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斌在陈家庄倒腾他的茭白合作社, 新官上任的郑国强也没歇着。他先是连着一个礼拜都扑在区委大楼,跟现在的人大主任前任区长侯庆平交接工作,理清关系, 然后才能正式开展工作。
这还是在他已经在上元待了好几年的情况下才能这么快。换成真纯空降的领导,光是认清各个部门头头脑脑的脸, 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能耗费半年时间。官场上的事, 很多都微妙的很,根本没办法写到行为手册上。
侯庆平交接完工作,跟郑国强握手道别。区人大的办公室不在县委大楼里。他这一出去,就正式离开上元的权力中心了。
其实他年纪比石书记还小七岁, 很多人看好石书记干完这一任后他接班。
侯庆平却笑,还给郑国强递烟:“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上元的一把手只会空降,绝对不会从上元的班子里出来。”
这府院之争是多少年的事情了, 上元的不服管在整个江海都是出了名的。市里要是再让一把手都是上元自己的人, 那还不如让上元独立出去自成一统呢。
侯庆平抽了口烟, 吐出烟圈后冲郑国强笑:“这么一来,你跟石书记都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一定可以合作无间的。”
烟雾腾腾, 他的五官都再白烟中模糊了,甚至有种诡异的扭曲感。
郑国强却不觉得可怕, 相反的,他目光诚恳,言辞恳切:“侯主任,我一直钦佩您多年来为上元所做的一切。我还记得前两年上元大下岗的时候, 正是因为您指挥得力,所以情况才能迅速稳定下来。这在江海乃至全省都是标杆的存在。我需要您的指导和帮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像陈文斌, 不管在什么地方对方又是什么身份,他总能迅速和人搭上话,让人感觉他有趣又识趣。而郑国强的优势在于,他认真地看着你时,你就相信他是个踏实做事的人。
事实上,既往他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一点,埋头干活,不贪功也不冒进。
大约天底下就没有谁真正讨厌会做事的人,即便对方做人没那么讨喜。侯庆平到底还是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可以指导你的,我只能说说我的一点小看法,就是上元始终是上元。上元有悠久的工商业发展史,上元不需要成为任何地方的后花园。商业大概能让税收好看,但钱都流入商人的腰包,老百姓得不到什么实惠的。真正能保证一个地方富庶的永远是工业制造业。后者才能吸纳大量的劳动力,保证大家有工开有钱挣,这是重中之重。我知道现在流行搞什么乡村旅游,但是旅游业基本上不可能成为一个地区的支撑型产业。扬州,著名的旅游城市了吧,你看看它的GDP占比,旅游业还不到三分之一。嗐,我跟你讲这个做什么,你肯定有数。不然那你当初也不会一趟趟跑深圳,愣是把手机厂给建起来了。”
郑国强赶紧否认:“不,侯主任,您跟我说这些,我特别感激。其实你我都心里有数,我是赶鸭子上架,心里的惶恐恐怕也只有你才能了解。”
侯庆平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轻轻叹气:“可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就怕一个决定做错了,会坑了整个上元的老百姓。你好好干吧,你干好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才能享福。”
他挥挥手,示意郑国强不要再送,“你忙你的去,我知道你事多。”
说着,他便直接上车离开。
旁边年轻的工作人员只听了最后他那番如临深渊的告白,便偷偷交换了个眼色。要不是他们身在局中,知道这位前任区长被查出了经济问题,因为上缴及时才没有直接被反贪局抓走,他们说不定能相信他的话是真情实感。
嗐,其实也算是真情实感吧。大概从上到下调查一通,手里有权又真清清白白的,堪称当代楷模了吧。
这都是楷模了,人能多吗?
不过像郑区长这样的,他家有钱,倒是有可能不急着捞钱。呵,难怪古代的大族都会分支,留下读书种子专门求学考科举将来好当官支撑门户,再有其他支族专门做生意,好提供充足的银钱给当官的这一支行方便。
要真是白丁出身,家里没有许多银钱支撑的,那就得跟某一地的巨贾结盟了。人家做生意的在朝堂上也得有自己人帮他们说话,为他们争取利益。
年轻的工作人员正在神游天外呢,冷不丁被折回的区长问了一声:“今天几号?”
小科员赶紧摸出手机看日期,响亮地回答:“六月十七号。”
郑国强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了一句:“福桃节是六月二十六号吧?”
