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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惊悚再至

朱砂用午饭的吃法向全家人,尤其是向朱炽宣布:他闭关了,做的是别人做不得的工作——修补秘籍。如果他的努力被人打扰,这部具有魔力的秘籍就会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朱砂说的一个时间修复,给了朱炽一颗定心丸,他认定:至多一个月左右以后,他就能读到朱家祖先留下的秘籍了。尽管是通过回忆补齐的残本,也还是有价值的。于是抱定决心等下去。况且他的其他安排尚没有了结,也是需要他耐下心来等。

下午天气晴朗,朱炽闲极无聊,便又到朱石的工作室来找侄儿说话。朱石明白朱炽的无聊,于是建议陪朱炽一起去朝音寺一游。朱炽却提出一个非分的要求:“你是否可以屈尊,做我的老师?我这大半生都消耗在了军旅中,从事武力征服,现在到了晚年,却对这个紫砂艺术的征服力信服之至——用弹丸之坯幻化出千姿百态,实在神奇!”

朱石有些为难了:这位意外到来的叔叔下车伊始,便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那本祖上传下采的秘籍。在他心里,怕在想着“风水轮流转,今天到我家”,朱家的宝贝不是你朱砂一个人的,是朱家所有子嗣的;父亲这一闭关,他又无从了解父亲对这件事的决定。现在这叔叔提出这个要求,定不是学来玩玩的。如果不教他,定然会有损这份亲情;如果教他,还必须请示父亲。父亲闭关绝对不允许他人打扰,这是他自打记事开始便被反复提醒过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有主张。朱炽又追问了一句:“贤侄,难道这个要求让你很为难吗?”

朱石不敢再怠慢下去,忙说:“不是的,我是觉得这个让父亲教你更好些。承蒙叔叔如此信任,小侄一定尽力。”

朱炽高兴起来,挽起T恤衫的袖子,列开架势,坐在工作台前:“那就来吧,从哪儿开始?”

听朱炽问从哪儿开始,朱石此时计上心来:“这紫砂制作是从取土开始的。叔叔,我们还是要先去那朝音山一走。”

“噢!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朱石无奈,只好换上登山鞋,将一个小纱袋和一柄小铲装进一个旅行包,与朱炽走出工作室:“叔叔,您先行一步,我去与母亲说一声。”

朱石在院门口赶上朱炽,二人一道带上那只德国牧羊犬丹丹,向朝音山走去。

从朱家门前上山的小路向山上跋涉,走的一条镇上人上朝音寺拜佛进香时踩出来的小径,当地政府为了保持朝音山的自然风貌,并没有像其他的山寺那样用青石板铺路。尽管如此,这小路让千人踩、万人踏,也很好走。但是如果不是上山进香,而为的是取土,则不能走这条小路,只能踩着若干年积下的厚厚腐败落叶,在树间攀缘,这对于年轻体健的朱石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上了七十岁的朱炽来说,谈何容易?虽然上次上小岛的时候他吃尽了皮鞋的苦头,曾特意让周天筠为他弄来了一双与朱砂一样的布鞋来穿,但是从小就离家的朱炽还是对征服这山路没有底气。走不上三五步,便坐在凸起的石头上喘息一会儿,所以进程很慢。当朱石陪他坐下的时候,他便拿出向老师学习的态度,不厌其烦地向朱石咨询关于土质与砂器成色之间的关系,制坏的时候是不是对水还有格外的要求等等。朱石在心里拣着最大众化的理论知识,一一向朱炽讲解着。牧羊犬丹丹总是向歧路跑,朱石大声呵斥着这条不太听话的狗,总是会打断他与朱炽的对话,终于把朱炽的注意力引到狗身上:“平日里你和你父亲带着它上山来,它也是这么不听话吗?”

