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茂七暂且一心处理先前手上的事。今年春天,冬木町到仲町这一带频频发生窃案,他正是忙着调查这些案子。另外,又有人在猿江神社社殿乱涂乱画,并且扳倒几块墓碑的这种怪事,寺社奉行所托加纳大爷调查,所以茂七也必须帮忙。对茂七他们来说,这是个公务繁忙的春天。
尽管如此,前往仲町时,茂七还是顺便绕到相生屋总舖。那时是权三同行,权三不仅看到相生屋的规模非常大,又发现舖子部分零卖商品的价格极为昂贵,连连眨巴着眼。当茂七告诉他从三好屋半次郎那儿听来的事,平素温和的权三竟难得地仰天大笑。
“那个啊,头子,就算给半次郎再多的时间,他也不会写下至今的经过交给你的。”
“你也这样认为?”
“嗯。对半次郎来说,只要长助恢复健康,人们不再议论纷纷就好了。而且,听说三好屋雇了一个浪人当保镖。”
正如权三所说的,当猿江神社的事件解决了,茂七喘口气之后便开始思索三好屋的事时,半次郎仍然闷不吭声。为了慎重起见,茂七也曾叮嘱三好屋的佣工,殴打日道的那些人,或许会为了确认结果而在舖子附近闲荡,要是发现了陌生人,马上过来通报,可这也毫无音讯。
“真伤脑筋。一开始就只能靠我们自己动手调查吗?”
茂七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到净心寺后面找一个生意很好的卖报小贩,拜托他保密消息来源,写篇日道遭袭击的号外新闻。这卖报小贩,平日时常帮茂七这种忙,这回也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天下午,不仅本所深川,连大川对面的街头,也充斥着日道大人遭抢劫的新闻。
“原来日道比我想像中的更广为人知。”
新闻上市后,茂七对新闻所掀起的舆论热潮非常惊讶,头子娘则笑着说:
“听说也有远从八王子来找那孩子帮忙的呢。”
虽然三好屋派人来责备茂七,质问曝露这个消息的是不是头子,茂七却故意装蒜。他向三好屋派来的这名佣工打听日道最近的情况,对方说,总算可以开口说话,也可以喝粥。既然如此,茂七打算近日再去探视。他也想问日道本人对遭袭击的事有没有什么看法。
不过,在这之前,茂七先造访梶屋。梶屋表面上虽是租船旅馆,但其实是掌控深川一带的黑道人士巢窟,茂七认为,只要与梶屋主人胜藏搭上线,至少可以找出背后那个雇人袭击日道的人。
“这不需要头子亲自去吧?我先去跟跑腿的小喽罗说好了。”
虽然权三劝阻,茂七仍旧想直接与胜藏谈谈。那是因为还有那老板的事。茂七实在很在意那位身分不明的老板和胜藏的关系。
那老板是富冈桥桥畔一家豆皮寿司摊老板,不但给客人吃美食,而且每逢茂七手上的案子遇到瓶颈时,这老板会不露痕迹地提供茂七打开僵局的意见,他之前似乎是武士,却总猜不出他的出身。只是,将各种事串联起来,他好像认识胜藏——不,甚至有血缘关系。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绝了。
这件事即使无法直接了当地问胜藏,但只要能与他单独谈一谈,或许可以得知一些讯息。茂七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茂七信步来到梶屋,都还不到看清楚舖子前挂灯上文字的距离时,胜藏底下的年轻男子便蜂拥而至。
“天气很好,你们也出来散步吗?”
梶屋前的河道,系着两艘小船,在春水中轻轻摇晃着。这些年轻男子表面上是船夫,但手掌既没有因摇橹而形成的茧,脸也白白润润并没有晒黑。
“头子打算去哪里?”
“我来见你们老大。他在吗?”
这些男子不时互相使眼色。
“老板正好有客人在。”
“那我等他。”茂七笔直地往梶屋走去。“你们给我个房间,也送酒过来。我就算在白天喝一杯赏花酒,应该不会遭天谴。”
“对不起,不巧房间都客满了。”
茂七仰望梶屋二楼敞开的格子纸窗,那儿晒着棉被。
“就那房间好了。”
“那房间也有客人。”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扬起嘴角笑道。
“客人来这儿晒棉被吗?”
茂七丢下这句话,打算进梶屋时,这些男人便挡住他的去路。
“腰上佩着捕棍就想进梶屋,头子也未免太粗心了。”
茂七笑着摇头说:“我不是来抓胜藏。我有事找他,有事拜托他。”
反正没必要隐瞒。茂七向围着他的这些男人说明日道的事。
“殴打小孩,是男人中的败类。你们不觉得吗?让那种人在这深川你们的地盘上大摇大摆地来来去去,不是会让梶屋的名声扫地吗?”
