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处,天宇显得寥廓极了。
灰色的浮云向西方飘流,云团被孱弱的阳光镶上了彩边。
野上显一郎就那么坐在长椅上,纹丝不动。鸭舌帽的遮沿儿下显得很暗,轮廓分明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颚下的喉部显出了老态。
芦村亮一凝望面前的舅父,不仅是那充满生活气息的服饰,就连国籍也不再是日本人了。
“我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亮一说,“是按您自己的意愿注销了日本国籍吗?”
“那当然是。”显一郎应声而答,“办自己的事嘛,并没有受任何人强迫。”
“可是,其中必有缘故。对我们来说,编造舅舅死亡的谎话,其动机是莫名其妙的。”
“迫不得已呀!”显一郎明确回答。
“您说的是……”
“阿亮,人呀,随着环境不同,无缘无故地性情也就变了。本来似乎是坚定不移、坚强不屈的,可想不到,意志这玩艺儿,竟是受环境所左右的……虽然,这是一种近乎原始唯物论的说法。”
“那个特定环境才是症结所在。促使舅舅那样作出抉择的所谓环境是什么?”
“是战争。”显一郞简短地说道,“再不能多说了。”
“但是,战争已经结朿多年,难道还有密可保吗?”
“我的情况……”
“可是丘吉尔、伊登都发表了战时回忆录,到了现在,只有舅舅您……”
“我可不是那种大人物,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驻外公使馆秘书。大人物们战后尽可以挑选一些无关大局的材料公诸于众,而小人物则往往什么也不能说。”
“那么,舅舅隐瞒日本人身份,也是为了国家吗?”
“好啦,不再谈这个问题吧。我不是为了要说这几句话才把你从百忙中叫来的。”
“我明白。”芦村亮一神情一变,“那么,这事我就不问了。舅舅今后怎么办呢?”
“你是说要我住在日本吧?”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假如情况许可,我也想住在日本,毕竟袓国好故土亲啊!所以,才这样幽灵一般厚着脸皮闯回来了。”
“您仅仅是回来观赏日本风景吗?”
没有回答。
“不见见孝子舅妈吗?”
“别说傻话了。”显一郎神情凄楚地惨然一笑,“她呀,我这个人一死,她在这个人世间就孑然一身了。又不是盂兰会,这种时候,幽灵怎么能在妻子面前显形呢?”
“可是,舅舅才只见了我一个人呀!”
“就因为是你,所以才见面的嘛。假如换成妻子女儿,那是绝对没有理由将他们叫来的。”
“不过,舅舅已经见到了久美子。”
“见到了,”显一郎低声说,“你早就知道吗?”
“知道……舅舅在见到孝子舅妈和久美子以前来到日本的事,我也有所觉察。”
“什么?”显一郎口里流露出惊愕之情,蓦然间,他目光犀利地望着亮一,“你怎么知道的?”
“是节子。”
“阿节,她?”
“她在游奈良古刹和唐招提寺时,在留言簿上见到了您的笔迹呀。”
“原来如此!”野上显一郎追悔莫及地弹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真是多此一举!”
一副困窘不已的神色。
“当时,节子还半信半疑。因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外务省正式公布的死者,却还健在呀!”
“那倒也是。”
“阿节将此事告诉了久美子。因此,有人为了证实此事,又去了一趟。”
“谁?难道是孝子吗?”
“不,是一个叫添田的新闻记者。”
“什么?”
“虽说是新闻记者,但此人将来恐怕要作久美子的丈夫的。”
野上显一郎为了平静一下激动的心情,就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也给了亮一一支,自己打着打火机,给他点着,小拇指微微打颤。袅袅青烟在淡淡的白云下扩散开来。
“他人品怎么样?”这一次语气热心起来。
“我见过二三次,是个可以信赖的青年,节子的印象更好。”
青烟又从显一郞唇边冒出来。
“既是阿节认为好,那不会错。”
野上显一郎的视线多次凝望松林上空。亮一看到帽沿下那一双眼睛泪水晶莹。
芦村亮一心里很不好受。两个人好大功夫没有出声。路人看去,这两个人似乎正坐在长椅上心不在焉地歇息呢!
“久美子的事,”显一郎过了一会儿说,“就拜托你和节子照料啦。”
“那,”芦村亮一打内心深处感到了这种热情,他困惑了,“一定尽力。再说,孝子舅妈也健在嘛!”
说完,他看着舅舅,只见显一郎表情严峻。
“舅舅,您见过孝子舅妈了?”
“是的,那是村尾君给安排的。”
“您回国也是村尾先生帮忙吗?”
