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崖底的紫玉兰开而复落,棠梨树高度又增,曳落一溪繁花盛景。
陈禾深深吐纳,自调息中醒来。
他眉色极淡,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挺,英气勃勃。左侧靠近耳廓的鬓角有三点红痣,连起来仿佛是一道划痕,斩断了眉飞入鬓的好面相。
右手原来套着的银圈铃铛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雕琢成圆球的苍玉。
陈禾本能让手腕苍玉贴上眉心,须臾,眼中迷茫神色尽褪,少年矫健的身姿让他从树顶灵活的翻身而下。
摩天崖底幽谷清泉,泠泠动听,数十年不变。陈禾很快就在树丛边深潭里找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时间掐算得正好,释沣双手一收,念珠自动缠上他手腕。随后他缓缓转身,向水浅处行去。
“师父——”
少年踩入潭水,愉快的朝那个人影扑过去。
不等释沣皱眉,陈禾已经堪堪停住,改口说:“师兄,我饿了。”
早已不再是软胖团子,十七岁少年体格匀称,手长脚长十分灵活,只是比起释沣还是矮了一些。每次醒来,记忆全新的少年都暗暗比较着与释沣的差距,又对着溪水端详自己的脸。
“不错,长得比我想象中好看。”陈禾摸着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
释沣眼带笑意。
对陈禾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但对释沣而言,每天都看到师弟严肃认真的临水照影,研究他自己的长相,简直是看不厌的趣事。
“噢不,我怎么会有个酒窝,还只有一边。”
熟悉的哀叹声来了。
“还有这虎牙…师兄,我到底长大了没有,能不能回到三岁重新长一遍啊!”陈禾沮丧的蹲在潭边。
水面不止一个倒影,陈禾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溜到了释沣身上。
师兄长得也挺好看。
细秀的远山眉,狭长微勾的眼角,让眼神都显得风流多情。
一袭半湿的红衣,黑发披散,笑意如拂落一树棠梨花的沉醉春风。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阴松柏。”陈禾脱口而出。
释沣闻言挑眉,屈大夫的么,不错,今天换了一句诗,用意却还是一样轻佻。
“哎呦!”陈禾摸着脑门,诚恳的说,“师兄,我本来就是傻子,你再敲就真没救了。”
释沣目光一凝,不待陈禾反抗,单手牢牢的将师弟按在路边一株棠梨树干上,浩瀚的灵力极有节制,如细雨般润入陈禾的经脉百骸。
陈禾的修为进境释沣了如指掌。
丹田灵气呈漩涡状缓缓沉淀,有丝丝缕缕金色液体凝结,这是金丹还未成,修真筑基即将圆满的征兆。放在凡俗之中,这时灵力最多也就当内功使,跟武林中一个先天内家高手没区别。
修真界中,这样距离踏入无上大道,只缺临门一脚境界的人数量最多。
为了自保,也为了显示仙家手段,于是就有了符箓、炼丹、驱鬼、御灵这种种神通。陈禾倒不愁自保之术,南鸿子一脉以武入道,倘若有人在陈禾面前挥舞桃木剑,不等对方踩完七星步,他能一拳揍得对方牙掉两颗。
——师兄也是,长这么好看,其实狠着呢,没看拎他就跟拎个狐狸崽子似的。
陈禾跑神的结果就是额头上又挨了一记弹指,他委屈的揉揉头,不吭声。
没好气的看他一眼,释沣继续以灵力查探陈禾的经脉,尤其是脑后那块淤血。
这么多年来,淤结堵塞的地方随着陈禾修为增高被逐渐冲散、化开,陈禾的迷心症却没有任何痊愈现象。黑渊谷里又无善于岐黄之辈,倒是谷主沉吟半晌说只怕当初陈禾落水磕到那块青石后,又有人怕他不死,还在伤处补砸过一次,淤血也掩盖了真正受创部位。
好比凡人不慎摔断手足,要是没有恰当接骨,就会长得歪斜。陈禾错过了三岁时最好的治愈时期,脑中伤处,又不能像错位的骨头那样打断重接。每每虑及此处,释沣都束手无策。
“师兄,即使我一生如此也没什么不妥。”陈禾赶紧拉开释沣的手,宽慰道,“我已经习惯了,我辈求仙登天,常要放下执念,我不用看破,连记都记不住,岂不轻松?”
释沣伸手为师弟摘去沾在发梢的叶片,眼中笑意莫测:师弟说得不错,有朝一日,若自己不想连累师弟,只需趁他入睡时取走玉球,即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相逢也不识。
陈禾佯作不知,垂着的右手却有些僵硬。
——他竟比自己想象中还了解师兄,陈禾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释沣虽然从不说话,却十分好懂,尤其当他对亲近的人没有防备之心时。
陈禾很容易就猜到师兄刚才在想什么,当然这也因为陈禾对手里这颗玉球看重得逾过性命,对一切可能威胁它存在的危机都十分敏感。
“师兄,我的鞋履有点窄了。”
陈禾往前走了几步,低头指脚上的鞋说,还脱下来比较给释沣看。
成功转移释沣注意力的陈禾眼神定定的闪过一丝决然:必须要想办法藏起第二颗苍玉球。只是苍玉虽非稀有,但想把它琢磨成玉球,还是不用神识书写自动记录一昼夜间所有发生过声音景象的玉球,至少也要懂得好几个淬炼法门。
且不说陈禾修为不够做到,就算他从黑渊谷其他人那里旁敲侧击出来,区区一日间他要如何精通此术,更别提释沣与他形影不离,备份玉球要瞒过师兄谈何容易。
隔着枝叶繁茂的棠梨,陈禾仰头目视天空,也许他应该溜出山谷一次,反正释沣每日都要在黑渊潭修行,肯定不能离开摩天崖太远。
“砰。”
天空像水波一样泛起成圈涟漪。
恰好望天的陈禾惊讶跳起,一只脚还没来得及穿上鞋。
释沣同时抬头,黑渊谷上空的结界被触动了。
他身在山谷的二十一年,黑渊谷的牢固结界还没出现过意外。
像陈禾这样失足坠崖的,只会一头栽在结界外,就跟困在蛛网上飞蛾差不多,被结界黏住部分躯体,怎样挣扎也无法脱身,等到第二天谷里修真者懒洋洋的去解救,抹除记忆丢出山谷。
“长日漫漫,有乐子找上门了!”