年轻的科员赶紧点头:“是的,区长您记性真好。”
她发了许久的呆,这会儿居然机灵起来,“那福桃节的开幕式,您要不要去啊,特别美特别好。”
福桃节是在上元的齐溪镇举办,她就是土生土长的齐溪人。
郑国强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抬头看外面天色,又转过头瞧墙上的钟,自言自语了一句:“呀,下班了。赶紧回去吧,礼拜天还值班,辛苦你们了。”
科员赶紧一路小跑,过去招呼司机班准备。果不其然,今天郑区长没有加班,只上楼拿了公文包便准点下班走人了。
这实在太稀奇了,从这位空降领导就职以来,他哪天不是一大晚才走。搞得办公室的人都心惊胆战,领导不动,他们也不敢动啊。
还是郑区长出来接热水泡玉米碴吃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才轰他们赶紧回去。没事耗什么,白浪费电。
不过从那以后,他回去的明显早多了,好多文件他都是带回家去看。
但也没一次像今天这样准点下班啊。虽然今天礼拜天。
带小科员的老科员直接点她:“嗐,我们这位领导不喜欢玩虚的。有事就是有事,没事就是没事。他特别顾家,那会儿他在办公室下乡,还特地拎了人家刚摸上来的河蚌和螺蛳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做饭。领导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典型,齐家的具体表现就在但凡有空,肯定要烧一家人的饭。”
噢哟,果然是男人忙不忙看他到底想不想忙。人家都当区长了,论起忙的话,绝对能秒杀一片。但就这样,人家有点儿空都急冲冲地赶回家伺候老婆孩子。瞧瞧,这不叫齐家的话,还有什么是齐家?在家里当大爷吗?吼!那叫乱家。
哎,好羡慕。
可惜这一回师父和徒弟都白羡慕了,因为郑国强根本没回家。
郑明明舀米准备煮饭的时候,还问了声她妈:“要煮爸爸的饭吗?”
如果外公外婆还在上元的话,这问题根本不用问。爸爸忙,忙罢了食堂关门了也没事,外公外婆肯定会给他留饭。但是现在外公外婆不是搬到灯市口这边来了嚒。
陈凤霞正忙着跟人打电话,随口应了句:“不用煮。”
等她挂了电话,才听到女儿遗憾的声音:“爸爸又跟你说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吗?”
唉,她都开始怀念爸爸在市教育局的日子了,起码那时候爸爸不忙,家里的晚饭经常都是爸爸回来做。
现在呢?还做饭呢,能回家吃饭就不错了。
陈凤霞不假思索:“这哪里还用打电话问,今天六月十七号,你爸有事。”
三个姑娘都面面相觑,六月十七号怎么了?礼拜天还有这么多事。
郑明明冥思苦想一番,恍然大悟:“今天是父亲节。”
可这更加不对了,父亲节难道不是回家庆祝吗?啊,他们应该给爸爸准备个蛋糕什么的。
还是收了阳台上晾晒好的衣服回来,坐在沙发上叠的陈高氏冒了句:“今天是七七吧。”
陈敏佳下意识地反驳:“奶奶,今天不是七月七号,今天六月十七号。”
郑明明福至心灵:“奶奶,你说的是那个七七?”
吴若兰还没回过神来,满脸懵:“什么七七。”
“从五月一号到现在,刚好四十九天,七七。”
五月一号发生了什么?上元的漂流出事了,一家四口人全死了,只剩下一个外地过来想投资的厂商。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妻儿。
传统习俗当中,人过身后要烧七。其中头七、五七还有七七最重要,过了七七,丧殡仪式才算真正结束。
今天,是那个人跟自己的家人最后道别的日子。
屋子里一阵静默,除了不明所以的三小只欢快地跑来跑去,所有人都没吭声。有的时候,幸存者比死者更痛苦。那位外地老板本来也是要上漂流皮筏艇的,但是最后关头被个生意上的电话绊住了,他就让家人先玩,后面再一起来一趟。
谁知道,这一趟就是天人永隔呢。
陈敏佳问了句:“他还过来了啊,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去上元呢。”
“要去的。”陈凤霞叹了口气,“他们老家有喊魂的说法,七七这天死者的近.亲去喊魂,带死在他乡的人回家。”
上元县的漂流园区眼下还没开放,傍晚时分,残阳铺水,半江瑟瑟半江红。周围静悄悄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只有倦鸟归巢时扑棱的翅膀带着活泛的气息。
孙老板从下午进去园区起就不声不吭,一直坐在妻儿和父母出事的拿刀水门对着的岸上发呆。夏日草木葳蕤,浓郁的青草汁染上了他的裤子,他也一无所觉。
陶总正戴罪立功呢,这些天他领着人将园区上下全都摸了遍,争取万无一失,好在七月重新开园时确保游客的安全。
此时此刻,瞧着这位苦主,即便六月的晚风已经带上了清爽的凉意,他还是额头上汗直冒。
“你看,这个,哎哟喂,郑主……区长,我们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人家要是纠集一堆人过来闹事,他们当然头大如斗。可人家如此不吵不闹,他们又感觉浑身不得劲。说到底,这就是半瓶子晃荡的坏处。
没那么高尚也没那么卑鄙,总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
郑国强手里抓着瓶二锅头,直接往前走,一直走到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旁,他才站住脚步,蹲下身,拧开酒瓶盖子,平移胳膊将酒倒河水当中。然后他跪下来,朝着河流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等重新站起身,他面上的表情依然肃穆。
孙老板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周围静悄悄的,夕阳将整片大地都染得血红,只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夏天。
郑国强的目光落在了孙老板身上,半晌只说了两个字:“节哀。”
孙老板咧咧嘴巴,眼睛发红,到底没有冲着郑国强嘶吼,只任由这个区里的干部说话。刚才他们是怎么喊他来着,区长,呵,是区长,郑区长。
他记得清楚,先前的区长姓侯。
现在这位区长跑到他面前做什么,难道是向他说明,看,我们不是不当回事,因为你家里出事了,我们连区长都免职了。四条命,换一个区长的官位,果然好贵啊。人家起码得等风声过去再重新提拔重用。损失是如此的惨烈,你还想怎样?