“不,是我自作主张回来的,并非村尾君所为。”
芦村亮一一阵激情涌上心头。
“假如我在场,哪怕生拉硬扯,也要把您拉到舅妈身边的。”
“谢谢,”显一郎说,“阿亮,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不能那样简单从事呀!那样一来,我就将形同囚犯,无颜见人,更回不了祖国。现在我可是堂堂正正地回国的。不管怎么说,我已是在昭和19年(1944年)入了鬼籍的人呀!”
“这件事,”亮一急忙插话,“丝毫不必在意。宣布已经阵亡时军人,不少都陆续生还了。”
“要是当兵就好了。”显一郎仿佛在驳斥亮一,“因为战场上转瞬之间就与人世隔绝了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好说。然而。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呆在中立国,谁都知道我已死于九泉之下;不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生还呐。”
“但是,舅舅眼前就是活着回到了这儿呀!”
“这不成理由。”舅舅仿佛大失所望地说,“你再这么胡扯,我真要后悔见到你了。我原以为,阿亮是个堂堂男子汉,会理解我的。”
芦村亮一愕然一惊。舅舅所说的“堂堂男子汉”一语,刺痛了他的心。这句话,同时也使他意识到:唯独自己,才与这位舅舅的关系不同于节子她们。
孝子、久美子,还有节子,都和这位舅舅有着血肉关系,不仅是担心女人们会惊慌失措,而且舅舅断定:换了亮一,就会冷静些。这并非单纯的性别问题。
“阿亮,你会理解我的。”显一郎见亮一默不作声,就接着说,“我本来也不该在你面前露面的。事实上,此次回国前,我就下了决心。可是,一踏上祖国的土地,不由自主地,这种决心就土崩瓦解了。怎么说好呢?一句话,我想把自己还活在人世这件事告诉一位亲人呀!……”
有人在下边的公园里走动,仰脸朝这边观望。不过,不是看他们俩,而是仰望耸立在两人身后的龟山上皇铜像。
“这正是苟活者的苦恼哇!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情况,毕竟怪不甘心的。于是,就要找个合适的人,想来想去非你莫属了。事情就是这样。”显一郎接着说,“因此,见到我这件事,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一向认为你会答应我的要求。”
“我,”芦村亮一喘着粗气,“我不能保证。”
“阿亮,你知道我是很任性的。”一阵沉默过后,显一郞说。
“不,您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
“像吗?假如那样,我恐怕连你也不会见了。可我办不到。我在离开日本的刹那间,肯定会后悔不该见你。尽管如此,可还是大摇大摆地在你面前现了原形。”
“从此,您就再也不见我了吗?”
“一次就足够了。接二连三地见面,就不像一个幽灵了。”
“可是,舅舅,节子和久美子也都觉察到了您的情况呐。”
刹那之间,野上显一郎的脸色变得可怕起来。在这以前,他的话语还带有一点轻松劲儿,陡然之间弦绷紧了,连身躯都一晃不晃了。
“是吗?”只是嘴唇微微一动,后面的话简直就像挤出来的,“虽然我感到会那样。”
“当然啦。久美子对我虽只字未提。可是,她很聪明,我想她会觉察出来的。”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显一郎急忙问。
“久美子给画家笹岛当模特儿,”亮一迎着舅舅那凝视自己的目光,“那些画像因画家猝死而不知去向。可是,事后,寄来一封女人署名的信,说要转交画像,让久美子到京都南禅寺去取。久美子如约到达指定地点。但是,这个女人并未露面,她一无所获地回到了东京……自此开始,久美子就感到奇怪了。”
“唉!”显一郎又将眼光转到那片松林方向,“所谓感到奇怪,是猜想出父亲就在那神秘来信的背后吗?”
“虽然不大清楚,但我想,她大概感到了父亲的影子”
“久美子独自到京都的吗?”
“不,因为不太放心,所以,就按我的主意,让警视厅一个警官跟去了。”
“果然不错啊!”显一郎脱口而出。
“果然?”亮一不胜惊愕,“那么是舅舅您的意思吗?”
野上显一郎低下了头。深深的皱纹第一次在眉宇间迭起,痛苦之情显而易见。
“信不是我寄的,”显一郎的话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吐出来,“是想要撮合我们见面的人所为。但是责任在我。”
“不外乎村尾先生,或者泷先生吧?”
