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可能我把昨晚想到的赋予了过多的意义,特别是在哈利的话上面。要是我意识到这些故事的关联性后还能安稳地睡上一觉,那就太不现实了。我知道,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的话,不会像往常一样平淡无奇的,但即便如此,我也很难控制自己的意识不去这样想,因为我真的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自己把自己带入了这种地步,正是由于我两天前的那个决定,我昨天带上了之前办公室里那一盒子我已经清理好的东西,打个出租车就回家了。尽管我这样做了,但是我知道哈顿会说这是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决定:我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违背了公司里我的工作伙伴的意愿。
在瑞秋死后的几个月里,我发现工作场所似乎就是一个庇护所,是一个我可以不用想那些复杂而伤感的问题,只需要做安排的事情就可以了,而不用考虑其他正当的逃避理由。当然我也没有立即回到工作岗位,尽管在瑞秋死后的第一个早晨,回家后,我本想要去的,但是我没去。
周二午饭时分,我给前辈打了个电话并说明了我想回去的意愿。他很直白地告诉我一个事实,从现在开始,我肯定是不会有什么顾客合同的。关于这点,我心里很清楚在我还处于保释期的时候,是不可能有的。虽然我有些伤感和不情愿,但我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说我只是想和我的同事们在一起工作一段时间,直到那些媒体记者不再这么热衷于我的事。我头脑非常清醒,我必须在那里,我必须做些事情,无论他们需要我做什么。我必须忙起来。
记得我准备好去工作的时候,已经是周三的早上了。穿好西装,系好领带,拿起包、钥匙、钱包和手机,准备打开我公寓的前门。当我想让自己走出门的那一刻,我竟感到恶心,双腿突然彻底无力,瞬间就瘫倒在了地板上,低垂着头,双手捂脸。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遇到了跨不过去的坎儿,难以让自己面对其他人了。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一直待在家里,等待着回到牛津参加第三次审讯,也就是在那次审讯后,我被无罪保释成功。在这期间,有个侦探偶尔来过我的公寓,想要问些瑞秋的事情,有的时候还带些信件让我看看是不是能给他们提供些线索,有的时候又是些照片,问我是不是认识那些人,是否了解照片中发生的事情。除了这些,再也没有人来过我的公寓了。
我告诉那些想问我问题,可是我却更想问他们问题的人,现在,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我曾有一两次想出门,但却发现异常困难。不仅仅是因为每天活得没有目的,出门也没有方向,而且我竟觉得自己有种难以置信的奇怪的脆弱感。我心中的悲伤似乎涌到了一个极致,以至于当我沿着沟渠走的时候,我甚至出现幻觉,感觉有人在踢我,在打我。第二天当我再次尝试着在那儿走的时候,被打的感觉已不存在了,但却真实地感受到一种害怕被攻击的感觉。当我通过下面第一座桥的那个路口时,我不由自主地回头,真实地感受到有个人在另一端等着攻击我。
我放弃了散步,便回家在阳台上度过了几个小时。不断地挖着盆栽,重新种些植物,再除下草,重新绑好倒下的茉莉花,并且扫了扫那些板子上的泥土,把我自己弄乱的这一切又打扫干净。当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做的时候,我又爬上床,终于被全身的疲倦感给淹没了。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睡,我几乎没做其他事情。
在那些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披上羽绒服,偷偷走上阳台,就坐着那样看着天空,想念瑞秋,想念那段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直到夜色越来越黑,渐渐感觉到凉意的时候,我又躺回床上。大多数的时候,我都是躺在床上,就睁着眼睛想她一整晚,想着警察怎样将她的身子解剖成碎片,连同我的一起,怎样把他们所发现的理顺,再次检查,然后找到结果。
他们对瑞秋的了解甚至比我还多。那些夜晚,我是多么希望她在,多么希望她就躺在我身边,听着我告诉她发生在我身边的这些事,这样当我哭着睡去的时候,她才能抱住我。
回到工作岗位,其实是一种逃避。我尽可能地投入到我们在做的那些案子中去。因为紧张感、焦虑感和价值大到荒谬的工作,足以让我不再去回想公寓里的那跌入深渊的两个星期。我身边的人也似乎都很知趣,不约而同的谁也不提起之前的事。当我从牛津回来后,收到了很多的卡片和信件,心里很感激,但是我仍不觉得自己会跟他们敞开心情去叙述这件事情。
当然,他们比我更乐意接受我这样的做法。在我第一天进入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就能感觉他们的安慰已经到了嘴边,但没说出口。他们的沉默,让我感觉到在我离开的这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也不会看任何新闻,读任何报纸。那些为了跟上世界的节奏,必须知道的信息,我的秘书会在每天我进办公室之前为我筛选好,放在我的桌上。就是用这种不闻不问不提及的方法,我暂时控制住了内心极强的情绪。
