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加工厂为什么不开门?因为亏本。
往前数几年, 番茄酱是真红火。90年代初,新疆番茄酱在国际市场上初露锋芒。这有钱挣,大家自然一窝蜂往上涌。急功近利的思想作祟, 一堆番茄酱生产企业一没成熟的加工技术,二无必要的检测设备, 三缺乏统一的原料基地和栽培模式下, 秉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大无畏勇敢精神,就这样两眼一闭上马了。
1997年新疆有18家西红柿酱厂,总产量8万多吨。1999年,前者的数字是34家, 后者增长到41万吨。但是也就是从1999年开始,国际市场上番茄酱开始疲软,价格较前一年暴跌30%不说, 订单量也在锐减, 基本上没有利润可言。
这个可怕的情况到2000年也没缓解。连续两年遇冷, 新疆不少农民都改种棉花或者辣椒,放弃种植西红柿了。
也正因为这样,张副县长考虑人退我进, 才鼓励克斯县农民种植西红柿来着。种的人少了,产量减少, 那西红柿不就俏了嘛。
结果哪知道受到沉重打击的不仅仅是菜农,还有亏得裤子都要当掉的番茄酱厂。
克斯县原先有家食品厂收购番茄做酱,也是走出口路线。连着亏损两年后,老板感觉这事没法继续干下去了, 今年该开工的时候,直接选择关门大吉。
张副县长皱眉头,试探着建议菜农:“这家不收换一家好了, 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没想到菜农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二师那边的罐头厂已经排成长队,我们村的人过去拍了三天队都没能收购上,都烂了。好不容易排上的,还要扣杂,我们也不想烂来着。县长,你得让食品厂开门收西红柿,不然我们真要都烂掉了。”
人都堵上门来了,张副县长当然不能不管这事。作为援疆干部,他在很多事情上都要小心翼翼。
他先是打电话,打了一通才联系上食品厂的负责人。他这边才开腔呢,对方先直接在电话里满腹委屈。从1999年他接手食品厂做番茄酱开始,他就没挣过一分钱,净往里面贴钱了。以前玉石生意攒的那点儿老本哪里禁得住如此嚯嚯,现在都赔光了。
今年他是真赔不起了,就这样吧,反正他没钱。
陈凤霞帮着出主意:“外销不行走内销啊,我们国家这么多人呢,这西红柿炒蛋是国民神菜,番茄酱好多快餐店都提供,肯定有市场的。”
结果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外面卖的番茄沙司和新疆各家厂生产的番茄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是重新加工放了调料的,后者是200L大桶装的番茄酱原料。而且因为饮食习惯的的制约,国内市场目前只有陕西的西安、山西的太原长治、河北石家庄、甘肃兰州、东北哈尔滨才有少量番茄酱需求。
去年和前年,内销的番茄酱更离谱,开过年200L大桶的直接跌了一千块钱,亏得让厂商欲哭无泪。
你想走内需路线,升级番茄酱变成番茄沙司,也得有技术有设备才行啊。况且打开市场销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无论张副县长如何好说歹说,食品厂的负责人都不接这茬。反正这个坑,他今年是坚决不会再跳下去了,他不吃这个亏。
事情解决不了,菜农就不肯放张副县长走,他的西红柿车还放在外面,眼看就要烂了。可人家穆总时间同样宝贵的很,张副县长总不能把自己劈成两个用。
张副县长好说歹说,菜农就认准了他不撒手。情急之下,无良的领导干部居然直接甩锅给陈凤霞:“你看,我们这边有从大城市过来的大老板。人家跟你谈谈,说不定还能把番茄酱的生产线给开起来。”
陈凤霞心中羊驼驼迎风凌乱,在大草原上放蹄奔腾。
她就知道不能相信党员干部的节操,这帮子人可以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择手段的。
她想拒绝三连,然而菜农已经虎视眈眈,她没能拽住脚底踩着风火轮溜走的张副县长,她被迫面对眼睛亮得跟电灯泡一样的菜农。
可怜的陈老板下意识地想摸鼻子,她有很多奇思妙想。
比方说直接用番茄酱生产火锅底料。现在市面上大多数是重庆牛油火锅底料,实际上番茄锅也很受欢迎的。其实新疆既有辣椒又不缺牛油,草原上的菌菇估计也不少,实在很适合生产火锅底料。
再比方说,用番茄生产凉糕。这个她吃过,口味QQ弹弹,口感酸甜,夏天吃很有感觉。
但是,要实现这些就意味着她得掏钱,立刻引进生产线,否则根本没办法外销。
郑明明从房间里跑出来,跟妈妈说她刚刚从网上查到的信息:“做成番茄丁,我看杂志上写1999年番茄酱滞销,屯河集团生产了800吨番茄丁,早早就有国内外厂商订购一空。”
她还跟妈妈分析,“番茄酱只能做调料,但是番茄丁是番茄罐头,可以直接烧菜的。等到天冷了,番茄下市了,大家想吃番茄的话,就可以用番茄丁。”
陈凤霞下意识地摇头:“番茄是全国各地都会种植的蔬菜,放在哪里都不稀奇。再说现在大棚蔬菜遍地都是,人家有新鲜的吃,为什么还要吃罐头呢。像水果罐头是因为近乎于蜜饯的口感,跟新鲜水果不一样。鲮鱼罐头什么的,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菜农却强调:“不一样的,这个大棚种出来的西红柿口感怎么能够跟我们新疆露天长的比。大棚的菜不管是什么品种,味道都和青菜一样,寡淡无味。”
陈凤霞无奈:“那也得有生产罐头的生产线是不?我去引进生产线是不是还得考察?你觉得这个时间来得及吗?”