朱石一时觉得叔叔在怀疑什么,于是说:“这狗平时很听话,不过这几个月来没有带它出来了,想是它高兴地撒欢罢。”

一边说,一边将狗唤回采,将牵狗儿的绳索拉在手上:“这山虽然离我们朱家镇很近,由于政府出于对自然生态的保护,不允许人随便狩猎,所以这山里也有一些能伤人的动物,带着它能够保护自身的安全。这大狗是我托省城里的同学弄来的,是纯种的德国犬……”

正说间,那狗却向着另一处狂吠起来。

顺着狗的朝向,一个手端猎枪的人影出来在他们前进方向的左边。朱炽马上紧张起来,拉住了朱石:“你不是说这里不准狩猎的吗?怎么还有人带着枪上山来呢?”语气间,极其慌乱。

朱石也觉得蹊跷,手里的绳索更抓紧了几分。他高声向人影的方向喊喝:“这里有人呢,看好你的枪,不要让枪走了火!”

喊话之后,并没有听到答声。朱石忙拉着朱炽躲到了一边的大石后:“前面的人听好了,除非让我确信我们是安全的,否则我就要放狗了。后果你自己承担。”还没有人搭腔。朱石拍了拍狗的脊背,正待放开手中的绳索,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是地道的当地口音:“嘿!朱大少爷,胆子这么小,怎么干大事业啊?”

两个人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回过头来看时,只见一个将近两米高的大汉端着枪站在他们的身后。

朱石仔细打量来人。此人30岁左右,皮色黝黑,有些面熟,似是本镇人。但是他眉日间带着很不友善的神情,甚至可以用“满脸杀气”来形容他。

朱石虽然身体也极为健壮,但是从小的内向性格使他从未与人打过架,一看对方这阵势,心已经虚了半截,他站起身,又拉起朱炽,向石头一侧退了两步,让大狗丹丹踞于他与对方的中间,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知道我的身份?我怎么不记得认识你。”

对方狡黠地笑了笑:“在这朱家镇有哪一个不认得你这个朱家大少爷?”

“敢问阁下尊姓高名?”

“我嘛,也没有什么尊姓,也没有什么高名,只是这名字对于你来说非常好记,我叫金克砂。不知道我是谁,可以回家问你老于。”

朱石听出这人言语不善,也不再与他纠葛,马上告辞:“好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们就此告辞,各忙各的去,好不好?”

自称金克砂的人把枪托戳在地上,用手撸了撸枪管:“再大的仇也是你们家老爷子做下的,我不为难你,更何况这青天白日的,我还能杀人?不过给你家老爷子带个话,月黑风高的时候让他小心点儿。”

有这么一场变故,取土自然没有保命重要。朱石二人虽然在表面上都保持着镇静的神情,又往上走了一段路,朱石便用小铲拨开地面表层的腐叶,勉强取了一些他认为能做砂器的土,就忙拉着朱炽下山了。

一路无话。

待他们回到陶居,正有人在皂角树下等着朱炽。是金镇长。

二人喝着周天筠倒上来的茶,聊起来。朱炽被山上的大汉惊悸之后,不由将这心里的火气加在了金镇长身上:“闻听我们这小镇上天下太平,又听说有律禁山,据我看来这些都是妄谈。刚才与家侄一起去山止取土,就在山中见到一个端着枪的人,不知金镇长能否告诉我:是不是政府有什么特许,或者有什么人可以身处法外呢?”

金镇长马上严肃起来,正色道:“果有此事?一统天下当然不会有什么特许,也没有什么法外。不知是不是朱老先生眼花看错了呢?”

这回答在朱炽意料之中,所以接下来的话早巳准备好了,开门道:“我玩了一辈子枪,怎么会把枪看错了呢?况且此人还与我咫尺之内对话了呢?这么近再看错,那岂不是废人了?”

金镇长这一下紧张起来:“你们还交谈过?说了什么?”

“他自报家门是你金家人,名字叫做金克砂,听那意思还与我堂兄有很深的过节儿。”

金镇长听到“金克砂”三个字,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道:“这个败类!”

这一句让朱炽听了个真真切切,马上问道:“你认识此人?”

金镇长回过神来:“是啊,那可能是我那个不争气的远房侄子。从小死了父亲,堂嫂又管不了他,所以才像现在这样不成体统。”

“我在大陆从来没见过有普通百姓能带枪的。你那侄儿如何能带着枪到处走呢?”