我不想也不敢去理会这个世界发生的一些与之有关的事情,甚至它们离我越远越好,这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北极探险家,健步走过一个冰冷的荒野,离那些报道我故事的报纸相距数十万英里。
其余的时间,我都是在认真地工作,就像自己是一台冷冰冰的机器一样,很少有强烈的情感,除了因为事情不顺利,或是有人做事没达到我的标准的时候,有些许愤怒和沮丧。
我多么想关掉我耳朵的接收器,如果这一切可以供我自己控制的话,思想的接收器也要一并关掉。因为我知道一切是不可避免的,一些关于瑞秋死亡的消息还是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每当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工作上表现出漫不经心,开始犯些错误。
我很惊讶也很恼羞自己这差劲的表现。我身边有很多人都是拼命地工作,为了想要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不仅能有预见性地找出工作中可能出现的小纰漏,甚至能超出能力地去重新分配精力做更多计划外的事情。而这一切却让我充满了无力感。
之后在八月的某一天,具体地说也就是瑞秋葬礼的一周后,我不想再这么不明朗地生活和工作,感觉自己不能再忽略以前犯过的错误,应该要开始振作起来。
我试着重新去认识我的工作。在客户文件夹里有封过时的信,是附在一张绿色的纸上面的,左上角还有我的签名,当我注意到这个东西的时候,我都有些怀疑,我会不会不记得有这个东西的存在。
直到律师看着我,似乎在告诉我,关于文件夹里的工作,需要我的支持。相对于我这段时间处理的小规模的和解案例,我整个这一年度营业额的贡献也在相对减少,意味着为了这可预见的未来,在文件中我得为过去所发生的这一切写封道歉信,而且要影响我的酬金。
直到一个月以前,就像以前每年一样,我又再次被要求填写这样一张表格,通知我们保险公司的潜在赔偿责任,因为我们的过失,公司向第三方寻求赔偿。信件还附有表格,要求我列出所有我以前犯过的或者是感觉犯过的错误和纰漏,或者是怀疑别人犯过的错误。
当我坐在桌边,准备开始写我的名字那一刻,感觉自己要坦白一切似的。本身错误都是很小的,但是我再也不能假装这些错误与潜在的后果没关系,而是得认识到每个细节决定了成败。
在考虑到我犯的都是一些小错的时候,我的工作伙伴们都比较宽容我,所以他们在写他报告的时候,都会美化一下我的处境。经过公司共同协商之后,作出了妥协,在我接受去看心理医生的情况下,我才被承保人同意继续留在单位工作。
我的悲伤是很能让大家理解的,但是确实不可置疑地影响了我的工作。这样的决定也很平常,我愿意接受一系列的治疗,如果能找到安抚我心绪或是让我安然度过这段黯然日子的方法就再好不过了,当然这样安排也是为了避免我在工作上再出现什么失误。
不过,治疗师似乎没能达到我所希望的,他很遗憾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在我参加完周三的治疗后,我就决定再也不见这个男的了,这个被认为能解决我问题的人。在我做完这个决定后,我才知道哈顿预测我工作的情况比我自己预测的要准确得多了。
我昨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见我的高级合伙人,面对面地告诉他我目前的状况。当我看到两个小时之前通知我们开会的那封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然,信上说,如果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能敞开心扉,可能会对我的悲伤起到治疗作用,而且我的工作伙伴也很赞同这样做,所以他们直接这样安排了。同样地,我得尊重他的职位。
那件事情发生了才五个月,他还是希望我能感觉到他的敏感情绪,他也会一直观察我和同事一起工作时的状态。而且毫无疑问,在我哀悼期间,他很期待我能够比我看起来更好,能够处理更多的问题。值得欣慰的是,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快就回来工作的,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我进入工作的状态比大家所想的快了很多。
最近几周,从我与潜在客户关系的反馈表中,可以明显看出我的行为过失已经可以不用过多考虑了。我必须要能理解虽然不会因为单个特殊事件来定义我与客户的关系,但是他们会考虑到所有可能的因素。如果有问题的话,他们会让我妥协:我可以保留我的股权,但是我必须同意马上休假,但长短还是可以商量的,不过不得少于三个月。在那期间,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来进行康复治疗,直到能够回来正常地工作。
回来的时候,要能够完全胜任合伙人的职责,恢复到与原来相当的专业标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能够花这么多时间从瑞秋房间的桌子这儿俯看下面的河流,而不是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上。
从办公室窗边往外看。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开心,我孤独、悲伤、无所适从。
