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又一群修士靠实力,或者“给向尊者做事”进入被官府四面封锁的地方。
灾厄使小阳山三百里内所有村落,城池都毁于一旦,再往外的十三座县城瓦砾遍地,断垣残壁,死伤无数,而恰好待在空旷之地的人,侥幸捡回一条命。
他们没有米粮,井水随着地面绽开的巨大裂缝漏得净光,跋涉几里地去寻觅水源,找不着药物,呆坐在废墟里的人守着砖块下挚亲的尸首,虽然活着,却跟死了一样。
前两天破败不堪的城池里还有阵阵哀哭,哭得久了,流干眼泪也无济于事。
驰道驿站统统与外面断绝了联系,无论富有还是贫穷,都衣不遮体的废墟里扒拉着能吃的东西。
没人跳出来说官府的粮仓不能打开,因为粮仓也塌了。
还想活下去的人,围聚到一起,从废墟里砖石下努力的拽拖着粮袋,麻袋破了,谷粒散了一地,他们不顾灰尘的捧起来,装进破锅,连石子都来不及挑出。
修士们来了又走。
这里太乱,他们没法待下去。
有的人留下了食物,有的修士法宝符箓一储物袋,偏偏没吃的,只好往水源里面洒点药物,再救一两个重伤不能动的凡人,便罢手了。
——遭遇灾厄的人太多,谁也救不过来。
修士们随意聚在一座生机死绝的城里,随意用法术搭了几座棚子,作为落脚地。陆陆续续的靠近小阳山,想去看个究竟。
当然无一例外,都脸色煞白的回来了。
“真是可怕,漫天的浓烟,地面厚厚的灰烬,盖得草木都死绝了。”
“是啊,我们还是站在一百五十里外,据说百里之内,尽是焦土。昨天有个正阳门的家伙不信邪,冒险走进黑烟里,结果半盏茶的工夫都不到,逃出来时半条腿都废了,啧!”
有修为浅薄,始终跟在众人身后埋头听着的低阶修士,连声惊叹:
“这哪是天地灵物,简直是祸害!”
“嗤,没见识就不要乱说话,徒惹人笑。”之前侃得起劲的人轻蔑的瞥他们一眼,“能被人轻易获得的宝物,都不算好东西,也就是你们这帮家伙才能看得上眼,那些大宗派里成堆的放。”
低阶修士立刻憋红了脸,尽管恼怒,却不敢吭声。
“凡人都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何况吾等修士?哪怕是长在洞天福地,任人采摘的千年灵药,也是有凶兽看顾的。想伸手就拿到都宝物一步登天,八千年前古荒时期差不多,因为灵药遍地不值钱,哈哈。”
嘲讽的笑声响成一片。
还有人添油加醋的讥讽:“哪能啊,都是撞运气呗。没准空中火就眼瞎认主了呢,血魔的师弟,不就是这样?”
那位俨然出身名门正派的修士轻蔑开口:“你都说了,陈禾是血魔的师弟,没有北玄派亲传功法,得到三昧真火能活多久?轻则入魔道,重则五脏俱焚,经脉劳损,五年必死。”
一群被说得抬不起头的人,眼睛一亮,北玄功法?
他们这模样太明显,几个修士忍着笑不说,待走到无人处,这才冷笑起来:“北玄派功法曾经烂得修真界能人手一份,至今还有许多册被拿着骗那些低阶修士的钱,可北玄派的内功,没有亲传指引,就是学一辈子也别想成。”
“道友真是多虑。”
有人挤眉弄眼的说,“明明是没有人能用这功法练成金丹,我看对那些家伙而言,到个筑基大圆满就是侥天之幸,称心满意了,怎么能说没用呢,应该是很有用才对!”
这话说得自诩实力的几人又是一阵哄笑,神态里尽是对低阶修士的鄙夷不屑。
“对了,谁有四海真水的消息?”
四海真水能灭三昧真火,是修真界众所皆知的事。
“不曾听闻,血魔如此嚣张,聚合派这样的大宗,都弄不着四海真水,不然当年他们会死掉那么多弟子与长老,如今还不找血魔算账?”
“没准东海有——”
提到东海,众人神情皆是一变。
说起来,血魔与裂天尊者,不正是往东海剿灭渊楼去了么?
正犹疑间,忽然有人看到惯常卖消息的家伙,立刻围上去拦住那位有元婴期修为,像个乡绅的老者:
“前辈真是敏锐,常年在关外跑动的人,这么快就赶到小阳山来了?”
“让让!”那老头急得瞪眼,“谁说我是来卖消息的?”
“是避难?听说大雪山闹得厉害……您可不就赶上这趟生意了?”
老头有苦说不出,他找个小城栖身,遇到一个很有灵性的胖墩跟踪结果撞上释沣,被威胁了一番他连滚带爬的跑出三百里换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养性,三昧真火横空出世,想要清净怎么就这样难?
眼瞅着这事跟血魔有关,他不躲就怪了。
“青临前辈见谅,这次生意您可是做不成了。”一个摇着纸扇的修士笑眯眯走来,对众人拱手,“小弟刚接到的密报,魔道两位尊者的船已经从东海回来,在崖州靠岸,据说一路直奔京城去了,实际上谁也没看见血魔的踪迹。”
众修士恍然大悟。
“这就对了,看来他们要来这边啊!”
