正回向院头子带了很多东西来探病。”日道微微歪着小小的头说道。“可是系吉先生,听说你为了这事和头子吵架了。”
系吉当下很不高兴。权三连这种事也说了?
“嗯。”
“我不说多管闲事的话,不过你还是与头子和好吧,而且权三叔叔也很担心。”
权三吃吃地笑。系吉心想,这小鬼真罗唆。
“先别管这个,你快去看吧。”
日道一步一步拄着拐杖走近油菜花田。
“好漂亮。”他发出孩子的欢呼声。“回家后跟家人说说看,在院子里也种些油菜花。”
“你还是快点……”
“知道了。”
日道眯着眼睛凝视油菜花田。凑巧今天风大,即使拄着拐杖,日道那小小的身子,也随着沙沙摇摆的油菜花一起摇晃。系吉暗暗地替日道捏把冷汗。
日道拄着拐杖开始走动。他从油菜花田一端到另一端,反复来回地走。他这时走起路来似乎还是很痛,偶尔会皱起眉头。
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油菜花田,接着走进一片黄色的花海。已经长高了的油菜花与日道的腋下等高。
“踩死了会被挨骂。”系吉这么告诉日道,但日道仍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然后在中央的地方停下来。系吉想起第一次看到阿时,她就是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传来日道那比平常更平板的声音。
“啊,所以是油菜花。”
“怎么回事?”系吉回头问权三,权三静静地摇头。
“真是太可怜了。”日道说道。“是这样吗?”
“那小鬼到底知道了什么?”
系吉如此问道,权三只是静静地看着日道。
不知是不是总算
好了,日道又走到路边,用另一只手触摸那些花。
“真漂亮。”日道仰望着权三。“可是我讨厌吃凉拌油菜。”
“很好吃的。”权三回答。
“所有的凉拌我都讨厌。”
“我说啊,你……”系吉不耐烦地说。“重要的事到底怎么了?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看到了。”日道回答得很干脆。
“婴儿骨骸?”
日道凝视着摇曳的油菜花田,表情显得非常悲哀。
“系吉先生,你还是听头子的话比较好。”
“啊?什么意思?”
“这个查了也没用。”
“没有婴儿的骨骸吗?”
“不清楚……虽然好像有人认为有。”
“不清楚?你不就是来看这个的吗?”
“嗯,看了。”日道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到杀死婴儿的人。”
系吉听得一头雾水,不禁看着权三。可是权三却蹲下来与日道的眼睛齐高,他说:
“累了吧?”
“有一点。”
“那叔叔背你回去。”权三转过身,背朝着日道,日道高兴地趴了上去。
“我们走了,系先生。”
“我们走了?”
“事情不是清楚了吗?没有骨骸,至少对我们来说是没有。”
权三很快地迈出步伐。日道——不,被人这么背在背上,看上去只是普通孩子的长助,回头向系吉挥手。
“下回见,系吉先生。你要和头子和好啊,一定喔。”
系吉一脸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