我居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三个月,这好像是我成年以来第一次面对要一个人来规划超过一个星期的放假时间,而且一切可能快乐度过的方式都不存在了。
我可能会坐地铁去汉普斯特德,然后走在希斯街上,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在没了瑞秋的情况下,能不能做这些事情。听说也有一些展览可以看,也可以去博物馆参观。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去过电影院了,这也可以试试。
我也可能会离开伦敦,去海边玩,或者去到更远的地方旅游,就像很多人一样,忘掉过去,或者说埋葬过去。其实不过就是改变了一段时间的环境而已。我想就从周末开始吧,这之前不知道理查德和露辛达邀请过我多少次去他们家了。
虽然这么多想法,但其实我可能什么都不会做,而是接受昨天我收到的返校的邀请。其实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巧合,是哈利寄给我的邀请,肯定是与我周二写给他的明信片有关。我那天写信告诉他在我心理医生住的那个广场上的树叶的颜色,没错,信里面只提到了树叶的颜色而已。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词穷,不知道该给哈利写些什么,就像以前他在那个暑假末离开我们之后,我每次给他写信都不知道写什么一样。尽管其实每次我都很想告诉他自他离开后,我生活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他走在房间里期待着他回来的感觉,想要告诉他他已经被原谅了,一切都已经忘记了。那天也是,我不知道给哈利写些什么,于是想到了那个广场。在那之后的周三早上,我坐在那儿等着我的最后一次治疗,在我走的时候,我看到了房子的那面墙,我想回去得再写点,更正一下我之前描述的错误。
因为到得有点早,我便在广场上漫步,广场的角落上有一张落满树叶的长椅,我轻轻拂开树叶坐在长椅上等着他。
一小会儿过后,有个小男孩儿拿着气球走过我身旁,气球在他身前较低的位置,他走起来步子也有点奇怪,后来我发现原来气球里装满了水。我回想着,好像认识这个男孩儿。我记得上周,我同样坐在这个长椅上等的时候,也看到了他。他可能不到十二岁,长着一张不寻常的脸,眼睛有些开,头发很长,但一点也不令人讨厌,甚至觉得有些艺术家气质。当他的眼神与我交汇时,我甚至能看到他眼里的光亮和聪慧。
当他带着气球消失在人群里时,我才闭上双眼。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又再次跑过我身旁。头发和T恤都已经湿透,甩甩手都能从指尖和手臂上甩出水。我想他肯定是去打架了,在广场周围的某个地方和别人一起打了一场水战。
再次出现时,他的身边多了个朋友,从长相看上去,他的朋友要比他小,比他还要调皮,他们在大笑着,感觉非常兴奋。这次他拿的气球要大得多,水也比之前那个要满。他边走边转着头,看着长椅上或吸烟的人们,或打电话的人们,或就像我一样,仅仅只是观看那些人。
每个人都开始关注起了这两个男孩子,盯着他们制作的水炸弹。有小部分人看着他们大笑,有些人皱着眉头,收起东西放进包里,便起身离开广场了。
在这一刻,我感觉有一丝不舒服,因为我突然觉得,要是我湿漉漉地敲响我心理医生的门肯定会很奇怪的,更何况待会儿还要坐在他那挂满衣架的走廊里的凳子上,看着对面的靠在楼梯边的用线挂满了各种小羊毛衫和照片的儿童车。想到这,我觉得画面感实在不太美。
男孩子们就站在我前面的过道上,背对着站着,就像在准备一场搏斗。然后他们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六七步,还大声数着数字,然后他们便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面站着。我想,那个调皮的小男孩儿肯定是牺牲了自己做个练习的靶子。
突然,他大喊了一声:“开始吧!”
长发男孩瞬间跪在地上,把气球弄得差不多快接近地面的地方,再往空中一掷,然后自己迅速移动到气球的正下方,等到气球落下来的时候,让它刚好落在他头上,这样全身湿了个透。他朋友叉着腰大笑着,都笑弯了腰,还不断地鼓着掌。后来他们一起笑着,朝我这个方向跑过来,然后就消失了。在他们走后,我才意识到,他们消失的那个方向原来有个音乐台。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长发男孩时,他围绕着跑的那个东西闪烁着白光,从我前面的广场中心传来声音的那个木质的体积又大的东西。
坐在长椅上,看着广场中央的音乐台,我自顾自地想着,这个东西竟然出现在那儿,该是有多么奇怪啊。
我想一会儿和心理医生聊天,我会先说这些我看到的东西的。如果他问我,为什么我觉得广场中央的音乐台奇怪,首先我会告诉他我在晚餐过后坐在瑞秋房间的桌边看到几次苍鹭飞过我们家阳台的事情,然后那些苍鹭便在夕阳中朝下面的沟渠飞去,后来我写了一张明信片给哈利说关于广场上的落叶的事情,还有关于我真希望在那个广场上看到一个音乐台,而我却惊奇地发现没有那样的音乐台。最后,我会告诉他我每次坐在长椅上等待的时候,每次走过广场的时候,一定都看到了这个东西,可是直到那个早晨,我才注意到它是音乐台。
但最后,我们的谈话根本就不是以这个开头的。
我发现,每次我去见他之前,他都会准备好一切,但是等到他走过那条走廊,关上门,坐在桌前的那张椅子上,然后把他的椅子转到我的身边,我的背正好靠着书架了。
