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懿再次把车开上环城高速。
白天车流量大,开到城市外围道路才疏松了些。车天窗开了一条缝,往北面开时,风呼啸着灌进来,车里没开暖气,温度极低,隋懿却丝毫不觉得冷。
行至空旷处,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隋承摸准了隋懿没事不会给他打电话的习性,开门见山地问:“什么事?”
隋懿也不绕弯子:“我想要秦魏宇的联系方式。”
那头沉默片刻,道:“又是为了那个孩子?”
“不给我自己想办法。”隋懿冷冷地说。
隋承貌似心情不错,失笑道:“没说不给,离家两年没学什么本事,脾气倒是见长。”
隋懿把号码记下,隋承问他:“这次准备拿什么交换?”
隋懿沉默片刻:“您说吧。”
他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结果隋承只让他有空回家吃个饭。
隋懿赶日不如撞日,中午直接把车开回了家。
老师见到他很高兴,边忙着让厨房加菜边抱怨他回家怎么不先来个电话。隋承也回来了,看见隋懿并不意外,点头说了句“来了”,仿佛儿子一直住在家里没离开过。
老师亲自去厨房帮忙,隋懿无所事事,又不想跟隋承待在一块儿,也去厨房找活干。洗过手,按住砧板上的山药,提刀就要切,老师转身看见,吓得魂飞魄散:“快放下快放下,刀哪是你能拿的?弄伤手可怎么好?”
自打隋懿记事开始,他的手就是全身上下最金贵的部位。老师不让他进厨房,不让他打球,冬天甚至不允许他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出去打雪仗,不懂事的时候他没少为此生气哭闹,老师每次都会问他“那你还想不想学琴”,他回答“想”,老师便松一口气,接着理所当然道:“那就不要去,爱惜自己的手。”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老师说的话,规规矩矩长到17岁,做过的唯一一件叛逆的事就是放弃小提琴,进了娱乐圈。
他偏离了一眼看得到尽头的人生,走上一条迥然不同的道路,遇上一群原本不可能与他产生交集的人。把琴摔毁时,老师震惊又失望的表情历历在目,不过两年,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吃过饭,隋懿上楼,进到自己的房间。
两年多无人居住,屋里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他走到书桌旁边一人高的玻璃柜前,望着里面满满的参加国内外比赛获得的奖杯和证书,渐渐出神。
老师轻敲两下门,走进来,站在他身边微笑道:“是不是很为以前的自己骄傲?”
隋懿摇头:“没有。”
他没什么可骄傲的,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何况他认为自己的努力只能占其中一部分,老师十几年如一日的教导才是他坚持下去并取得成绩的关键所在。
“还记得这个吗?”老师指着橱窗上方最边上的一个国际青少年小提琴比赛第三名的证书,“当年你12岁,没拿到第一名,领奖时板着一张小脸,下台就哭了,说以后再也不拉琴了。”
隋懿其实记不太清了,他不懂事的时候经常说“不拉琴了”的气话,最后都在老师温言软语的劝慰下,憋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坚持了下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老师温声道,“其实每次安慰你的时候,我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淡定。我很怕你真的撂摊子不学了,怕先前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隋懿扭头看他,眼中带着惊讶。
老师笑弯了眼睛:“不敢相信吧?我的冷静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我比谁都害怕。当年我以为自己怕的是你放弃这么多年的努力,自毁前程,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说着,老师抬手比划了下自己和隋懿的个头,曾经只齐他腰的小男孩,现在已经比他还高了。
“你不在家里的这两年,我慢慢想通了,并不是只有拉琴能证明你的能力和价值,我放不下的其实是自己在你身上的付出,还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你身上。可路应该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有所收获,那就是对的。你心气越高,我就越不该装作过来人,把你困在井底,阻止你自己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说到最后,老师欣慰道:“人生在世,最难得的便是自由,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样就很好,老师依旧为你骄傲。”
隋懿走的时候,隋承刚好也出门,老师在门口叫住他,温柔地给他围上围巾:“你脊椎不好,不能受冻。”
隋懿觉得刺眼得紧,加快步伐往外走。
“隋懿,”老师在后面叫住他,“马上过年了,我和你爸在家等你。”
隋懿没应,听见父亲说:“要他回来做什么?电视上还没看够?哼,整天被一群小姑娘围着叫‘老公’,也不害臊。”
“这也是他的本事,你少说两句。”老师把隋承按回去,放大音量对已经走到院子门口的隋懿喊,“多带一个人回来也行,不用跟我们打招呼。”
隋懿立刻想到宁澜,随即又觉得自己怕是疯了,开门上车油门一踩,头也不回地飙了出去。
他知道父亲喊自己回来是为了让老师高兴,回家的感觉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但他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
去年春节他本想一个人在宿舍待着,顾宸恺和小姨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喊他去,他没办法,只好去顾家过年。这种传统佳节在他眼里并无特殊意义,比起一群人闹哄哄,他宁愿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
眼看又快过年,去年这个时候宁澜已经回家了,两人一直通着微信,除夕夜宁澜还卡点给他发了新年祝福……
怎么又想到他了?