哪知道她这一开口就把自己送进火坑当中了,菜农喜出望外:“食品厂就是生产罐头的啊。”
我嘞个去。
陈老板想捂住脸,她为什么要这样坑自己?
陈敏佳举手:“我记得西红柿能做果脯的。我们班同学妈妈出差就带了西红柿果脯给我们吃,就是用糖纸包着的那种。酸酸甜甜的,挺好吃的。”
陈凤霞赶紧起身:“那个,番茄丁的事情我得跟人打听打听,屯河集团是吧。最好我们这边收代加工,然后再跟着他们厂一块儿销售。”
新疆西红柿酱这两年惨淡也跟地区各自为政,面对客商自己内部先打价格战有关。人家买方就坐山观虎斗,看你们先头破血流再说。
克斯县种植的西红柿产量有限,与其现在急吼吼地另起炉灶,还不如想办法搭上人家的顺风车。
陈凤霞笑眯眯地安慰菜农:“那个,咱们先列出个单子来,到底有多少西红柿可以用来做丁。这样我才好跟人家谈。现在西红柿都收上来了,当务之急是得赶紧处理掉,不然烂了多可惜。”
等她好说歹说可算把人送出门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陈大爹就发话了:“凤霞,有个事情我今天在外面就有想法了。你听听看啊。就是那个水果店里有果篮,各种水果摆在一起,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就不愁卖不掉。其实果篮里的东西多半是卖得不好的。我以前也给人家搭配过年货的礼包,把批来的货物分装搭配好,直接给人合成大礼包。这样人家也不用再挑选,直接拎了就走。我在想啊,你是不是能把这些东西也搭配着卖,新疆不是有各种葡萄干还有杏干什么的,加上西红柿干应该也行。这个西红柿晒成干了,好歹没那么容易坏啊。”
陈凤霞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对啊,可以搭配着卖。像是那个百草味还有三只松鼠,不都有果干大礼包嘛,有的还是跟小坚果搭配的。新疆干果坚果都不缺,完全可以这样来。
大包装的礼盒,小包装的零食,每袋里面都装点坚果和果干来着,也满足现在人们对健康越来越重视的需求。
三个姑娘齐齐竖起大拇指,集体表示佩服:“爷爷你太厉害了,这个可以有。”
陈凤霞连连点头:“对对对,这个大礼包和分装小零食都可以在走进新疆天山情的活动中推出。”
做葡萄干、晒番茄干还有无花果干,对于当地人而言都是驾轻就熟的事。基本上不需要什么额外投入,后续的支出主要是真空包装。
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就到底应该是原味果干还是应该果脯讨论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主打健康牌,以零添加作为卖点。咳咳,当然,主要原因也是新疆日照条件好,水果本身甜分就十足,不需要再额外加白糖腌制了。
就是既然决定做这事,那必须得赶紧动起来。
首先,果干得晒了,还得检查品质。说个不太好听的话,你这要是做成果脯,有白糖打底子,那就是口味参差不齐,那也能用糖盖过去。但现在变成原味的果干,你的味道要保持一致的。总不能一种产品好几种口味,让客人撞大运吧。
其次,得赶紧改造车间。要怎样密封保存干果,是个大问题。
最后,得有名字,要够响亮,得让人看了就知道是新疆特产。
郑明明出主意:“就叫天山情吧,一说新疆就想到天山。”
嘿,这名字似乎在占妙妙的便宜啊。网站搞天山情新疆农产品大展销,你这边就明晃晃地把自家的产品命名为天山情,你这不是蹭热度你在干嘛呢?