“所以”,他每次都是以这个词开头,然后我就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头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想法和画面都交织在一起,过分的紧张又让我觉得每个东西都该先说出来,一个比一个重要,最后却导致我什么都无法说出口,一片空白。我们就相视一笑,他扬起了一下眉毛,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的眼神里却满是绝望地期待他能问我个问题,好让我知道如何开头。
最后他也提了个问题,但是我还是认输了,只好老实承认我真的不知如何开始。
“说说你的家族历史吧。”他说。
“你希望我从多久开始说起呢?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我心里满是恐慌,觉得自己回答的完全不是他想要的,完全不会提供任何他想要的信息。我觉得要我说些他想要知道的东西估计不可能了,其实我很想要说说心里的悲伤,说说我有时早上是怎么醒来的,怎么忘记瑞秋已经死去的事实的,而意识到真正的事实后又有何感觉。
而他只是耸了耸肩,于是我就开始说起了我长大的汉普郡里的一个老牧师,因为一次下梯子时不小心摔断了腿,后来做了外科手术,成了我爸的病人。然后他又问我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我回答说没有,但是又突然想起我八岁时的朋友,还一起经历了那次事故的罗比。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想的全是瑞秋,想着这个和我一起生活过的女人,想着迄今为止,我们的每一次谈话,头脑里满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画面,她被杀的那个晚上,和她在一起时的自己,甚至想着想着会觉得其实我几乎不了解她,但是有时又会觉得她好像是唯一曾爱过我的人。
医生在我身后关上门之后,我便长叹一口气,也转身离开了。
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再继续这样的谈话了,所以我决定再也不来了。当我到了广场另一边,朝上看,居然看到了“埃克塞特广场”几个大字就印在了一块白板子上,板子被钉在了一栋房子前面。想起在给哈利的明信片里,告诉了他一个跟这个完全不一样的名字,还是一个我自己乱取的名字,我把见过的几个街道的名字混到一起。要是他真的想要在伦敦地图上去寻找这样一个地方的话,那么这样一个中央有音乐台子的广场肯定是找不到的。
哈利之前就邀请过我。当我坐在桌子前的时候,突然想起,除了在瑞秋的葬礼上见了哈利,自我释放的那天早晨,他来酒店我们一起喝咖啡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在瑞秋被杀和我回伦敦中间这段日子,我见了太多的人,但要是有人问我,都是些谁来了,我肯定答不上来。瑞秋的朋友总是会突然出现,然后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几乎都是想要知道有什么是他们能做的,像是为我去超市购物,或者是代替我去找殡仪馆谈。他们会让这原本悲伤的事有些缓和,但是终究是为他们自己,是为了安慰他们自己在看到这一切之后心里的悲伤,甚至有些是想借悲伤来逃避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其他的事情。
有一些人的突然到访让我很是吃惊,甚至这些人我都没怎么见过,所以有时候我都会疑惑我到底认不认识他们。有个周六下午,就是我被释放后的第二天,我和一个出现在酒店里的女的谈了很久,才发现其实她是个记者,根本就不是瑞秋的朋友。
理查德和露辛达正是在那之后进了酒店,因为这个,自顾自地当起了我的发言人,开始完全接管我,告诉我不要和除他们以外的任何人交流。理查德还发了火,但感觉怒火发错了地方,他站在酒店大堂的楼梯口,与酒店经理谈论酒店安保安排问题。他还说,我接下来在这个酒店的日子里,安保问题很有讨论的必要。而露辛达就和我一起回到我的房间,还为刚刚理查德的失礼道歉。
“你知道的,他有多在乎你这个朋友,不管他说什么。”
露辛达还继续说了会儿,她说理查德没当皇家律师了,尽管在他这个年龄就能当上皇家律师是闻所未闻的事情,但这还是令他有些烦扰。
最近他还一直说要在纽约律师界谋个职位,然后离开这里,像露辛达这几年来说的“离开这鬼地方”一样。然后她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真的在听,她轻轻地走过来,坐在床上我的身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握了一会儿,然后便哭了,劝我也离开这儿。
当理查德回到屋里,说他要带我出去走会儿,让露辛达回房间休息,还告诉我不要担心,我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的,他们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那晚,在我们三个一起用完酒店的客房套餐后,他们便离开了我的房间,留我一个人。就在那时,我发现理查德忘记带他的报纸了,我拿起报纸想要去还给他们,却注意到下面还有一本书——《关于死和死亡,关于悲和悲伤》类似一个这样的名字,才意识到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在安慰我。直到我下个周二离开伦敦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酒店陪着我。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感激他们能这样帮助我,尽管我从未读过那本书。