隋懿烦躁地把车窗打开,然后给顾宸恺拨了个电话。
一个小时后,他把车停在顾宸恺发来的地址附近,下车找了一圈,在小巷尽头的角落里找到曲折往下的铁质楼梯。拾级而下,推开面前唯一一扇门,轰隆的音乐声扑面而来。
隋懿只去过轻音乐酒吧,这种24小时营业的地下酒吧是头一回进。他走到里面,置身其中,的确有一种可以遗忘外面白天黑夜、今夕何夕的错觉。
下午两三点,里面的吧台和卡座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隋懿穿过舞池,看见吧台前一头灰色头发戴着墨镜的人,抬手拍了拍他的的肩膀。
顾宸恺回头时吓了一跳:“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肯定找不到这么隐蔽的地方,准备出去接你呢。”
隋懿在他旁边坐下,目光扫过吧台橱柜里琳琅满目的酒,又看了一眼顾宸恺手上的杯子:“少喝点。”
“这个没啥度数的,还蛮好喝,哥你要不要尝尝?”顾宸恺热情推销。
隋懿摇头,跟服务生要了杯啤酒。
顾宸恺目光越过他,仔细搜寻一番:“就你一个人啊?”
“不然还有谁?”
顾宸恺拨弄一下不太服帖的假发,笑嘻嘻道:“我知道了,男人嘛,偶尔就想背着对象自己出来喝点小酒。”
隋懿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你喝多了。”
“我没有。”顾宸恺伸出食指,点他背后,“你看那个大胸姐姐,我敢打赌,她一定是冲着你来的。”
隋懿没心情跟他打这些无聊的赌,夺过他手上的杯子,转了个方向,然后一饮而尽。
“我的酒!”顾宸恺哀嚎一声,把杯子又抢回来,仰头往嘴里倒,只喝倒最后两滴,意犹未尽地舔舔唇,看着旁边被漂亮姐姐搭讪的亲表哥,脸贴着桌面趴下来,委屈巴巴地咬住自己的袖口。
兄弟俩在酒吧一直混到天黑。
零点钟声敲响,酒吧里的喧嚣达到顶峰,在场大部分人都挤进舞池欢呼沸腾,庆祝可能与他们毫无关系的洋节。
顾宸恺打了个酒嗝,把糊在眼睛上的假发弄开,伸手去推同样趴在桌上的隋懿。
“哥……哥,醒醒,情人节到了……”
顾宸恺的墨镜此时戴在隋懿脸上,他支起沉重的脑袋:“情人节怎么了?”
“你……你不得打个电话给……给……”顾宸恺又打了个酒嗝,DJ突如其来的呐喊声让他思维断片,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索性换个话题,“哥,我们……我们今晚睡哪儿啊?”
家肯定是不能回了,半醉半醒的顾宸恺提议回宿舍,隋懿一口否决,然后架着他去附近酒店开了个标间。
一觉睡到下午。
隋懿醒来时头痛欲裂,心想所谓的借酒消愁都是骗人的,他昨天喝了那么多,神志依旧清醒,酒精不仅没有麻痹他的神经,还让他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
他去冲了个澡,出来时,顾宸恺一脸茫然地坐在床上,看见他嘴角都垮下来了:“怎么是你啊哥。”
隋懿的头疼缓解不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未接电话和短信,把擦过头发的毛巾和手机一起扔在椅子上:“不然你以为是谁?”
顾宸恺扁扁嘴:“漂亮姐姐啊……”
这小子进酒吧居然真是冲着泡妞去的。隋懿家长病发作,把他拎起来教训一顿,弄得顾宸恺哭唧唧,心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啊,不也进酒吧找乐子么。
嘴上自然是不敢反驳的,顾宸恺举手投降承认错误,保证下次再也不犯,然后冲个战斗澡出来,看见隋懿又在拨弄手机,眉梢一挑,福至心灵道:“等电话呢哥?”
隋懿把手机拍在桌上:“没有。”
他觉得自己就是太闲了,没事就摸一下手机,电话、短信没接着,偶然刷到纪之楠和神秘圈外对象公开婚姻关系的消息,照片上秦魏宇和纪之楠肩挨着肩面向记者媒体,两人脸上毫无惧色,甚至还带着些笃定的温柔和甜蜜。
隋懿确定自己已经放下了,可看到这样的照片和报道,心里依旧闷得慌。
昨天这时候,他为纪之楠结婚证被曝光的事跟宁澜吵了一架,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的宣泄,说了些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冲动过分的话。
昨天在高速上,隋懿已经给秦魏宇打电话说明此事,他应该不会去找宁澜麻烦,可隋懿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这份不安让他莫衷一是,他连酗酒都试过了,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才能排解这份躁郁。
“回去吧哥,”顾宸恺说,“不是还有人在宿舍等你么?”
隋懿就是不想回去才在外面游荡,听了顾宸恺的话没吱声,扭头看窗外阴沉的天色。
顾宸恺把外套抻开抖了两下,闻到烟酒味很嫌弃地撇了撇嘴,接着道:“宁澜年后不就要走了,你们俩还不趁现在好好……”
话没说完,被隋懿急急打断:“走?他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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