黑渊谷主趾高气扬的带着一群修真者出现。
“只有浑厚灵力或魔气,才能触动结界,是邪魔妖道,就过来受死,我等免费送你轮回六道嗳!”
“摩天崖深,黑渊谷寂。何方道友,没听过这个偈子么,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呔,废什么话,直接将这能打发我等无聊——咳,我是说,将这个扰我等清修的不速之客擒了!”
陈禾眼皮抽搐了下,悄悄退回释沣身后,得到师兄欣慰的眼神。
释沣思忖:如果不是师弟每天都忘记过去,在这样一群不靠谱的家伙熏陶下,会长成什么样,真是太难说了。
山谷上空的结界又波动了数下,终于出现一个身带青光,略显狼狈的身影来。
“太师祖——”
这人张口就喊,黑渊谷内的修真者瞬时四下环顾,寻找他呼喊的对象。
谷主这个老不死略过,释沣一门在外面都死绝了跳过,释沣的好玩师弟也不可能——众人很快就将目光聚焦到瞠目结舌状的长眉老道身上。
长眉老道当然不可能认识自己徒孙的徒儿,只是来人身穿他宗派道袍,他还没老到眼瞎,当然能认得出。
“咳,各位道友稍候,我出去问问。”长眉瞬间恢复成仙风道骨的模样,朝众人稽首一礼,以黑渊谷主为代表的修真者也都摆出前辈高人的派头,衣袂飘飘,神态矜傲。
陈禾偷笑。
释沣纵容的用身体遮挡他,低头又目测了下师弟窄了的鞋履,点点头准备回去驱使傀儡到集镇上买适合的尺寸。
外间红尘三千,纷纷扰扰,总与他们无关。
释沣也不想知道长眉的徒子徒孙,千里迢迢找上门做什么,带着有些好奇的陈禾径自离去了。
当日陈禾在洞府内专心致志盘坐练功时,长眉与一群修真者神色诡异的摸上门。
释沣挑眉,看着他们在洞口比比划划,因为怕干扰陈禾修行,他们也不敢贸然放出强大神识,只能着急的洞口蹦跶。
谷主拼命指陈禾,长眉拼命指天上,有人摸脑袋,有人捏拳头,还有人装成团子在地上滚,乱哄哄一片偏偏没有丝毫声音发出,洞府依旧安寂如初。
瞥一眼沉浸在玄奥境界里体悟的陈禾,释沣挽起手中念珠,无声无息的走出门,顺手就给洞府门口加了一层隔音结界。
“呼!”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长眉老道率先发话:“释沣道友,云州城出大事了!有人发现了石中火。”
释沣瞳孔收缩,纵然不问世事如他,早已对奇灵异宝不感兴趣,还不免一惊。
石中火,空中火,木中火,是世间唯一自然孕育的三昧真火。若是得到其一,并成功让其融入自身丹田,如臂指使,立刻在世间难逢敌手。除非高上几个境界,否则法器也好,妖魅鬼氛也罢,遇到克制阴邪焚烧一切的三昧真火,还不化作乌有?
修真者想要自己炼出三昧真火,却必须要到渡劫期。
整个修真界都没几个渡劫期!
只是石中火顾名思义,藏匿于石中,外观与其他石块无异,寻常修道者根本难以发现,更不要说凡人了。区区云州城,又非修道者聚集之地,怎么会发现这样的奇物?
明白释沣的讶疑,一众修真者七嘴八舌的补充:
“听说,是一块已经噬血认主的石中火。”
“只是它的主人没有将这块石头收起,散发的异常气息,终于被一个路过云州城的魔道中人发现了。”
“许多修真者闻讯赶来,现在云州城里真是鬼魅魍魉什么都有。”
“长眉道友的师门不是擅长掐算卜卦么,他的徒子徒孙日前苦算,竟然得出石中火的主人身在云州城外的摩天崖,罗盘直指我们崖下的黑渊谷!”
释沣听到这时仍未听到重点,不觉拧眉。
一直指着陈禾的黑渊谷主顿足说:“你知那发现石块的是何地?据说是陈府后园池塘,还说陈家是云州世族,黑渊谷里有几个姓陈,家住云州,还在池塘边出过事?”
“……”
所以就是当初将陈禾推下水,磕到并将他撞傻的那块青石?不不,石中火只存于拳头大小的石块里,那就是后来行凶者捡起又砸了陈禾一下的石头?
释沣被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