之后出现的便是艾薇了。在那个周三晚上,我在警察局打她电话时,并未联系上她。第二天早上我一醒来,便又打了一次。当她接起电话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在牛津了。
她说:“就这个周末,在阿什莫尔博物馆,一个筹资人准备了美酒,还邀请了很多客人,所以就来了。”
让我吃惊的是,她告诉我之前瑞秋也知道她在牛津,她们在周四早上通电话时,刚好讲到这个事情。艾薇还邀请我们去参加布朗家准备的鸡尾酒会再去伍斯特吃晚饭,但是瑞秋说要和我商量,后来发了短信说我不愿意去。
“顺便问一下,她最近过得好吗?昨天她打过来的时候,感觉不怎么好。和我一起喝杯茶吗?这是你打电话来的目的吧。你知道的,不需要两个人都过来的。”
然后我就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情。她什么都没说,一点儿都没有,我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我听到她沉默了一阵,然后我说,在我被释放之前,可能需要她给我拿些衣服和鞋子过来,然后我便给她列出了所有她需要做的事情。直到我在电话里说再见,她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挂了电话,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
但是后来她还是出现在了警察局,差不多是在我已经被告知可以保释的时候。我没有期待她能如别人一样地对待我,走到我跟前,抱着我,或者是把我的手放在她手心里。但是我想,她至少会看看我吧。
然而,当她走进来,关上身后的门,就站在那个地方,开始笨拙地翻动了她的手提包,看着地板上她带的那个大帆布袋,直到做完这一切后,她拿出夹克衫里的手机,然后又放了回去,才看到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我正在注视着她。开始的时候,我几乎不能看到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感觉她什么都没想。但是当她拿下脸上的太阳眼镜,我发现了她眼睛里的血丝,发现了她下巴在抖动。她把地板上的大帆布袋推给我。
“这是你要的所有衣服。”我正张嘴准备说,但是她马上把双手放在胸前,掌心朝外地拒绝我。
“我觉得我们在这种场合还是不要说话了。亚历克斯,情况太复杂了,对吗?我们就用邮件联系吧,我想对现在的我们是最好的方式。”
然后她便走了,离开了我。
我穿上她带来的衣服,然后签了一些在我离开警局前,必须签的表格,就从后门出去了,还是坐的一辆无牌号的车回到酒店。
当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就发现这里早已经被警察搜查过了,衣柜门大开着,我们的一些东西也不见了,跟之前警察警告我的一模一样。我坐在床边,看到了在出事前我们准备和哈利一起吃饭那天,丢在枕头上的一张卡片,什么都变了只有它还依旧摆在那里。
卡片告诉我那天的天气是晴天,因为上面提醒酒店可以提供自行车给我们出门野餐。我把它捡起来,放进了我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拿出艾薇给我带的那个大帆布袋,底朝天地倒了出来,想看看除了衣服,她是不是还给我带了其他的东西。一张A4大小的信封随着衣服飘落在床上,里面有艾薇写的一张便条,一些照片和一个小信封,里面是瑞秋写给教母的信。我把照片放在一边,拿起便条看了起来。
亚历克斯,我写信给你,是因为我觉得面对面的时候,我们是无法交流的。你也很累,我想这也不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从未喜欢过你,也不认为瑞秋应该和你结婚。甚至完全不能相信,她居然嫁给了你。
我知道你也不在意我的想法。但是瑞秋喜欢你,我想毫无疑问你也是的,实际上,她是非常地爱你。我给你的是她去年在你们婚礼后寄给我的信件,也许有你想知道的内容。
我想你会喜欢那些相片的,很抱歉在这之前没有寄给你。我们之间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安排,但是我还是希望现在我们用邮件交流。
我相信我们之后不久会当面说话的,但是现在我还不能做到。
艾薇我把所有东西都放进箱子里,然后泡了个澡,在浴缸里躺了几个小时。我把水调得非常热,这样当我进去的时候,才会觉得皮肤的痛盖过了心里的痛。
我把头埋进水里又出来,感觉自己的脸在灼烧,闭上双眼,假装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没一个是真实的。我就那样躺着,直到我发现自己睡着了,水已经完全冰冷了。
我想那晚,我应该没有做任何一件事情,就打了个电话给理查德要他帮我给我的高级合伙人说明一下目前的情况。然后我叫了一份客房套餐,吃完就爬上了床。
之后的几天,每天都感觉是一样的。
理查德带我到处走走,露辛达就陪我坐在房间里,他们两个轮流与我一起见那些我不得不见的人。露辛达还整理出我所要处理的所有事情,收集电话号码、地址并制作清单。我还偷听到她给理查德说我在酒馆还是点了很多咖啡。
周二早上,还听到她说,“亲爱的,我在我们婚礼后,就再没做过这么多事情。做得很好吧!我想我肯定对这些很在行,你觉得呢?”