金镇长长叹一声:“唉,还不是因为这镇上的派出所也归我管?以前也有人向我反映他带枪的事,我把这事交给警察们。可是警察碍着我的面子,总是不罚他,就变相纵了他。今天我还得找周勤说,无论如何要惩治他这个惹事的家伙。”

朱炽这时才想起问金镇长今天来找他的来意,问道:“尊驾到来,想必是有要事吧?”

金镇长巴不得放下金克砂的话头,忙说:“可不是?正是有事要与您商议。您在台湾生活多年,想是这次来大陆,是要多住些日子吧?”

“是啊,我想在堂兄这里住些日子,然后再去游几处名山大川,也不枉来一次。”

“朱老先生是否有久居大陆的意思?人常说:‘落叶归根’。您就没想过不回台湾,在这出生之地安享天年?”

朱炽端起茶杯,仔细观赏着杯子上的纹饰,不屑地说:“原本我今天对紫砂的制作颇有兴趣,求着朱石侄儿教我几招紫砂的制作。谁想我叔侄二人刚刚兴趣正浓地上山取土,就遇到了你那侄儿。胆都给他吓破了,还敢想赖在这个地方过余生?”

金镇长认真起来:“朱老先生,这话严重了吧。这可是关系到国共再次合作的大事啊。本地的治安一向安如泰山,不过最近常出些事,相信是暂时的,不信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派出所,安排严办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儿。”

朱炽的眼睛从那茶杯移到了金镇长的脸上:“再者,我一个老朽,又不能给你们建设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了。留在这儿,徒给你们添麻烦。”

金镇长此后说了长长的一句话,让朱炽一夜辗转反侧,思量到天明。金镇长说:“现在不论你的三民主义,还是我的共产主义,都不再是最重要的了。如今大陆和台湾都在搞经济建设。红旗下的我们也不能只搞主义不吃饭,不搞艺术。从令兄从巴黎领回了大奖,我看我们这个朱家镇的辉煌就在这紫砂艺术上了。尊祖世代流传下来的艺术瑰宝不能就此埋没不为人知。令兄是当之无愧的紫砂艺术大师,令侄又是喝过洋墨水的艺术家。我们应当携起手来。景德镇为什么可以当‘瓷都’之名。是因为它有资源。跟他们比我们也有资源。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这个小小的朱镇建成一个‘砂都’呢?”

“依你之见,这‘砂都’是怎么个建法呢?”朱炽兴趣提了上来。

“早就听说您是台湾有名的紫砂收藏家,您的收藏品差不多可以开一个小型的博览会了。这不是虚传吧?”

“朱某不才,确实有几件像样的藏晶,那藏品的照片这次也带来,给家兄看过了。家兄也说这些都是精晶。一会儿我也可以拿来给你看看。不过你要先告诉我:这藏品与你口中的‘砂都’有什么关联呢?”

“这其中关系重大”,金镇长见朱炽对他的提议颇感兴趣,就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们除了在这里制作紫砂,有了你的藏品和令兄的作品,我们可以开中国紫砂艺术博物馆,哪!我想喜爱中国紫砂艺术的人为数不少,还可以接待国际友人,发展旅游事业。如蒙您朱老先生不弃,那可是给咱们这个朱家镇的经济发展立了大功了。”

二人又细细地探讨了民间收藏何以担当国家艺术博物馆之名,如何能动员其他收藏家参与其中等等,说得有来有去,竟不知不觉地论到了掌灯时分。

金镇长执着朱炽的手,站起来说:“为了我们这宏伟的计划,我请朱老先生吃饭,吃大螃蟹。”

朱炽也很兴奋:“好啊!!吃螃蟹去!”