郑国强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要是问我今天为什么过来,是不是要代表什么,我答不出来。事实上,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多余。我今年四十岁,我姑娘上初中,明年中考。”
孙老板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儿子今年中考。就是为了让孩子调整心情,轻松点儿,他才带小孩过来玩上元的漂流的,而不是留在家里上考前冲刺班。
谁知道就这么神差鬼使的决定,害了他一家人呢。
孙老板伸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只从指缝间传出哽咽声。他倔强又坚强,他本来不是轻易落泪的人。可那句四十岁,孩子也要中考的话,却直接击中了他的心脏。
说来人就是如此的残酷,对子女的爱永远胜过于对父母。这场灾难,最让他痛心的就是他儿子没了,已经长的跟他一头高的儿子没了。
十五岁的小伙子在山石间隙的漩涡中被发现的时候,头歪了。他不是叫水给淹死的,他是脑袋砸到了那个水门或者是石头上,当时就没了性命。他脖子断了,他的脑袋壳瘪下去了啊。
他的儿子啊,他凝聚了半辈子心血的儿子。
他的老婆啊,和他相濡以沫了小二十年,永远都站在他背后支持他,侍奉公婆养育孩子,将整个家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老婆啊。
他们说好了,等到儿子去上大学,他们就好好歇歇,把全国各地都跑个遍。
他的爹妈啊,一辈子地里刨食,没享过福,到今天都舍不得老家那几亩地的爹妈啊。他出门,还要给他塞钱,怕他手上不宽裕在外面会吃苦的爹妈啊。
他从小发誓要将来有出息,好让爹妈享福。可是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除了听上去风光,又享过什么福呢?
孙老板先是哽咽,到后面他的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都哆嗦起来,索性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陶总跟郑国强的司机在不远处盯着,听到他炸雷般的悲鸣,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谢天谢地,可算是哭了。哭出来就好,哭完了人才能往前走。
先前他一直不哭,搞得他们都心里毛毛的,老担心这人想不开,会直接拿把刀或者枪,将他们所有人都杀个片甲不留。
反正人家里相当于灭门了,人家连赔偿都没心思要。但凡人家存了同归于尽的心,你还想往哪里逃?
郑国强不再说话,就等着孙老板哭到声音嘶哑,等到夕阳一点点地被河水吞没,等到天光散尽,只留满天星和淡淡的弦月。
草丛中发出咕咕的虫鸣,还有青蛙在呱呱叫。人类的悲喜尚不相通,何况是人与昆虫。无论是蟋蟀还是蝈蝈亦或者纺织娘,它们的叫声都是这样的欢快。悲伤的只有失去亲人的人。
孙老板拿出了祭品,在草丛上开始祭祀仪式,他甚至还点了蜡烛烧了纸钱。这些,园区的管理规定当然不允许,可是他们现在能拦着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拎两桶水在手边,万一不好,赶紧灭火。
郑国强又陪着人一道完成了最后的祭祀程序,这才站起身。
孙老板默默地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他突然间冒了句:“谢谢你帮我找到我孩子。”
最先被发现的是他父母,后来是他老婆,直到三号上午,蛙人才在郑国强标记的重点搜寻区域找到他儿子的尸体。
如果不是这个人提点,说不定他孩子就在水中化为白骨,永远沉睡在河底了。
郑国强没说不客气之类的话,他说不出口。他只张嘴说了一件事:“你要在上元投资电动自行车厂的话,区里按照外商投资的政策给你。给外商优惠什么,对你也一样。”
他苦笑道,“我知道这事很俗,现在提很过分,但这是我们讨论了很久以后才决定的。六月二十六,区里在齐溪镇办了个福桃节,到时候有当场签约仪式。希望你能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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