她是对的,她真的很在行。到那天的中午时分,我自己感觉到,继续待在牛津,我也是无法得到任何消息的。于是,我就告别离开了。
在我开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艾薇。想起来那天她拿下眼镜,我看到她的眼睛的那一刻,不过她总是戴着那副太阳眼镜的。回忆起来,自我认识她,见她的时候只有一两次她是没有戴太阳眼镜的。但我总感觉眼镜对她那小巧得像是被裁剪了的脸来说太大了,头发短碎披在身后,下巴也很尖,前额的大部分都被修剪成锋利角度的刘海遮住,以至于右脸颊都被遮了上面部分。那天她还选择穿了红色衣服,想想那天我们见面的情形,感觉红色并不适合,但是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打扮。
我曾经问过瑞秋一次,艾薇对颜色的偏爱,到底每次我们看到的是同一件夹克,还是她有很多件一样款式的。
那是一种血色丝绸的布料,看起来很厚,有些棉絮在中间,上面缝制着充满东方色彩的神秘图案。衣服笨拙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感觉在她身体上来回挪动着,以至于我从不确定她的身材到底是怎么样子的。这本来应该是我能确定的事情,只要我曾经和她有过任何形式的拥抱,一小会儿就行。
她的夹克的袖口是有特殊设计的,看上去比肩膀处要宽得多,袖口有一部分重新挽上来形成了一个大的袖口,直到手肘处下方的一两英寸,这样看上去,她的手腕和前臂就形成了一只鸟的样子,这倒是可以显得手臂非常细小。这样的小手臂总让我觉得在她的那些夹克里面是一副纤瘦的身材,但是我又不能确定。
瑞秋完全忽略了我问关于艾薇的夹克的问题。她就一直笑,说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对这个感兴趣,然后她就换了话题。如果不是我有意说起她的教母,她是不会愿意谈起艾薇的,即使谈起了也是不情愿的。
“我想你什么时候还是应该见她一面。”
有天早晨,我们两个躺在被子里,在讨论应该邀请谁来我们婚礼的时候,她说。最后我们都同意谁都不请,但是总之都得要个见证人,理查德和露辛达肯定会愿意做这件事的,其他人也会愿意的。
我用手上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说道,“你不觉得艾薇应该来吗?”
她却说:“很好,再用力一点,再往下面一点就更好了。”
“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不要岔开话题。”
“什么问题?”她又再问一遍,拿起我的手,穿过身子,直接放在了她两腿之间。
“艾薇就像针一样。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不想要她来你自己的婚礼。”
但最后她还是又岔开了我,直到后来,她才说,“我想你还是见见她比较好。”只是那个时候,我都不记得她在说谁了,然后又问了她在说什么。
“艾薇,”她说,“亲戚艾薇。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但我们还是可以邀请理查德和露辛达。这样可以减小点影响。”
最后我们真的邀请她了。我们的订婚宴在几周后如期举行,瑞秋给我说了无数的理由以拒绝打电话邀请艾薇,最后没办法就只有我亲自做这件事情了。
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响得我都不记得是在给谁打电话时才被接起来。突然的声音变化也让我吓了一跳。一接起来便又被挂了,剩我一个人傻傻地听着电话的嘟嘟声。我立即又回了过去,这次立马就被接了起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你好。”
就再也没有任何回应了,感觉我这电话打得很不受欢迎。
我那天晚上就告诉瑞秋这个事情了,瑞秋说这跟谁打的电话和打电话之前发生了什么毫无关系,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就是这样接电话的。
在我告诉她想要邀请她出来吃个饭的时候,她说:“应该吧,我的意思是要去。亚历克斯,当然要去。你再给我通知就可以了。就这样吧,很抱歉,现在我没时间了,我得去工作了。如果你再打过来,我也不会接的,你不会打过来了吧?不是说我出去了,也不是我不想跟别人说话。就是不接,好嘛?”
“好的,再见。艾薇。期待我们见面。”
“好的。”她又说了一遍,说得如之前一样直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在哪里,什么时候见面,甚至是我们为什么要见面,她就直接挂掉电话了。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只好问瑞秋是不是可以发邮件告诉她。
最后事实是,瑞秋也没有告诉她我们为了什么庆祝。那个庆祝会结束之后,她才告诉我的。她不想发邮件告诉她,于是就打电话过去通知她的。结果艾薇说她很忙,没有时间说电话,是因为什么聚会无所谓,不管是什么,她都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她是最后一个到我们开庆祝会的餐馆的。她来的时候,其他宾客已经到了半个多小时了。瑞秋有点着急,每隔几分钟就检查一次手机信息,只要有人来,就看一次门口。当我问她怎么了的时候,还非常不耐烦地回答我,自我们认识以来,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
“我们真不应该邀请她的。是吧?真是太不礼貌了,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别告诉我她应该来。”
“瑞秋……”我试图打断她,但是她还是继续抱怨着,“你总是给别人找理由,是吧?总是去看别人好的一面,但是你知道吗,亚历克斯,有些人是没有好的一面的。”
“好了,好了。”
我回应道,顺势把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却推开我,转过身去找露辛达了。
我也只好去找理查德,就在瑞秋向我抱怨的时候,理查德走开了。我发现他在阳台上抽烟,我想走过去找他。这一路上我意识到,这个晚会还没有开始大家就已经解散了。
“还是有点疯狂三人组的意味?”