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出陶居,沿着镇中的大路向西而行。

在金镇长与朱炽长谈“砂都”设想的同时,朱石已经急不可待地问母亲关于金克砂的事。

周天筠原本与朱砂达成统一意见,关于与金克砂结仇的事不对儿子说起,可此时经不起儿子的再三追问,再者考虑儿子知道这件事以后还可以时时提防着金克砂下黑手,于是将这段八年前的旧事说给朱石:“那还是你出国留学那几年的事。那个时候现在的金镇长已经来到这朱家镇上任副镇长。随他一家迁来朱家镇的,还有他的堂兄一家。金镇长一家还好,就是他那堂兄仗着他的地位,在这朱家镇上横行霸道。

“他那堂兄原本是个石匠。可是在我们这个朱家镇,山上的石料并不多,所以他的手艺也没个用处。在镇上没什么营生好做,就每天上那朝音山上去琢磨事。有一天,你父亲带着他以前养的那条叫尚尚的狗上山去取土,正弓身忙着他自己的,不料金镇长的那堂兄走到了你父亲的背后,见他用来取土的银铲子好,就强行要买。说是买,其实就是要强占为已有。你父亲哪里肯给他,三句话不投机,二人就吵了起来。正这时,尚尚不知怎么就蹿上去,把他扑倒在地,你父亲一再喊着那狗的名字,可是还是没能挽回局面,尚尚的爪子抓伤了他的眼睛。你父亲花了好多的钱,还是没能把他的

眼睛治好。派出所一再凋解,他家人就是不肯让步,非要你父亲亲手杀了尚尚不可。你父亲说杀了这狗也挽回不了什么,不如多赔几个钱算了。那金家非要这狗的性命。争来争去,最后咱们把五万块钱和那狗一起交给了派出所处置。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尚尚在镇上出现。听说是被他金家人带出镇了,不知是杀了还是卖了。瞎了眼的第二年秋天,他同他家里的人一起去湖上,不小心失脚掉进了湖里,他水性不好,就淹死了。他的大儿子从那时起就改名叫金克砂,扬言要杀了你父亲给他的父亲偿命。许多年来,我们从来不敢招惹他,唯恐他再把新仇旧恨一并拿来算。

“他从小也不曾好好念书,也不曾好好学学养家煳口的本事,整日里无所事事。听说这两年他回他的老家去了一段时间,回来就联络镇上几个跟他见识差不多的人组织了一个什么团伙,经常在山里转悠,要不然就去镇外干什么勾当,不常在镇子上活动。所以你不太认得他。”

听母亲这样说,朱石后怕极了。幸亏自己刚才还算理智,不然激怒了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金秋的傍晚,走在朱家镇的沙石路上,家家产户房顶烟囱袅娜升腾的炊烟曾经是何逸云笔下一道独特的风景。这里的房舍各家有各家的不同。除了陶居的茶具般风格异样之外,还有很多造型极为别致的。有的人将房后的湖水引到门前,在自家门做出一个像皇宫护城河一样的水域,然后在这“护城河”上架起一座小“玉带桥”。自家的狗儿通常是坐在桥头,如果行人不接近“玉带桥”,它只是慵懒地端坐原处;如果你的脚尖朝向了这桥,它便立即跃起,朝着你瞪起眼睛,叫起来。敌情警报会引来主人,走过“玉带桥”来搭话。

每家的烟囱都砌得很高,顶端有瓜皮帽一样防雨用的盖儿,所以,青色的炊烟是沿了“瓜皮帽”的外檐散布开来,向上升腾时,衬着蓝色湖水的背景,渐升渐远、渐淡,最后似融进湖水似的,不见了。

走在这条路上,朱炽才感觉到家乡小镇是那样的别致。欣赏之余,更加强了他回乡发展中国“砂都”事业的决心。自己戎马一生,积蓄下的财富已经让他三代生存无忧,对他来说,如果这天下还有他梦寐以求的财富,就只有那一本祖传的《紫砂秘籍》了。

金镇长的家坐落镇东头的船埠边上。因此他们要横穿整个朱家镇方能到达。下落的太阳从西天照过来,将他二人的影子长长地跳跃在二人的前方。直到龙飞和路晓驿停步在他们的影子里,他们才猛抬头,看见笑吟吟看着他们的龙飞和路晓驿。

“呦,二位这是去哪啊?我正想到贵处请你们,可巧就遇到了。今天我设家宴请朱老先生吃螃蟹,二位可否屈尊,与我们共进晚餐呢?”金镇长灵机一动,向龙飞二人发出邀请。

龙飞自“压惊宴”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镇长。他也正想再与这镇长一叙。于是对金镇长的邀请,他不置可否:“我正琢磨去陶居找朱老先生下棋呢。看二位满面春风的样子,一定有什么喜事。我也不客气了,正好讨一杯喜酒喝,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对金镇长的邀请,龙飞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龙飞不为了那顿螃蟹,只为了能与朱炽坐下来,在他不经意的时候,透露出某些可供破案的信息。