不知是不是这些男人动摇了,围住茂七的圈子稍微乱了。茂七打算自那缺口突破包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胜藏本人出现了,他慢条斯理地走下梶屋的楼梯口。
“真是烦人的苍蝇。”他瞪着茂七冒出这么一句。他裸着上半身,露出肥胖的肚子。
“你听到了?这样我就省得多说。”
“跳神的那个孩子,跟我无关。”
茂七笑了出来。“看来你正在针灸。”
胜藏那宽大的肩膀上沾着烧剩的艾草。梶屋门口竖了一根按摩人的拐杖。
“哪里不舒服吗?或许改天你也得拜托日道大人替你做法治病。”
“真是个贫嘴的家伙。”
“你尽可以挑我一百个不是。可是,我刚刚也说了,把孩子打到不能走路的那种家伙在你的地盘逞威,你真的可以不管吗?”
胜藏那三白眼用力瞪着茂七。
“我不能让捕吏进我这儿的房间。”
“我也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如果两人能一起喝酒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解开那个摊贩老板的谜。
“只要能把正事传到你耳里就好。怎样,肯不肯接?”
胜藏看着那些手下。他们大概只要胜藏一个手势,便会扑向茂七。但胜藏文风不动,接着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
“我不是因为你的拜托才找人,而是地盘让人这样糟蹋,我会没面子。”
茂七很高兴。“什么借口都可以。”
茂七又叮嘱,如果找到痛殴日道的那些人,别与他们起冲突,要先来通报。
“等我这边办完事,你们要怎样严厉惩罚他们都行。”
胜藏又笨重地上楼,茂七也往回走。其实茂七腰上并没有佩带捕棍,只是没时间说罢了。
不久,便到了樱花盛开设宴赏花的时期。胜藏仍未带来任何消息。这件事没有解决,连酒也索然无味,就在茂七暗忖今年大概无法赏花时,家里来了访客。
原来是线索不请自来。拜托卖报小贩果然有效。访客是名年轻女子,她说,关于日道大人遭袭击一事,她知道那人是谁。
女子名为阿夏,年龄十八。她的身材虽娇小,却似乎是个好胜的女孩,单独前来拜访茂七,丝毫不怯场。她说,本来是打算告诉日道大人,但又考虑那边应该没空理会她,因此边走边打听当地捕吏头子的住处才找来的。
“我是神田皆川町伊势屋的下女。”
阿夏身上穿的尽管是粗布衣裳,却非常干净,她并拢膝盖,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打招呼,然后开口说道:
“伊势屋是家大舖子,是味噌批发商。我在那儿已经做了五年。”
“看来是管教很严的舖子。”茂七微笑地说。“你不用这么拘谨,请随意坐。”
阿夏点头说声“是”,背脊依旧挺直,表情非常认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姑娘,只是眼睛下面看似疲惫不堪有黑眼圈,令人心疼。
“你也请日道帮你做法了?”
“不是。我拜托他找人。”
她拜托日道帮忙寻找未婚夫,未婚夫同样在伊势屋做事,名叫清一。
“日道大人的名声也传到神田那一带,我想他一定可以帮我找到清一。”
据她说,清一虽是伊势屋的佣工,却不是伙计或掌柜之类的,主要是出卖劳力的男仆。
“那人要是在舖子里的地位高一点的话,老板和老板娘或许会反对我们的事,不过我们两个都是打杂的佣工,请求老板让我们成亲时,老板马上就答应了,而且老板还担任我们的保证人,让我们可以搬进大杂院。如果顺利的话,其实现在我们应该早已成家住在一起了。”
然而——
“刚好一个月前,清一突然失踪了。”
他工作了一天,吃过晚饭,之后去了澡堂便没再回来。
茂七问:“出门时,有没有准备洗澡用具?”
阿夏回答不太清楚。
“我那时在厨房,只听到清一说去去就回来。之后我也问了舖子里的人,大家都不太清楚。”
一般住宿佣工,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甚至连奉命出门去办事,也是跑着去跑着回来。自己能够出门去的,大概是在工作结束之后、就寝之前的那段时间。因此他说去澡堂也许只是借口,其实是去别处。
“以前也有说要去澡堂之后很晚回来的情况吗?”
“应该没有。正如头子所说的,伊势屋管得很严。”
“清一先生有没说过,打算找一天到哪里去见什么人之类的?”
阿夏随即点头说:“有。正式决定和我结婚之后,他就经常挂在嘴上。”
他没说是谁,但是他曾精神抖擞地自言自语:
(一旦成了家,我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见那个人,告诉他这件事。)
“他那时看起来很高兴吗?”