“恕不能指名道姓。现在我才感到,特意将久美子由东京叫到京都,是作了一件错事。”
“那是我的责任,”亮一似乎想遮拦过去,“怪我多了一句嘴。”
“不,阿亮,你是对的。你替久美子着想,实在难能可贵。刚刚我不是还求你照料她吗?阿亮,依你所讲,久美子大概会有一个美满婚姻的。”
芦村亮一没有接话。
“真是不可思议呀!我对新闻记者从来没有什么好感,可是,自从听了你的话以后,就突然间改变了看法,所以,真有点怪。虽然还没有见过本人,我却觉得甚至连他的音容笑貌都能摸模糊糊地想象出来。对于这个人,我竟已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翁婿之情,真是荒唐啊!”
“国内,”亮一说,“到处都有人伸着手在等待着欢迎舅舅。如果对您有所不便,这些人们无论什么秘密都会守住。哪怕是不让舅舅去抛头露面,而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居在什么地方也办得到。您不是打算默默无闻地度过视为已死的晚年吗?我们大家,都愿意为此而不惜一切。”
“阿亮,我已经一再讲明,这件事,就权当作根本没有吧。希望你始终记着:历史是不可逆转的。”
芦村亮一直视着舅舅的面孔。
“您打算在国内再呆多长吋间?”。
“不会住久。我只是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来的,不是一个回乡之人。当然会很快离开日本的。”
“您一个人来的吗?”
“什么?”
也许是一种主观印象吧,只见野上显一郎的神情显得有点狼狈。
“你说什么?”
“我是问,您是一个人回国的吗?”
第一声问话,已经传进了野上显一郎的耳膜。他所以要再次反问,乃是为了争取时间考虑措辞。不,措辞早有准备。不过,他有点迟疑不决:将那种措辞照端出来是否合适。
“一个人。”他断然说道。眉宇间流露出苦涩的神情,不过帽沿遮盖了它。他又重复了一遍:“当然一个人呀!”
“不过,”显一郎接着说,“何时离开日本,我也不会告诉你。此地相逢,此地分手,它是一次永诀。再说,我长时间呆在日本,将会发生不测。”
“不测?”芦村亮一追问:“什么不测?”
“具体还说不清。只是无形中有这样一种感觉。”
“舅舅,”亮一目光逼人地盯着对方,“刚才跟您提到的画家笹岛,就是给久美子画像的,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并且,听说久美子到京都时,宾馆里发生了枪击事件,住宿旅客受了伤。”
“这两件事我都不知道。”显一郎平静地说,“笹岛这个人,我也没有见过。”
“可是,是泷先生让久美子去当模特儿的呀!”
“泷良精,我认识。不过,他回国以后,与我并无来往。”
“您刚才说过,久美子到京都去,是一个认识您的人出的主意,也就在京都那家宾馆里,发生了开枪伤人的事件。再说,笹岛先生一事,也与久美子有点瓜葛。”
“太出乎意料啦!我仅仅认为,自己在日本呆下去,
会给各种人招致麻烦。因为,不管怎么讲,外务省已经宣布我死去了呀。”显一郎眼望云端接着说,“说实在的,我回国的一个原因,就是想拜谒寺岛公使的陵墓。其实,直到昨天才算实现了这一夙愿啊。就在博多附近,大海历历在望,陵墓修在一块高地上,很像样的。我一边上香,一边深深地感到,毕竟还是真正死去的人,才能不给任何人招致麻烦啊。”
芦村亮一没有插话。
“我曾蒙寺岛先生厚爱,我想,单是拜谒了陵墓一事,也不枉回国这一趟,有这就足够了。看来,我在日本似乎呆得太久了。”
“舅舅!”
“嗯?什么事儿?”
“寺岛公使在国外染病,回国后病故。我猜他准是在家属亲友的跟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
“我想,舅舅的情况也会如此。报上说您在瑞士医院病故。既然住了院,就会有很多医生、护士知道。那怎么变成了亡故呢?”
野上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
“要么,您在瑞士住院本身就是个烟幕弹?”
“无可奉告呐!”野上支支吾吾地说。
“那末,我再问一件事。当时,在场的既有村尾先生,又有使馆的其他人员。并且,在瑞士的还有当时的特派记者泷良精先.生。可是,村尾先生、泷先生全部知道您回国了。起码村尾先生让您见到了舅母和久美子,这应该是无法否认的。泷先生也会洞悉这一举一动。这两个人本来就了解您依然健在。这是什么缘故呢?”
“阿亮,这些话就先咽在肚里吧。你好奇心太强,老是问为什么,为什么的,简直像个孩子哟。”
“十分简单而又普通的疑问嘛。但是,却又是关系重大的疑问。”
“好啦。我真不该叫你来。怪我失之轻率啊!”