晴朗的秋日,晚霞中踱步在小镇上是一大享受。约摸三公里的路程给四个人带来了极大的欢愉。

金镇长的家也是傍水而居。与别家的竹篱院落不同,他的家可谓深墙高垒。一米半高的院墙几乎被藤蔓植物盖在里面,只能从常春藤枝叶的缝隙问看到那墙本色大概是蓼青。厚厚的木质大门好像刚刚用红漆漆过,鲜亮的颜色配上迎出门来的金夫人,加上一身皂青色的衣裙,尽现了女主人楚楚动人的姿色。

在压惊宴上,龙飞曾请教过金镇长的年龄,还曾对他知天命的年龄却能保持一个四十岁人的英俊夸赞过一番,再见了这金夫人,他更大吃一惊:不是金镇长介绍,他会以为这迎出来的,是金镇长的女儿。

这女人三十岁出头儿的样子,用时兴的话说,叫“魔鬼身材”,纤腰柳肩,白皙的肌肤上竟找不到一丝丝皱纹;面部的眉、眼、唇都曾细细地修饰过,透出大家之气。

进得院门,又过了照壁,才看得清:这座宅院是老宅的二进式。前排房舍在一组回廊后面。回廊在照壁处分两路,分别紧贴着相距约有三十米的两面院墙,又在前排房前折向中央,到房门会合起来,形成一个“回”字。回廊的廊柱都是木质的,被漆成竹绿色,顶部则是能把夕阳辉映得熠熠闪光的绿色琉璃瓦。

进了前排房门是一个中厅,左右都有房间。由金夫人打帘,金镇长带路,从中厅穿过,直到后排房舍最中间的大厅。

大厅里陈设非同一般。虽天色并没有黑下来,屋里已是灯火通明。靠墙边的,都是看上去非常敦厚的实木斗橱。上面陈列着很多古玩、玉器。在正面壁上悬挂着一柄青铜宝剑。剑柄上系着长长的穗子,鲜红鲜红的,成了这个屋子里最亮的色调。

屋子的中央,是一张紫红色的檀木餐台,并八张有精致雕刻花纹的高背椅子,坐在上面,有些像太师椅的感觉。

螃蟹上桌之前,佐以蒜香的蟹香味已经从虚掩的门缝飘进来。朱炽的心情好极了,品着金夫人奉上的酽茶,听着“此茶可以开胃”的讲解,欣赏着墙上一幅名为“秋香落叶图”的国画。

龙飞很诧异为什么金家不用紫砂器具,而是一套白瓷茶具。浓浓的茶在杯子里,酽香随着升腾的热气四溢,不尝也知道,这茶是极热的,但是这杯端在手上,却不觉得烫手。龙飞不知就里,于是一直端着杯子翻来覆去地研究。

金镇长正忙着应酬朱炽,陪坐在龙飞身边像是看穿了龙飞的心思,忙答道:这是前几天他的侄儿去了景德镇,带回来的新产品。因为这套瓷器花掉了上万元,因此被家里人认为是最贵重的茶具,只有在招待贵重客人的时候才拿出采用。

大家对室内的陈设都了解得差不多的时候,菜肴都端上了桌子。

饭桌上,金镇长将建设中国砂都的设想很激动地说给龙飞和路晓驿。龙飞对这一点儿不很感兴趣:“公安机关,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你们的设想有多大的可行性我不太知道,无从提供意见。”

金镇长向龙飞端起酒杯:“首长,你这就有些自谦了。我们这个项目的审批在京城,还是要您这个京官大力帮忙。”

这话听起来很自然。中华古老的文化中从来就有人脉决定成败的传统。对于金镇长的请求,龙飞又把端起的酒杯放回了桌上,朗声笑道:“想法是好的,我支持;但这办法值得商榷。”

朱炽也帮衬着对龙飞说:“我的确听说,如今在大陆,还是‘朝里有人好做官’。我们不是要做官,只不过是想通过你在京里的影响力,办一些行政手续之类的事。”

“这个嘛,我好像真的是爱莫能助,金镇长,你为官多年,这个道理就不用我多说了。”金镇长一时语塞。

一阵沉默。龙飞其觉自己扫了大家的兴,忙把话往回拉:“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忙还是会帮的。不要着急。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总不能强求我这老头子立时三刻把这件事办得四脚俱全吧?”