“这……在我听来总觉得他好像是在生气,所以我也就不敢问到底是谁。我感到有些害怕。”
可是,能够找到清一的线索,就只有这像谜的一句话。阿夏恳求伊势屋主人夫妇的同意,废寝忘食地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依旧没有清一的下落。
“所以你才找上日道?”
阿夏有一点积蓄。她怀着花光这些积蓄的决心前往三好屋,起初还吃了闭门羹。据说,阿夏身上的钱,连基本报酬的一半都不到。
可是阿夏已别无他法。她每天赶去三好屋,跪在玄关前恳求,最后日道本人出来,说是阿夏很可怜,愿意帮她灵视。阿夏之所以尊称他“日道大人”,似乎是基于当时的恩情。
“日道大人要我带清一的随身东西或其他东西来。”
于是阿夏带了清一的衣服过去。日道对着衣服灵视,几乎当下就说:很可怜,这人死了。
阿夏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嘶哑。可能是很难过吧。她那强忍着哭泣的嘴唇,扭曲得有如缝得笨手笨脚的针脚。
“他说,看到清一受了重伤,那模样大概是死了,但是目前地点还不太清楚。不过,他要我留下那件衣服,打算再仔细看看。”
数日之后,日道派人过来。阿夏急忙赶往三好屋,日道说“看到”清一所在的地方。
“他说,在深川的某户人家,那房子广阔的院子里有一株江户很罕见的高大垂樱。清一在那儿受了伤或者被人打死,尸体就埋在那株垂樱的下面。”
阿夏光靠垂樱这条线索,努力找遍了深川。伊势屋虽然管得严,却也富有爱心,主人夫妇俩十分同情阿夏,不但让她出门去四处寻找,更让一名佣工陪阿夏一起找。只是,定了半个月的期限。老板夫妇说,要是半个月还找不到,那就死心。
然而,阿夏的执著感动了上天。就在期限快到时,终于找到院子有高大垂樱的人家。
“是深川十万坪有个名叫角田的地主家。”
哦……茂七如此回应。说到十万坪的角田,可是个大地主。主人确实叫角田七右卫门,年纪应该和茂七差不多,但对方的家产是茂七一辈子也赚不了的。
阿夏造访角田家。理所当然地,没有人理睬她。就对方来说,突然来了个发狂般的年轻女子,大概也很为难吧。
“可是,我一说出清一的名字,对方的表情显得有点畏缩。出来招呼的是角田家的下女,但她确实脸色变了。”
阿夏因此更不肯罢休,每天都去。结果,有一天,主人七右卫门亲自来到厨房后门,粗暴地赶走阿夏,并丢了几粒金子给阿夏,叫她回去,死了这条心。
大概是心有不甘,泪水涌了上来,阿夏缩着下巴强忍着。她坚强地往下说,嘴巴却在颤抖。
“我对着他吼了回去,说绝不死心。清一和我都没有亲人,两人都是孤儿,直到在这里工作之前,两人都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才撑到现在。对我来说,清一是我唯一的家人,对清一来说,我也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说,绝不可能就此不闻不问。”
阿夏仿佛七右卫门人就在眼前似
的,扯着嗓子如此喊道。
“那时,我也跟对方说,是拜托日道大人灵视才找到这里。我说,我知道清一埋在那株垂樱下面。”
阿夏那双不服输的眼睛,终于落下泪。根据阿夏亲眼目睹,那株垂樱树干底下的泥土的确是刚挖过的样子。
“之后呢?”茂七温柔地催促着。“半个月早过了吧?”
“完全没辄。正如头子所说的,期限也到了。我本来决心辞掉工作,却被老板骂了一顿。”
伊势屋主人劝阻阿夏,说不知道日道说的到底可不可靠,对一件没把握的事下赌注,硬在别人头上扣上杀人的嫌疑,实在没有道理,不管清一为什么失踪,要是还活着,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要是没回来,就把他看成是那种男人,你就死了心吧。
“所以,你认为是角田七右卫门雇人袭击日道?”
阿夏眼睛为之一亮。那不是泪光,而是发自内心、锐利得宛如剑刃的闪光。
“那当然。角田他们一定不想让日道大人又显神通,才做出那种残忍的事。”
茂七双手环抱着胳膊。他十分理解阿夏的看法,也觉得很有道理。看来角田七右卫门很可疑。他若没做亏心事,应该不会没头没脑地那样粗暴地对待阿夏,明明可以好好解释,再劝阿夏回去,他却像丢食物给狗那般丢钱给阿夏,想把她赶走,茂七对这点很在意。茂七心想,总之,今天听到值得跑一趟十万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