他拍着我的背对我说。
“瑞秋……”他继续说道,边点头,嘴巴抿成了一个倒u形。每次他试图严肃的时候,都会做这个动作。
他还打算继续说什么的,但是却屏住了呼吸,什么都没说了,笑了笑,又拍了拍我的背。然后我们便开始讨论酒单,谈论在晚餐结束后,我们去干点什么。
正当我们一起回到桌边的时候,看到有个女人走进了餐馆。我看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是艾薇。让我惊讶的是瑞秋看到她就立刻起身,跑向她并拥抱了她。而且还拥抱了比我想象的还要长的一段时间,感觉很奇怪,就像她们是互相举起了对方。
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像是瑞秋会干的。然后艾薇便松开了,开始抱怨她的外套有些皱痕,感觉没挂好,还问是不是这边衣柜里有挂衣服的。她突然说这个,我感觉有些奇怪。除了她们的身材和她们头发的颜色,她们几乎完全不一样。
那晚的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出是个订婚晚宴。露辛达和理查德一直都聊着他们希望买的房子,他们的蜜月计划,还说了其他夫妻在野生动物园的客房是如何的好,但是又很可怕,可至少他们在桑给巴尔岛有自己的海滩,他们可以有些自己的时间。
露辛达和瑞秋一起交流了过去老校友的情况,我想瑞秋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掩饰了她内心的漠不关心。而理查德说他要去参加一个美国方面的电话会议,便也出门了。
直到晚餐快结束的时候,我算了算,艾薇没有说几句话。我们都吃完甜点后,我开始有些微醺。
当觉得这一切差不多可以结束的时候,我听到有个人突然问了一个关于艾薇的工作问题,我想肯定是露辛达问的。她回答说,最近她在牛津做一个项目的顾问,是一个和小金库有关的项目,小金库被阿什莫尔博物馆买下,现在需要被修复。她说已经拖延了很久了,因为一直都在和日本政府争吵该用什么材料来修缮小金库。我都不能跟上她说的,也许是我本来就不想跟上,所以我就提出想要她多给我们讲讲那个小金库。她说是个用于婚礼的小金库,其实很小,但是它的来龙去脉很却很有价值。它是怎么被一个神秘的意大利家族买下,后来又卖给博物馆的。
“最开始是属于意大利人的,当然这是财富的象征,所以那些商人,特别是旅行中的商人很想要得到它,然后作为礼物什么的。作为一个结婚礼物或者是定情信物之类的。”
我已经没在听艾薇说什么了,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上一两句关于瑞秋的话,说说这个晚餐是为我们订婚准备的。
这时,露辛达站起来说:“哦,我都差点忘了!这么好的时光我们都一直在聊天,要不我们走之前玩个游戏?”
“天啊,”艾薇说,“不要这么无聊了。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
“噢,拜托!”露辛达说道,还双手合住,“我们一定要玩的。”
“不,我不会玩的,露辛达。我不想玩游戏,我想我也应该走了。现在有点晚了,我明天在牛津还有一个演讲。”艾薇说道。
露辛达坐了下来:“拜托,各位,这是订婚必须玩的游戏啊。我和理查德订婚的时候,很多人一起的,也玩了这个游戏的。我想这个订婚宴肯定不能错过的。一点都不会无聊,艾薇。真的,总之你得留下来,你比我们所有人了解的都还多。我先来吧。嗯,我应该问什么呢?”
艾薇都已经戴上她的太阳眼镜,站起来准备走了,但是又坐了下来,取下眼镜,问了句:“你说什么?什么订婚宴必须玩的游戏?”
然后又问了一句一样的话,“什么订婚宴必须玩的游戏?”
露辛达回答说,“好吧,是这样的,我们轮流问亚历克斯和瑞秋关于他们自己的问题。他们都必须回答同一个问题,然后我们再对比答案是否一致,相当于检验对方是否了解自己。理查德一直都很会玩这个,我想你们都能看出来。知道了吧,就是让他们说出自己的秘密想法。光想想就觉得好玩。”
瑞秋走到我的桌边,把我的手紧紧地攒在她的手里,艾薇就那样盯着她看。然后艾薇小声地说,几乎我都不能听到,“你应该告诉我的,瑞秋。你应该告诉我的,你不觉得吗?”
瑞秋什么都没说,转过身看着艾薇。
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艾薇,我才注意到她的脸颊有了泪水。艾薇摇了摇头,然后转而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满是愤怒,我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觉她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转过去继续盯着瑞秋,眼神又再次冷静了下来,说,“还有时间改变主意,亲爱的,你就是太冲动了。”
她伸出手来,接过纸。
“还有很多机会的。”她笑着说,但是我注意到她的手一直在她膝盖上玩弄,在撕着手指甲边上的皮。
“我记得当你还很小的时候,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而大家又告诉你不能拥有,你总是会……”
“艾薇,”瑞秋打断了她的话,“我想你应该要走了吧?”
