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小年, 春节的步伐便愈发急促。
大街上流动的喇叭天天喊:“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提醒人们马上就要过年啦。
家家户户都在掸尘打扫卫生,人人头上戴着报纸做的帽子, 穿上旧衣服擦窗户扫屋顶,结果个个吃了一脸灰。
就连曹老板都受不了, 忍不住在陈凤霞抱怨:“我让我桂珍嫂嫂她们别回去吧, 她们非要不听。别的不说,就这年前几天,但凡她们接了给人打扫卫生的活,都能把过年的开销挣回头。”
98年一场大水, 她老家被迫在江海躲灾的人不少。曹老板热心,给好些个人张罗了工作,不是在小吃铺帮忙就是自己也管个小院做生意。
但做买卖这种事,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像桂珍一家人老小, 就没一个能站出来张罗客人的。而且自家也拿不出手艺来。
后来周强从网上批发东西出来卖的时候, 大家也给他们家出过主意,让他家有样学样,直接拿衣服到夜市上摆摊子摆。
结果同样的衣服, 人家卖得货都接不上。到她家这里,却变成了乏人问津。没办法, 最后还是陈凤霞帮忙,把她家男人安排进了物业公司跟着当保安,只有她自己则干起了保洁员。
曹腊梅气得跺脚:“你说,这大过年的, 多好的挣钱机会。她不晓得留下来赶紧多挣钱。就算不打扫卫生,去小吃摊上帮忙,过年也是一天一百块。看看今年小院里, 哪个愿意回老家?哪个不是铆足劲儿挣笔钱好开过年来弄套房子的首付。就她,还非得回老家去给一大家子老小做牛做马,简直脑壳不好。”
陈敏佳一本正经地强调:“阿姨,这才是国家需要的人才啊。她们隐忍奉献与牺牲精神维持了整个社会的和谐稳定。她不回去做老妈子,怎么能体现出大家族的身份地位呢。”
得,也不晓得这几个丫头寒假里又看什么书还是电影了。
陈凤霞赶紧开口催促:“佳佳,帮嬢嬢把拖把给洗了吧。”
陈敏佳就撅着嘴巴离开,分明是她说得对,嬢嬢没话反驳,所以才打发她走开的。
陈凤霞转过头安慰曹腊梅:“嗐,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说不定人家这样才感觉自在,才有年味呢。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要那个热闹,就总得有人干活吧。对了,你家王月荣还在外面拍戏?你啥时候过去?”
说起这事,曹老板又要叹气,纠结得不行:“我都不知道让这丫头拍电影演电视是对是错。时间都花在这种事上了,将来就算保送高中,又要怎么考大学?她又不能演一辈子的小姑娘。等到长大了,人家就要好看的女演员了,她这样的出不来。到时候文化低没文凭又没手艺,她要怎么办哦。”
晚上想起这事,她睡觉都睡不踏实。
跟她家王忠德说这事吧,王忠德还讲她好烦神。啊呸!天底下的爹都一个样。要说操心孩子的未来,还是当妈的劳心劳力。
陈凤霞正琢磨着要怎么安慰曹腊梅,毕竟作为一个一集电视剧能拿到三四千报酬,在全国都有知名度的童星的娘,她的烦恼,实在是有凡尔赛的嫌疑。
这边大人没开腔,那边初中生就先发话了。
陈志强拎了一桶(对,字面意义上的桶)炸藕圆过来。他妈包圆了菜市场一家摊子的小藕,全部擦了炸藕圆,让他给特地拿到灯市口给相熟的人家分分。
这半年的功夫,大概是儿子顺利上了江外,又成功在电视里露脸,甚至还成为了情景剧的常驻演员,陈志强他妈的心气也顺了不少,居然开始知恩图报。一个是当初帮她家办买房手续的郑明明的妈妈,一个是推荐儿子演戏的王月荣他们家;嗯,炸藕圆不值钱,但多少是个意思。
曹腊梅正跟他道谢,等陈凤霞拿塑料袋过来分炸藕圆呢,这小孩就开始扎她的心。
陈志强一本正经:“阿姨,你家王月荣就是不拍戏,也考不上大学的。她什么成绩,我们自己心里还没数吗?”