“您既然不让告诉任何人,那我照办就是。不过,您既然信任我,并叫我来到这里,那末,就要请您讲得使我心服口服。我认为,这是舅舅对我应尽的义务。”
“一个幽灵没有义务。”野上显一郎心安理得地一口回绝,“本来,一个幽灵,天生就是我行我素,随意出现,自由隐匿。叫你到这里来,也是我这个幽灵的随心所欲:不讲情由,不履行你所说的义务,也是幽灵的特权呀。”
野上显一郎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松林映照在草地上的倒影稍稍改变了位置。
“好优美的景色,祖国的景色啊!此时此地,见到阿亮你,说东道西,回日本时,并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景,真像—场梦幻。然而,正因为如此,在我回去以后,这五光十色的风景和你那音容笑貌,才会鲜明强烈地长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亮一随后也站起身来。
“舅舅,您其实不是要见我,而是想见见久美子再走吧?”
亮一有意不看舅舅的脸,只看着那穿着西服、已经养成了外国风度的背影说。
背影默默不语。
“久美子,我陪您去见她。如果舅舅坚持隐瞒到底,那末,我就按您的主意,悄悄地陪你去。还要让她毫不察觉。”
沉默在继续。
“这件小事,就交给我办好吗?我绝对保密。听了,您倾诉衷肠,又不能对舅母或者节子吐露片言只语。我看,恐怕遇见依然健在的舅舅这件事,我只有带进坟墓里去了。”亮—乞求说,“所以,请您指定一个联络办法,我一定听您的安排。舅舅您只是在歌舞伎剧院里见了久美子一面吧?不,那不能算作见面。只是影影绰绰瞧了一眼罢了。此外,在您手上理应存有画家笹岛所画的久美子头像,然而,您却还没有与久美子谈过一句话。您开口问话,久美子稚声稚气地回答,不作这么一番谈话,我看您是不会甘心罢休的。我来办这件事吧。”
“谢谢你,阿亮。”背影回答,那是一个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背影,“难得你一片好心,你的情意我心领了。”
亮一瞪大了双眼。
“你不要见怪,我似乎有点冥顽不化,可这也是无可奈何呀!你的心意,使我感激涕零。不过,它,还是不接受为好。”
“可您,不会再次回日本了,是吧?”
“恐怕来不成啦。”
“因此,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次良机呀!”
“我明白。如果情况允许,我会立即照你说的去办。久美子十分可爱,我尽管身处异国,也对她梦绕魂牵:不是长得这么高的久美子,而是往昔孩提的身影,还是在我膝边缠绕的小丫头。对啦,还有这么一件事。一天早上,我睁开眼睛一看,久美子孤零零地坐在我那盖着被子的胸膛上咧!我记得,那还是她两三岁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仿佛一只小猫卧在身上,觉不出什么重量,活像一个洋娃娃。当时,我甚至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吗?给我留下的印象太鲜明、太强烈了,以至于一作梦,就常常重现那一情景……”
“因此您就格外应当……”亮一没有把话说完。
“你要我和今天的久美子谈谈话,是吗?”显一郎接过话头,“那样一来,就将更加丰富我的梦境,既有一个孩提童稚的久美子,又有一个长大成人的久美子啦。不过,事后就会感到加倍难受。即便是习惯于茹苦含辛的男子汉,也经受不起思念子女的折磨哩……”
野上显一郎将一股股袅袅青烟,喷向日光映照下的寒风之中。
“扯得太远了。”他说,“特地叫你来了一趟,却又没有满足你的要求,真对不起!”
“不,没什么。”
芦村亮一与显一郎肩并肩坐着。松林那边,有一幢白色的建筑,似乎是一家医院或者饭店。灰暗的云团,在那白色建筑上层次分明地堆积起来?
“只是,我对舅舅就这末离开日本,不胜遗憾。我想,不单是久美子表妹和孝子舅母,而且舅舅您也都会凄凉悲伤的。”
“那是当然。因为,她们俩还一无所知嘛!我自己不知道将会几百倍地难过哩。见面谈谈话,也只是陡然增加这种痛苦啊!”
“离开日本以后,您到何处去呢?”
“还没有拿定主意。”
“不过,舅舅在别的国家有国籍,是哪个国家呀?”
