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哈这个县委干部实在没啥坐办公室的运道。
小雪听了老板的吩咐, 送成熟的绣花工过来时,他就主动要求一起上路。一方面是他的确不放心,年轻的姑娘们都没离开过家乡, 她们又是人贩子最爱盯的对象,他得亲眼看着人被安置好了才能稍稍把心送回胸腔子。另一方面他还没开口提, 但的确存了心思想看看武汉这边能不能招更多的工人, 他好再带人出来打工。
为啥不领人去新疆采棉花?不是说每年都有三十万以上的采棉工缺口嚒。那采棉花是季节活,连一个秋天都采不足,去年他们县输出的工人就只采了五十多天的棉花。剩下的时间,还是得找事情做才行。
布哈知道陈老板不喜欢人给她来突然袭击, 便先将嘴巴闭成了河蚌,只看不说。
周书记知道他的身份后却很高兴,一直夸奖说他们当地的父母官有心了。出去打工有领导干部带队, 既安全又妥帖, 是再好不过的。
雪白的鱼丸子端上桌的时候, 他还再三劝布哈:“尝尝这个,簰洲湾的丸子货真价实,这个真是在别的地方不容易吃到的。”
布哈赶紧夹了一只放进碗里。涌泉县虽然大山人家也有鱼窝子, 但是鲜鱼的产量到底不能和江城比,更是没有鱼糕鱼丸这样的吃法。他咬了口雪白的鱼丸, 的确鲜,跟平常吃鱼肉完全不同的鲜美,还带着点甜味。
郑骁在旁边一本正经地解释:“白鲢去了皮,所以不腥, 还有甜味。”
妈妈他们忙的时候,他和弟弟妹妹还有姐姐跟着爷爷奶奶可是在武汉东奔西跑,吃过黄陂三鲜, 又尝过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蔡林记的热干面,顺香居的烧梅,还有牛肉豆丝和面窝,自觉已经攒了一肚子吃货经了。
周书记哈哈笑:“对对对,正宗的手工鱼丸就是带着点甜。来来来,都尝尝。”
待到大家吃了个半饱的时候,他才忍不住遗憾的语气,“要是早十年还好,武汉招工的地方多。这几年是不行了,到处都在下岗都在裁员。都愁哦。不然的话,真想你们多些人过来,好热闹。”
得,领导就是领导,两三句话就直接斩断了布哈的希望。现在的武汉不缺劳动力,尤其是体力劳动者。
陈凤霞到底有些同情一直奔波的布哈,主动提起了采棉花的事:“现在是什么行情,这回你们什么时候过去啊。”
周书记也关心:“是啊,你们是按量来算钱还是算工时?”
布哈倒也老实,一一作答:“按照采摘量算钱,一公斤五毛钱。其实倒还好,动作快的同志厉害起来一天能采一百公斤。大部分人也能采到六十公斤以上。”
桌上的人都在心里做乘法,按照这个标准,大部分人一天可以挣到三十到五十的捡花费,那一个月下来也有千把块钱,五十多天得有一千大几到两千块。
这个收入,对于现在涌泉县的农民工来讲,是笔相当不错的收入。
布哈有些自豪,因为这条路相当于他带着乡亲们闯出来的。他还夸奖起捡棉花的环境:“包吃包住的,也不凶,蛮和气。天高高的,看着就阔朗。在兵团的连队农场里,广播早晚都会放《在希望的田野上》,唱的真好听。捡到三千公斤以上棉花,连队还会送回家的火车票。去年我们带过去的人就有十来个人省下了回来的车票钱。今年大家都说要加油,争取所有人都能拿到火车票。”
郑明明听得入了迷,忍不住追问:“还有奖励啊,他们是不是在赶时间?”
说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原先还有些局促不安的布哈也起了谈兴,滔滔不绝地作答:“对,新疆变天快,过了季节很快就会下雪,雪地识花的话,棉花品质下降得很厉害。”
周书记笑着问:“那好缺人手哦。”
“是哦,去年我们过去的时候,那边工厂停工、学校停学、机关关门,男女老少齐上阵,都在忙着采棉花。他们的领导说,光是去年,他们兵团就从外面雇了240万采棉工。”
陈敏佳直接惊呆了,失声喊了出来:“两百四十万!他们兵团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人啊?”
两百四十万人是什么概念?人口过百万,那就是大城市了!
