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的妈妈林茴,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所以他曾经说过的,那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移民去加拿大,并且每当他遇到一些困难都会回来陪他的那个妈妈,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Janet,他脑海里的妈妈,有个很好听的英文名字……
李惟的妄想症很严重,不仅仅是幻听,还伴随着更深一层的幻视。
前世,李惟自杀后,他的心理医生Michael接受了一档心理健康的访谈节目,其中就谈起了他。
Michael说,李惟一直到成年后,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得了妄想症,并且是带有幻视的最最严重的妄想症。
这种认知是非常可怕的,没人能够接受得了,尤其是对于像他这样自我掌控能力极强的人。
他一度不能接受妈妈早在多年前去世这个事实,更不能接受自己可怕的精神分裂症。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妄想,整个人变得极度敏感、神经质。从那时候开始,他怀疑周围的一切现实都是假的,甚至怀疑他所研究的基础理论物理的真实性,怀疑科学真理是否存在。
世界观引导方法论,坚信了将近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在经历了细思极恐的幻视和幻听之后,开始出现了裂痕。
信仰的崩塌对于原本就孤零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来说,是无法抵御的狂风暴雨,足以摧毁所有的认知与坚持。
他本来就对世间的一切都毫无留念,又失去了生命之中唯一的信念,多么可怕……
于是,在大二的时候,李惟爆发了好几次严重的抑郁症,并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心理治疗和与疾病的抗争。
那之后,他休学了一个学期,课业和科研工作全部暂停。
那一个学期的空白,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是怎么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只有他自己出了问题。
但等他回来之后,他找到了方法,逃避、压抑着自己的精神疾病,重新艰难地继续自己的学业。
好在精神疾病的另一面,是他超越旁人百倍的洞察力与对世界的感知。
他的研究进行得很顺利。
大三的时候,李惟以惊人的科研天赋在对偶纠缠熵领域做出了非常重要的突破,发表了一篇PRL,短短几个月内引用量惊人,整个理论物理界都为之轰动。
这篇文章被评为近十年来该领域最重要的进展,许多人都难以置信文章的第一作者竟然是一个大三的本科生。
后来,他顺利被斯坦福录取为全奖PhD,三年之内就拿到了博士学位,甚至毕业以后只做了一年博士后就被普林斯顿大学聘为正教授。
风光和轰动背后,对他来说,是一片看不到希望的黑暗。挣脱不出,逃离不得,像是踏上了一座深渊之上的独木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Michael说,由于科研工作繁忙,他没有心思去静下来思考自己的人生,潜意识里不自主地在压抑自己的精神疾病,并借助药物控制。
药物对于妄想症的作用非常有限,更是对他的记忆力和判断力都有一定损伤。药量一天天增加,但他的精神疾病却越来越严重。
直到三十五岁那年,他研究了多年的课题终于取得了巨大的突破,一举斩获当年的物理学诺奖。
于是,之前压抑的一切统统爆发,在一次次的努力对抗失败之后,他和他父亲一样,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在颁奖典礼的前一天,在家中的浴室里割腕自杀,张蔓看过微博上一张打了码的图片,大片大片鲜红的背景,曾经让她一夜一夜地陷入梦魇。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到底是绝望,还是解脱。
——他曾说,他有预感,总有一天,黑暗会彻底将他吞没。
——人间如广袤宇宙,不是每颗星球都能有幸安安稳稳地完成所有的演化和坍缩。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是不幸的。他们辗转一生,跌跌撞撞,拼尽全力想要活在这世上,却被命运一次次逼上了绝路。
他逃不开。
……
九月气候多变,白日还是烈日当头,而现在却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骤然而至,猛烈的雨点毫无怜惜地打落窗台上青绿色的爬墙虎。
一直闷热潮湿了好几日,空气里的水汽达到饱和,随着暴雨来临,温度骤降。
窗外夜色如墨,这样的暴雨天没有月色。许多外头的行人猝不及防地狼狈奔走,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躲雨的屋檐。这种大雨之中,所有人都只能妥协,停下脚步暂时停留。
除了时间。
时间风雨无阻地走着,它最是无情,重复着前行和抛弃,从未停留。