“本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们知道之后,就会顺藤摸瓜地去找寻。人之常情嘛!因此,就恕不奉告吧。”
芦村亮一眼望着舅舅的侧影。也许是光线变化之故吧,他那耳后的白发显得比刚见面时更多了。
“舅舅在瑞士亡故,”他说,“是昭和19牟日本败局已定之时。当时,您如果要改变国籍,不可能是战败国,只能是美、英、法、比四个国家,决不会是苏联。”
今野上显一郞扔掉烟头,两手插进衣袋。这架式,就像等待凌空直下的狂飚。
“我想,舅舅并非自作主张加入了外国国籍,外务省也不是无缘无故发布了白纸黑字的讣告。舅舅的一举一动都是与日本政府,特別是外务省的头面人物有过默契的。于是,舅舅之死的意义,就不是您个人的私事,而是与当时日本的国家命运休戚相关啦……”
“阿亮,你不要再说了。”
“不,请允许我再说两句。我是一名医生,政治方面,国际局势方面,我当然不甚了解。可是,将舅舅的行动与外务省的公告对照起来一看,就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
“噢,什么结论呀?”
“按我的主观臆断,您做了日本的替罪羊。”
“不,我既不是那种人,又没有那样高的身价。”
“舅舅自己的评价暂且不提。”亮一接着说下去,“总而言之,可以说日本当时需要某个驻外外交官员‘亡故’。波茨坦宣言是在1945年7月,就是说,在舅舅死后一年签署发表的。不过,我想,草稿在更早以前就准备好了。”
“我不懂得你说些什么。”野上显一郎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可不是为了让你作这么一番考证,才叫你到这里来的。我只不过是想让你一个人知道我还活在世上罢了。我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你只要能证实这一点就足够了。刚才,我也讲了,请你讲话要站在现在的时间角度,历史不会再退回到过去的。”
“可是……”
“行啦,行啦。我可耐不住性子啦!再要纠缠不休,我怕要发火了。”
亮一不作声了。
鸟群在东公园那齐刷刷的松林上空翻飞。
“哎呀,我说话太粗暴啦,真对不起。”野上显一郎仿佛突然发觉自己噪门太大,表示了歉意,“阿亮,就此分手吧。”
“不,舅舅,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我不想听。”
“请允许我再放肆地说两句。舅舅就那样成了日本当时的替罪羊。我要说的,不是它的原因,而是日本将您置于这种境地,事后还装聋作哑,佯为不知……当时,负有责任的高官显贵们,有人身为战犯遭到处决,而有的人战后却又东山再起。眼前,还有的人当上了国家领袖,趾高气扬、招摇过市。他们不会不知道您的遭遇。正是这帮人,将野上显一郞这个替罪羊置诸脑后,甩手不管了。”
芦村亮一慷慨激昂。
“这太不合情理了。”野上显一郎不禁脱口而出。突然一惊,忙又压住话头,“不,你这是将主观臆断当作实际情况为前提瞎猜的。即便这种假设成立,可,当时的大日本帝国已经发了讣告,报上也作过报道呀。我不是军人,而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帝国外交官员嘛!时至今日,怎么还能再去说它是张冠李戴呢?”
“不,我看这也未尝不可。将一个大活人任意宰割,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真是书生气十足!我已明明告诉你,要让时间倒转回去是不可能的。”
“舅舅老是讲这个。您才真是个唯心主义者呢!难道说,那样一来,现在的日本就会有人身败名裂不成?如果单是这一层顾虑,您就放宽心好了。日本已经战败,一场秩序全都变样了,一个外交官活着回到祖国这桩区区小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嗯,道理上讲得通。你说,日本现在已经战败了,不过……”话头略一停顿,“不过,假如一个促使日本战败的外交官还活着,将会如何?这可是里通外国呀!”
说到这里,显一郎中断了后面的话,仿佛弦断而音绝了。
“舅舅。”
“行啦,行啦,别再说啦!”显一郎换了个姿势,面对亮一,“恐怕时间已经很长了,让你耽误了宝贵的学术会议,十分抱歉。”说着起身就走。
“舅舅。”亮一追了上去。
“希望你打起精神来。另外,我又要絮叨了,久美子的事儿就托付你了。你舅母也越来越上岁数,也拜托你多加照看。”
“绝对不能再见面了吗?”
“大概是吧。本来想让你向阿节问个好的,可它又不能由你嘴里传过去。你将我这份心意记在心里就行啦。”
“在某个地方……某个地方……不让孝子舅母和久美子表妹觉察,您能来吗?我会千方百计去办好的。”
“谢谢……如果我有这种念头,也许会写信托你,不过,眼下还没有。”
野上显一郎伸手拦住亮一,不让他跟上去。
“分头走吧。你先留在这儿。”
它的含义,芦村亮一很快就领悟了。送别时,再也没有比站在原地眼望远去者的背影更好的了。
野上显一郎的背影沿着石阶走下了铜像高地。他的前方,有着草皮覆盖的地面,有松林,还有横空铺展的云霞。他那稍稍前躬的背影,一次也不曾掉头回顾过,走下最后一级石阶以后,就以一个散步者的步态踏着宽阔的地面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