布哈笑出了声:“好大的,新疆好大。你站在棉花地里,一眼望不到头哦。”
陈凤霞没去过新疆,但她知道新疆不包邮。这全国都能包邮的,新疆不包邮,可想面积有多辽阔。人家的建设兵团搞不好都赶得上一个省的面积了。
周书记笑着点头:“是相当大,我去那边出过差,真是震撼。”
大家说说笑笑,连布哈都暂时忘却了没在武汉给乡亲找到工作的沮丧。
让他选择,他当然愿意叫大姑娘小伙子们到大城市里见世面学知识,将来才能有更好的发展。采棉花,说到底,属于劳动力密集的低技术含量工作,等到人家大规模用采棉机了,就没你的事了。
大城市不一样,就算是在农科院的农场里学种地种树搞养殖,那也是要源源不断吸收新知识,不断往前进的。
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此处碰了壁,再寻下一处出路好了。反正去年他们县过去的采棉工不多嘴多舌就闷头干活还能吃苦,口碑很好。今年他们组织全县的闲散劳动力一块儿过去,先挣个千把块钱改善生活再说。
吃过晚饭,余佳怡和朱凯还有淼淼带着新来的绣花工们回住处休息,陈凤霞等人也得回招待所收拾东西早点睡觉。
周平开了辆车过来,周书记也有自己的专车,两辆车刚好装上了客人们。
陈凤霞上了周书记的车,笑道:“感受下厅局级干部专车的待遇。”
周书记哈哈大笑。
等到车子开起来之后,他才轻轻地叹气,开口问自己女儿:“你们宣布没有?是不是要停运了?”
周梅叹气声比她父亲更大,颇为惆怅的模样:“最多十月份吧,已经有风声,在找我们谈话了。”
周书记追问:“那你是个什么章程?想好了怎么办没有?”
周梅摇头:“我没想好。哥哥说要是不行就去他厂里当个打字员。可我又不好意思这么做,感觉算个什么啊。哎,现在大家都愁呢。船员好办,三管轮以上的都有公司要,他们要成立个公司,专门往人家船上输送派遣工。已经有人去了,侯一伟这个月结的钱是在客运公司的两杯半呢。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们惨了,根本没地方要。嗐,当初中专培养的时候,就是男的当船员,女的服务员。真不公平。”
陈凤霞之所以主动上车,就是猜到了周书记有话要跟自己说。现在他拿周梅的工作开口,当然不是为了让自己给周梅找个位置。说实在的,就周书记自己的位置摆在这里,给女儿解决工作问题是轻而易举的事。
周书记真正的意思应该是船上的服务员要如何安置吧。这可是支庞大的队伍,小型企业根本没能力接收她们。
周梅细细地述说同事们的打算:“有想自己做小买卖的,但是手上没本钱。有想找厂上班的,人家厂里都在裁员。反正就挺愁的。学了这些年干了这些年,除了伺候人的功夫,什么都没学到。可是哪里要我们这些服务员呢。”
车子里陷入了安静。
最后还是周书记先打破了沉默:“小陈,你说说看,大家应该找个什么出路呢?”
陈凤霞只好停止眼观鼻鼻观心只带耳朵的状态,笑着开口:“我不清楚情况,随便乱说的。那个,做买卖关键倒不是没本钱,本钱小有小的做法,从路边摊做起,关键是要选准了项目。要是不想做生意,想上工拿劳务费,其实也有条现成的路,去新疆采棉花。”
周梅惊呼了声:“啊?采棉花?”
陈凤霞点头:“是啊,刚才你也听到了,新疆那边缺采棉工,每年都缺。马上就要入秋了,正是新疆需要大量引进劳工采棉花的时候。这活虽然离家远,而且辛苦,但持续时间不长,两个月就能来回,相当于出了个长差,对家里的影响没那么大,也能挣些钱,缓解经济压力。”
周书记点头:“没错,小陈讲的在理,先就业,再择业。现在这个情况,由不得你们挑三拣四。”
周梅咬了下嘴唇,微微低着头:“可是两个月以后呢?总不能每年都等这两个月的工期吧。”
她的母亲皱起了眉头:“就不能多学点东西,再找个稳定的工作?自己不锐意进取,就不要怪时代抛弃了你。”
周梅有点儿不高兴:“我学船上服务,也不是瞎玩的呀。现在这样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又不是讲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我们去年还拿到先进集体呢。”
陈凤霞笑了起来:“你们有你们的优势啊,服务质量好,可以干很多行当的。”
“人家不缺人,大酒店有自己的服务员,小餐馆,老板身兼厨师跟跑堂,压根就不会再请人。”
陈凤霞摇头,正色道:“我不是说这些,我讲的是另外两个。一个是当护工,对,就是医院的护工。武汉医院多,周边地区的人都到武汉来看病,医院里面的护工缺口应该不小,可以考虑往这个方向发展。另外一个就是当老年护理员,我不知道武汉的情况现在具体怎么样,我就是前两天在报纸上扫了一眼,说现在城市老年化的现象,还是挺严重的。有大量的老年人,子女没有时间照应他们,需要专业的护理人员。就是那种老年公寓,类似于敬老院的性质。这个应该可以私人搞,市场需求应当不小。”
周梅开始叹气,喃喃自语一般:“办老年公寓应当需要不少钱吧。”