大家笑起来。

一个从门外来的声音。应声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朱炽和朱石在朝音山上遇到的金克砂:“叔叔,做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叫我一叫?”

金镇长以长辈的身份正色说道:“克砂,没见有这么多贵客在吗?还不来见见,这些人可都是非常显赫的人物啊!”

“这个就不用你介绍了吧。我差不多都认得,你看,这个,是派出所的小警察,他还抓过我呢!这个,我们下午在山上见过了,是朱家的人;这一个,我想就是那个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首长吧。噢,我说错了,是前部长!”

金克砂一边脱掉外衣服,扔给身后跟进来的保姆,一边用手指着在座的几个人一一说出他们的身份,一副不屑的神情。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金镇长夫人身边的椅子上,操起筷子就吃起来。

金克砂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言语让金镇长的脸上挂不住了,刚才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待他坐下来开始大吃大嚼,金镇长已经勃然发怒了:“混蛋,你竟敢对我的客人如此放肆!刚才朱老先生说下午在山上你何等的不礼貌,我还怀疑他说的不一定是你,是不是你手下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那样大放厥辞。这回我相信了:你真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快点儿向客人们道歉,不然你以后不许再登我这个门!”

在坐的所有人都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弄得不知所措,一个个也都被惊得像定了格。

金镇长的训斥,让金克砂认识到:自己行为后果的严重性,叔叔从来没有这么对待过自己,即使自己被派出所传唤,他去领他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见过他如此的愤怒。他想:这一定是搅乱了叔叔的什么大局。

他忙忙地吐出口里的东西,站起来:“叔叔,您何必这么生气呢?我不过是饿极了,想快点儿吃东西。几位客人,我刚才莽撞了,请多招待。”说着他向着大家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

金镇长夫人也忙站起来、端起酒壶给大家斟酒、布菜,替金克砂打圆场:“各位,克砂从小是野惯了的,不懂得什么规矩,得罪之处,还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这一次吧。”

在座的人只有龙飞不认得这个人。看这人的横劲,就知道不是小来头儿。坐在他身边的路晓驿见桌上的紧张空气缓下来,便趁金镇长带着他侄儿出去训话的当口悄声告诉龙飞:这个人是这镇上一霸,是金镇长的侄儿,组织团伙,出入随身带家伙,是派出所挂号的重点人物。不过派出所惧着金镇长的威严,拿他没有办法,给他起了雅号,叫他“说不得”。路晓驿刚刚来到小镇上班没多久,不了解他的背景,因为非法持枪抓过他,还是金镇长出面,把他保出来。从那儿以后很长时间他没有在镇上露面,大家也不去关注他,乐得安享太平。

等金镇长笑容可掬地回到饭桌上,跟在他身后的金克砂的脸上也是喜不自禁起来。他回到刚才的座位前,举起酒杯对着朱炽:“前辈,我虽然与你的堂兄有仇,但是刚才叔父说得极是,你是你,他是他。来我敬长辈一杯,如果你不喝,就是不原谅我。”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朱炽听着金克砂说的那个“你”字,很是不爽,可是再看金镇长夫妇,都在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他,也不得不喝下这杯酒。

路晓驿实在忍不住,用臂肘碰了龙飞一下,示意要提前退席。龙飞原本也是想抓紧时间回去,与路晓驿研究一下这金克砂与欧阳命案的关系,于是站起身来:“诸位,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