不过陈老板身为资本家,一般情况下都不怎么要脸。再说网站的热度他们不蹭的话,那被别人蹭走了,他们岂不是要更闹心。就得一把头打出知名度,才能把事情给盘活了。
晚上她和郑国强打电话说到了要接手食品厂的事情,郑国强的笑声隔着电话线都充满了魔性。哎哟喂,他就说张副县长绝对会欢迎她去新疆来着吧。看看,这没有磨成功一个服装厂,纺织厂和食品厂起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果然是财神爷。
陈凤霞死鸭子嘴硬:“我这是发现了无限商机,我跟你讲,随着广大人民群众物质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加上独生子女家庭越来越多以及女性独立意识的增强,零食绝对是个相当挣钱的热门行当。”
郑国强同志没反应过来,前两个理由他能理解,可这跟女性意识觉醒有什么关系
“意思就是女同志意识到自己有权利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给家人买成千上百的衣服眉头不皱一下,给自己买十块钱的零食都感觉是在做贼。”
郑国强扑哧笑出声:“就你能扯。行吧行吧,那我就先预祝陈老板成为一代零食大王,赚得盆满钵满。”
陈凤霞这才满意:“这还差不多。对了,有个事情我想跟你一下。”
她将自己昨天夜里在那个生小孩的女人家里看到的情况简单描述了遍,忍不住叹气:“这边小孩失学的问题还蛮严重的,学校硬件、师资力量都不行,各方面都挺艰难的。”
电话那头的郑国强沉默了瞬,最后安慰妻子:“你也别太担心,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弄到政策支持,争取下资金。”
陈凤霞老老实实道:“我本来是打算捐点钱的,但是现在这个食品厂一投入生产,光是收购原材料重整生产线就是一大笔钱,更别说后面给工人开工资了。”
她的钱是真的紧张,江海那边石子路学校的老师宿舍还在建设当中。现在房地产起来了,就意味着建筑原材料在涨价,陈老板要往外面掏的腰包就更多了。
郑国强道:“我清楚,这个,应该有专项资金的。既然有,就得用在实处。省得人家觉得咱们援疆就是花架子,完全摆设,瞎折腾人。”
陈凤霞笑道:“哎,你可别妄自菲薄。我看起码克斯县的老百姓很信任援疆干部呢。张副县长不说了,就是我昨天接触的小王大夫,这边人很尊重她的。还有乐主任,她就是这边的全能手,好多人骑了一天一夜的马过来找她看病。县里没了她,大家就只能去州里了,但是这边州里医院都有好多手术做不了。”
郑国强清了下嗓子:“那乐主任在这边挺好的?”
陈凤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间提这位医生,还以为是出于领导的关心,便回答:“是挺好的。她从昨晚忙到今天下午,晚上还特地过来找了回张副县长,说想安排这边的医生护士去上元进修,起码得学会使用B超机。不过大家都很担心他们进修完了也就不会继续留在克斯县了。”
人往高处走是现实,这里条件艰苦,的确不容易留住技术人才。连培本民族的医生都拦不住人家离开的步伐。所以医院有援助来的机器也没用,机器来了不能走,最多闲置,人却会用自己的双脚做出选择啊。
郑国强没对这事发表评价,只说了句:“她好就行。”
陈凤霞愈发疑惑:“到底怎么回事啊?”
郑国强清清嗓子,还是给妻子兜了个底:“乐主任原先是上元县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她收了她一个熟人病人的一千块钱的红包。结果后来这个病人闹了起来,捅到了电视台去,影响很不好。她的科主任就下了。刚好上元医院这边要派人援疆,她就过来了。想想也挺微妙的,他们现在的科主任就是新疆人。到了上元医院之后,这位科主任将全家想办法弄到了上元。”
呃,这个事情,真是要怎么讲啊。人真是复杂的生物,在克斯县被当成救命菩萨的乐主任在上元就是头白狼。人啊人,太难讲。
郑国强安慰妻子:“我就是说一声,晓得她现在状态好,我就放心了。”
要不然,干部援疆的时候发生点事,组织上头也很大的。
陈凤霞抬头看外面的天色,感觉时间不早,赶紧催促丈夫:“行了,你赶紧睡觉吧。”
她自己也得洗洗早点睡了,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得安排地方晒果干,得有检测设备,得是无菌车间,工人还要无菌操作。做食品,要是最基本的卫生问题都得到保证的话,那纯粹是自己在给自己找麻烦,还是趁早歇歇吧。
陈凤霞打着呵欠去洗澡。
本来她跟姑娘们睡一间房也挺好。但是克斯县偏啊,又荒凉,宾馆房间很多,而且还挺便宜,直接多开房间也没问题。所以陈老板就自己要了大床房。毕竟一个人住还是方便些。
她呵欠连天地进了卫生间,简单冲完澡出来,准备上床睡觉,就对上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那绿眼睛嵌在肥硕的身体上,尖耳朵,长尾巴,还有一双尖尖的嘴。
一声尖锐的声音响彻了夜空,宁静的夏夜飘荡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陈老板的凄厉呐喊:“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