陈凤霞摇头:“这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就是听说而已,没接触过这个行当。不过我想服务性行业,最大的开支应当是一开始的固定资产投入。像是养老公寓需要的房子,屋子里头的家具摆设这些。房子的问题,下岗职工再就业,看能不能获得原单位的支持,是不是有闲置的房产可以低价租给你。至于家具摆设,当初上元县还有江海市里不少工厂倒闭的时候,大批的家具都是三文不值两文白菜价处理掉的。我当时就买过蛮多这样的东西。不是说占便宜,而是他们处理的急,没人买的话,也就是堆在那里烂掉坏掉。我看到过好好的沙发,故意的,就堆在厂房外面,刚好下雨,淋了两个礼拜的雨,整张沙发就不行了。我到现在想起来都痛心,都是好东西呀。”
周书记笑了起来:“本来都愁掉头的事情,怎么小陈你一说起来,就都不是问题了呢。”
陈凤霞可不敢接这顶高帽子,赶紧摇头否认:“那也是小梅他们有技术在身,愿意找出路。再说我就是纸上谈兵而已,我现在说的轻巧,真正要让我来做,这事儿还真不简单。”
可是处理这件事情的人变成小梅的话,似乎又没那么艰难了。
大型企业闲置的房产从来就没少过,有周书记的面子在,客轮公司甚至是航运集团在这件事情上应该会开方便之门。
也不算违规啊,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不租出去,没人用的话反而容易坏,再说人家也不是干其他什么事,是下岗职工自主创业,还解决其他下岗同事的工作问题。就算没这层关系,单位和政府都应当支持不是?
至于公寓办起来,要从什么地方着手找客户,那也可以内部消化。航运系统的退休职工,年纪大的,子女长期在外地照应不上的老人,都可以来老年公寓嘛。
比起一般的养老机构,小梅要办这个老年公寓的话,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第一,过来的老人以前在同一个系统工作过,十之七八互相认识,跟老朋友待在一起生活,就没那么孤单,还能寻找到志同道合的乐趣。
第二,小梅的背景是好事。在主流价值观中,大部分老人是不愿意去养老机构的,尤其家里还有子女在的时候。都说养儿防老,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成人,回过头来自己却要去养老院不能享受天伦之乐,这让老人心里怎么想,又要让外面的人怎么讲?
但小梅是领导家的孩子呀,她办起来的养老院只要挂上航运老年公寓的牌子,那就能够在心理上给人一种类似于疗养院的存在。
这单位为了关爱老年职工,给大家办了一个养老机构,让大家在晚年还能舒心安适地生活,还有什么可以被嚼舌头的地方?老人跟子女的面子都顾全了。
这些话陈凤霞自然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她只轻轻点了一句:“做生不如做熟,我想系统内部退休的职工,也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以前应当没少坐船。现在就是船不开了,你们为他们服务,他们肯定也高兴。”
周梅也是个行动派,当即点头:“好的,嫂嫂,谢谢你给我们支招。明天我去公司开会,我问问领导的意思,再问问大家的看法。”
陈凤霞点头:“行,那你得让大家快点做决定。尤其是采棉花这个事,这个棉花它也不等着人长。还有去医院做陪护,辛苦是辛苦,但这个活是常做常有的,基本上不会断了工。要是感觉新疆离家太远,不想去的话,可以考虑做这个。最好是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同志,这样病人跟家属也会感觉自在些。”
周梅听了都感觉惊讶,这位婶婶是开公司的,她丈夫又是区长,她家庭条件很不错了,怎么对如何当医院陪护还这样熟悉呀。她又不是干这个行当的。
周梅哪里知道,这些还只是陈老板的泛泛之谈。要是请教她如何当好钟点工,她才真是有一肚子的经验可以传授呢。
两辆车一前一后抵达招待所门口,大家下车,用力挥手跟人道别。
陈凤霞还没一下车就进招待所,非得等在门口,目送车子离开。
周书记看后面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夜色中才回过头叹了口气:“国强这个老婆的确找的好。”
实话实说,他今天开口说女儿单位的事,的确想着看她的婚纱影楼是不是能招些人。倒不是说要占便宜,他也不可能介绍不像话的人,喊人过去也是做事的。
谁知道人家搞得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居然干脆给指路,让人自己去趟了。
周梅倒是兴高采烈:“我觉得她说的很好,影楼才能招多少人啊,不如我们自己创业。除了咱们系统的人之外,武汉还有好多老年人。要是把这块生意做起来,我都觉得我们船上的人不够用。”
周书记的爱人摇头:“行啊,我看你后面能做出个什么样儿。”
也行,儿女的第一份工作都是他们安排的铁饭碗。现在饭碗打破了,自己找饭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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