金镇长与金夫人殷勤挽留不住,将龙飞和路晓驿二人送到了大门外。

回到香榭的房间,龙飞问起金克砂与朱家恩仇的情况。这是路晓驿来朱家镇之前的事,路晓驿并不知情,于是二人又急急地穿上刚刚脱下来的衣服,奔向朱家陶居。

因为朱砂在闭关,陶居院子里已经不再像往夕一样宫灯高挑,茶香四溢,而是一片黑寂,只有牧羊犬丹丹在院子里逡巡,在龙飞二人接近院门的时候吠起来。

来开门的是周天筠。

周天筠准备点上皂角树下的宫灯,被龙飞拒绝了。二人径直与周天筠来到空着的朱娇娇的房间。

说起金克砂与朱家的恩怨,一片愁云罩上了周天筠已经很憔悴的脸上。她说完了往事,低头沉思片刻,然后用求救的眼神望向龙飞:“朱家人都知道,在那一次的变故中,朱家的确对不起金克砂,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威胁时时袭上朱家人的心头。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龙飞觉得事态太严重了。原本他排查朱家陶居一系列命案和惊悚时,他将朱炽回国争宝,朱娇娇的生身父亲参与争宝以及朱家二位继承人之间的争夺有关,其中可能还参与着男女感情纠葛问题。这已经是一个很庞大的嫌疑人群体,排查起来已经很困难,再加上了朱砂的这个仇家,案情更变得扑朔迷离了。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不仅是破案,还有一更重要的责任:如何能保证朱家人的安全,命案和惊悚能远离这个陶居,远离朱家镇吗?

从朱家陶居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小镇上的路是没有路灯的,小径上行走基本上是靠月光,再有就是各家各户门首亮着的小灯。在这里有个习惯:家家户户在自家守着街的大门口竖起一个高杆,上面挑着一盏小灯。如果自家还有外出未归的人,家人就将这灯开着为回家的人照亮;待家人都已经安然在家,家门这盏灯便早早熄灭。晚上九点多钟,外出串门的人也都陆续回了家,小街上已没有几盏灯亮着了。

似乎有一个女人幽怨的歌声从远方飘来,游丝一样,时断时续,若有若无。龙飞已过古稀,耳朵有些背,没有

听见;路晓驿刚刚听到时,还以为自己刚刚从朱家陶居出来,思念朱娇娇而产生的幻觉。可是又分明不是幻听,为丁确定这个声音的有尤,他拉了拉龙飞的衣袖,示意他也停下脚步。

“闻说双溪春尚早,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

那歌声飘飘荡荡,从远处荡到路晓驿的耳畔,分明是个怨妇的声音。路晓驿口中念着那歌词,念得龙飞一头雾水:“你这是念什么鬼喧呢?”

“您没听见吗?”路晓驿指着前方:“从那个方向传采的。”

龙飞又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哎,这个声音有点儿耳熟啊!不是广播里的声音吧?”

路晓驿很肯定地回答:“绝对不是,是真人真唱。这也奇了,这么晚,谁会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唱这么幽怨的歌呢?据我知道,这小镇上的人没有一个唱这样歌的人。这小镇上的人更喜欢唱些渔歌或者是江南的民歌小调。让您一说,我听着好像也有些耳熟,在哪儿听过这声音呢?”

两个人正听着,那歌声突然消失了。二人便继续走路,不再答话,都在啄磨着那个声音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此时,镇中央的方向似乎有一缕淡蓝色的轻雾,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一样,荡悠悠向远处的湖上飘去。路晓驿的眼力比较好,马上指给龙飞看,惊愕地喊道:“老师您看,那是什么?”

龙飞也看清了那东西,小声嘀咕:“不太像雾!雾气自己是不会像这样发光的。怎么又像个人形呢?”不需两分钟,那轻雾飘得不见了踪影。

路晓驿开始在大脑中反复搜索与那年龄相当的妇人。几个采回之后,他们已经回到了香榭的房间里,他非常肯定地说:“我再三地想,这声音绝对不可能是镇上人的声音;那轻雾也不是自然现象。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征兆?”

龙飞沉思起来。不一时,一个服务员走进房间,递给龙飞一个封着的信封。龙飞将信封打开来,取出一个字条。当他展开来看,上面只有几个字:“船家灭门,幽灵在线!”。

看到这里,龙飞瘫坐在了床上:“命案!又是几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