艾薇迅速地站了起来,就真的走了。理查德靠到露辛达那边,悄悄地说了什么,然后他们也说该走了,就只剩下我和瑞秋两个人了,等着服务员送来账单,什么都没说一直保持沉默。
瑞秋死后的那个周二,在我开车回伦敦的半路上,我开始没来由地哽咽抽泣,直到最后眼泪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才艰难地把车停下来,默默地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哭得没了样子。就像露辛达说的一样,我真的哭了。
直到觉得自己有些恶心,我才打开车门走了出来,直接跪在了草地上。我多么希望瑞秋就在那儿,在我跪下的那一瞬间,能过来拍拍我的肩。她一定会笑一会儿我的,然后擦干我的泪水告诉我没事,递给我水,然后自己来开剩下的路。到家之后,她一定会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拿进屋子,叫我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好的。
我就这样一直坐在地上,有个过路的车子看到我,停了下来,摇下窗子,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不需要了,我只是刚刚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然后我就起身,拍了拍身子,回到车里,继续往家里开,但比我之前要开得慢很多。
但当我抵达伦敦,到了那个路口的时候,我就开始恐慌了,感觉无法自己一个人走进公寓。于是我并没有停车,继续开了下去,沿着路一直经过了沼泽门、金融城,朝西河边开去,想着可以去看看河。滑铁卢桥上挤满了从伦敦西区过来的人,都一对对地走着。我在半路停了下来,走出车子,走上了桥,靠着墙。墙下便是河水,只是没想到这儿这么多人,他们从我身边来回穿梭让我莫名地懊恼,后悔为什么我会要来这儿呢。当我肩膀被别人拍了一下,要我帮忙给一对夫妻和大本钟合影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了。
我快速地离开了桥上又开车,循环播放了一遍车里的唱片,然后又回到了桥上。当我开始朝东开去的时候,发现人群越来越稀。除了各种夫妇们,还能看到成群的穿着西装的男士们,领带都解开着,成群结队地走着,把整座城市留在了身后。一个长满胡子,拿着公文包的老男人,风衣套在西装上,行色匆匆,感觉是去赶地铁,另外有个女士就坐在教堂对面等着公交车。
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放慢步子,转过头去看女士,还想看得更清楚点。突然想起,我以前就这样看着瑞秋整整一晚上,她都没有注意到。
那一刻我希望她就从那人群中挤出来,朝我跑过来,喊着我的名字说,“没事了,亚历克斯,我在这儿。拜托,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
我到家的那晚,如同毕业后到再次见到瑞秋之间的那几年一样,做着一样的事情,这样看上去,是在等待着瑞秋从人群中向我跑过来。但是在那几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哪怕一次都没有。在每个街角,在每个地铁站,哪怕只有一丝机会的地方。在我路过的公园长椅上,在我吃过的每家餐馆邻桌上,都没有偶遇过。偶尔会从一些共同的熟人那里了解到一些她是怎么过日子的,我知道她工作的地方,所以我想见面应该也是可能的,至少理论上是成立的。
我知道很多其他牛津的同学都是这样的偶遇。可能我们会在威格摩尔音乐厅听音乐时的休息时间见到,或者又是在看展览的队伍中遇到,然后我们就会互相聊聊近况,交换电话号码,再约着下次见面。
几年后,我搬回伦敦,似乎偶遇的机会更大了,所以我把偶遇当成是一件大事来对待了。但那段时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瑞秋,当然,我也没有想要故意去把她找出来。只是如果我知道那是她会常去的地方,而我又刚好去了的话,比如走在她办公室附近的街边,肯定会多注意路边的人,或者是咖啡屋里的人,因为说不定她就在那里。每次,都会觉得这种行为有些荒谬。我总是期待偶遇,并能和她说说话,但每次都失望,正因为没能偶遇也给我机会一直关注着她的近况。我从没想过要是真的见到了,该怎么办,我会做些什么,至少没有认真地想过。偶遇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但从未在我身上发生过。那时候的我,看到朝我走过来的女士,就会多看一眼,看是不是如她一般的身形,如她一样的步伐,如她一样的笑容;或者是转过身,发现谁穿了一身商务装,想想如果穿在瑞秋身上会是什么样子。谁都不能想象在理查德的婚礼上,看到她朝我笑的时候,对我有多大的影响。全身一震,如同你在入睡前的那一瞬间,身上的关节会突然一震一样。那晚,当我发现车站前坐的不是瑞秋的时候,我继续加快了速度,但也只是一会儿。卢德门的交通灯坏了,车辆完全没有指示地乱窜,都不知道谁该先走,谁该先等等,车道非常拥堵。我也在中间徘徊,看着窗外零零星星的雨,感觉着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砰砰的响声。我就停在那儿,丝毫没有想往前开,发现其他车都走了,才开始向圣保罗教堂开去。那里是夜色中的一团白光,唯一的光亮,至少在我心里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