房间里的纱窗开了半扇,微冷的风扑进来,带来了一阵冰冷水汽。张蔓抬手盖在眼睛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沾湿了枕头。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勇敢聪明的人,但胜在比旁人执着那么一点点。
总有一天,她能把他从他自己的世界里拉出来,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
——好在还有将近二十年。
然而现在,李惟对于自己患有妄想症这件事情是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在他的意识里,他妈妈每次在他需要她的时候,都会回来一次。
这一次的触发点,应该就是那封需要家长签名的道歉信。
他的妄想症,其实从很多细节都可以发现。
比如道歉信上的签名,张蔓仔细对比过,那个字迹其实就是更加秀气版的李惟自己的字迹。
还有,他家的厨房一尘不染,完全没有任何做过饭的痕迹,何况垃圾桶里还扔着两个外卖盒。
但往往得了这个病的人,都会无意识地忽略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哪怕是像李惟这么逻辑思维缜密的人。
所以,想让他自己发现这件事,是非常困难的,并且极度危险,很容易对他的精神状态造成巨大的打击,就像前世那样。
张蔓想着所有的可能性,恍恍惚惚地昏睡过去,太阳穴涨得酸痛无比。这一夜,在从未停歇的雷声轰鸣中,她又开始了反反复复的梦魇,梦里的背景一半是刺目的鲜红,一半是瘆人的黑暗。
就像前世那样。
......
一夜暴雨过后,闷热的天气多了一点清新,几只麻雀停在窗台鸣叫,声音很闹嚷。
张蔓醒来就感觉不对,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疲软难受的灼热。
她整个人浑身无力,头痛欲裂,嗓子疼得像是里面藏了无数把刀子。
别说起床了,动一下都没力气。
该死,应该是昨天在外面中暑了,回来吹了那么久的风扇,后来外头下雨又没有关窗,着凉了。她迷迷糊糊地叫唤了一声,张慧芳从外面进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张蔓,你怎么搞的,额头这么烫?我昨天回来就发现,你没关窗就睡着了。”张慧芳的手心被烫了一下,拍了拍她烧得通红的脸颊,语气有些焦急。
张蔓张了张嘴想解释,喉咙沙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慧芳从床头柜的药箱里翻出来一支温度计,给她放到腋下,几分钟后拿起来一看,竟然有三十九度八。
“烧得太厉害了,蔓蔓。还能坚持吗?走,我带你去医院。”她把双手伸到张蔓手臂下面,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搂起来,扶着她穿好了衣服。
张蔓怔忡着,思维因为发烧而变得不清晰。
蔓蔓。
她似乎有很久很久没听过张慧芳这么叫她了。
依稀记得小的时候,张慧芳也会抱着她,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带她出门,和朋友们介绍的时候都这样亲昵地叫她。但后来她越来越沉默,母女俩的关系也变得冷淡。
纷乱的思绪没能持续多久,她烧得昏睡过去。
......
张蔓是被一阵哭叫声吵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的输液区。整个大房间里放了十几二十张单人床,有几张空着,但大部分都有人在挂吊瓶。
哭闹的,就是对面一个正在打针的孩子,恐惧地转着头不敢看护士手里的针头,张着嘴嚎啕大哭着。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很浓,呛得她有点不适应,翻身咳嗽了一下,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张慧芳趴在她旁边打瞌睡,被她翻身的动静惊醒,抬起头,声音惊喜:“张蔓,醒了?喝水吗?”
张蔓点点头,整个人懵懵地坐起来。她抬了抬手,发现自己的左手也打着点滴。
张慧芳去病房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扶她坐起来,喂她喝了小半杯。
“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炒面和馄饨。”张慧芳用纸巾给她按了按嘴角。
吃点什么......糟糕!
昏沉的大脑猛然清醒,张蔓想起来,她昨天答应了李惟今天要早点去给他做饭的。她急急忙忙从床上站起来,穿着鞋子就想往外走,却被张慧芳一把拉住。
“你干嘛去,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烧得这么厉害,瞎折腾什么?老实点,点滴都没挂完呢。”
张蔓愣了一下,头顶的日光灯晃了眼,这才发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竟然昏睡了一整天......
她心里一抽,整个神经开始紧绷。
也不知道李惟会不会一直在家饿着肚子等自己,他应该,不会这么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