青临老者趁机脱身,结果没走几步,就看到不远处倾倒的树林边,一*往来的修士里,有两个眼熟的身影。
尽管用障眼法遮蔽了面容,可是前几天才吓得他魂不附体的印象,没那么容易忘记。
他喉头咯咯作响,僵着一张脸匆忙躲避,唯恐被血魔误解自己。
好死不死,旁边那群家伙还在继续高谈阔论。
“我怎觉得这事这样怪异呢…魔道的那群人说是出海剿灭渊楼,结果这么巧?空中火刚一出世,他们就回来了?”
陈禾神识强过这些人十倍,百倍,闻声凛然抬头。
“正是,没准早就知道了空中火的事,到东海去寻克制之物了罢!不然魔修嘛,他们有那么好心,除掉渊楼这样的祸患,吃饱撑的?”
“不是听说渊楼与血魔的师弟结了生死大仇,这番是去铲除后患的?”
“这等借口你也相信?论起仇怨,失了豫州的鬼冥尊者,才是真正的‘后患’吧,怎么不见血魔去西域斩草除根?”
“不错,陈禾这人来历不明,血魔为他出头就罢了,为什么吞月尊者属下有魔修一起登船,向万春派出心腹跟随,裂天尊者甚至亲身前往?陈禾是他们什么人?”
这话说得众人纷纷点头,而青临老者冷汗狂飙。
“没准是天道眷顾。”有人讽刺的说。
这些自知没希望得到三昧真火的人,怪声怪气的添了一句:“那真是天道眷顾,出海剿灭渊楼‘顺带’得四海真水,回中原‘恰好’遇到三昧真火里最后一个现身世间,什么好事都能让他赶上。”
陈禾蓦然捏紧了拳。
他的杀意无形无相,周围的人都感觉不出,只有青临老头恨不得堵上耳朵,一副快晕厥过去的表情。
释沣扫都没扫那群人一眼,只看着师弟。
少时,陈禾缓缓吐了口气,又逐渐将攥紧的手指松开,任凭那群人走得远了。
“师弟?”“小徒弟?”
“无事。”
陈禾无喜无悲,神色平静。
众口铄金,也就是这么回事,离焰视若罔闻,他跟这些境界的蠢货生什么气?
“我只是有些感慨…”陈禾嘴边牵起一抹自嘲的笑,“像我这么倒霉的人,原来也是运气好得不行,受天道眷顾的。”
他可以凭这四个字笑上几百年。
天道恨不得灭了他,结果在世人眼里,天道成了他最大的帮手。
试想那些家伙背地里诅咒天道为何要这样眷顾陈禾,试想天道若有灵智,要作何想法?岂不是值得一直笑到飞升的笑话?
曲鸿拍拍陈禾的肩,没说话。
使眼色让释沣开导一下小徒弟。
也不知释沣是没看懂,还是不知道说什么,竟然冒出这么一句:“不必如此,我也同样。师父运气也不好,我们整个门派的运气都糟透了。”
“……”
曲鸿冲释沣瞪眼睛,怎么说话的呢?
陈禾哑然,悄悄在身后扯释沣的袖子——曲鸿刚刚埋了镖局的所有人,师兄你这样戳伤口行吗?
“这里修士越来越多,不出三日,浣剑…向万春必来,我们于此地等候便是。”
释沣为陈禾理了理焦黄卷曲的发尾:“先调息吧,石中火焦躁不安,真元需安抚。师兄守着你。”
陈禾眼神从释沣这里落到曲鸿身上。
觉得这师徒俩不可能在这时还能打起来,于是点点头,找个角落布阵法了。
直到陈禾闭目不动,真元运转十八周天,彻底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后,曲鸿才叹了口气:
“那年大雪山冰峰之上,北玄派禁地前,是什么模样?”
释沣的气息一滞,久久无言。
“说罢。”
曲鸿目光空茫,定定的凝视天边翻滚的浓烟:“是为师无用,让你独自面对那般惨象。”
“…师父救我两次,教我一生,已是太多。释沣无以偿还,怎能说是灾厄?”释沣侧过头,低声道,“若无恩师,十八岁那年我当病死街头,纵然这一切都是劫数,没有师父魂魄徘徊不去的叮咛,我已死于大雪山冰窟内,或是走火入魔。”
世间悲欢离合,释沣已经看过太多。
但他始终记得,三百年前云游到东宁郡的道人,手持拂尘,洒脱不羁,气质卓然世外,目光看尽红尘:
“你的仇人,我可一剑杀之…而通玄明窍,忘情离俗,天地沛然之气,诸事隐喻之理,万夫不敌之勇,神鬼莫测之术,我尽可教你。”
释沣自回忆中醒神,安慰曲鸿:
“师父,等你的小徒弟有了通天彻地之能,就为你出这口气。”
曲鸿百感交集,半晌才说:“为什么是陈禾,不是你?”
“师弟他上回做过,比较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