嘿,报纸上写什么他们这帮小演员都才艺双绝品学兼优。大人好意思吹,他们自己都没眼睛看。到底怎么上的知名中学,大家又不是不知道。
曹腊梅一口气憋在胸口,嗓子眼愣是梗得发不出声音来。
陈凤霞找了干净的食品袋,赶紧给她分炸藕圆,又往回找补:“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哦。你看看前面方教授她外孙女,一天天练钢琴为了什么?还不是要考级好加分嚒。你看看那一天天鸡飞狗跳的,多造孽。好歹你家王月荣戏是自己找上门的,她也对拍戏感兴趣。多难得!你还不知足。”
曹老板夹了只炸藕圆放嘴里尝了味道,朝陈志强竖起大拇指:“你妈手艺真不错,能出去摆摊子了。”
回头她又对陈凤霞感慨,“照你这样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方教授那样厉害的中医老教授,到了子孙辈照样有人为升学愁秃头。可见这人啊,养小孩这种事,还是要碰运气。
凡事得对比着看,如此一想,曹老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那颗因为姑娘连着几年不能回家过年的心又安定了下来。
嘿,总归还不错的。
陈志强默默地欣赏完大人脸上的风云变幻,就在心中吐槽一句。大人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肤浅的生物。因为他们的喜怒哀乐全是建立在和别人的对比上。
算啦,他不杵在这儿,他还是去问问郑明明有没有什么新的作文书好方便他抄了当日记吧。老天爷啊,为什么天底下的老师都认为学生每天都有事情可以写长达五百字的日记呢?明明大家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曹老板不知道小孩子心中的吐槽,拎起炸藕圆回家前,还咨询陈凤霞的意见:“你说,我找人弄个清洁公司怎么样?”
虽然从她卖小吃开始,生意就火得很,那钱像流水一样往家里淌。可她有居安思危的意识,她老担心政府规划一调整,灯市口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再说现在下岗工人这样多,卖小吃又没门槛。到时候卖的人比买的人还多,那还咋整?
所以,直觉告诉她,她得弄点有门槛的。要么开个酒楼,和路边摊拉开差距。要么就弄个不同的行当,到时候餐饮业不行了,她还有后手。
她可是看得真真的。人家正经培养的小演员可不像她家王月荣这样野路子出身,人家里头可是花好多钱培养什么琴棋书画各种才艺的。就算有知名度,将来考艺术学校,不会那些,也过不了艺考关的。
她得给女儿多攒钱。将来以备不时之需。
陈凤霞也搞不清楚以后清洁行业的发展情况。不过房地产市场起来了,以后高楼大厦增多,蜘蛛人好像也随之增加。那应该算是兴旺发达了吧。
她想了想,审慎给出建议:“那你的员工可得好好培训,尤其是安全这块可得有保证,不然有的麻烦呢。”
曹腊梅听她没反对,愈发高兴,直接挥手告辞:“那行,我先走了啊。等我找到人手,明年你就等着掏钱,别自己吃灰了。”
郑国强扫完楼上走廊的蜘蛛网下来,正好瞧见曹老板离开的背影,就好奇地接了句话:“她找人手干什么?”
“开清洁公司呢。”
陈凤霞笑着将曹老板的发财大计重复了遍。
郑国强也点头:“我觉得还不错啊。要有现成的,我都想找人来搞。这种专业的,真不一样。对了,她要是真想弄,跑手续的话,跟我讲一声。我有个战友,老韩,他老婆就在这口子上。”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陈凤霞看了眼丈夫,笑着点点头:“行哎,那我替曹老板先谢谢你啊。我到时候看看,要是有谱,我就也参一股。你可是在替家里挣钱哦。”
郑国强笑了:“那我可得认真跑手续,争取早点挣钱。啊,今天吃什么啊,我记得冰箱里还有牛尾巴。是红烧还是炖汤啊?”
“炖汤。阿妈已经炖上了。”
郑国强翻出了冰箱里的茄子跟土豆,立刻兴致勃勃:“那我再烧个茄子炖土豆吧。炒个韭菜煎蛋好不?”
陈敏佳立刻从卫生间伸出头,提要求:“姑爹,加魔芋豆腐。”
小姑娘们从时尚杂志上看到日本流行吃蒟蒻减肥,立刻张罗着要试试。后来知道蒟蒻就是魔芋之后,她们又开始满世界地找魔芋,最后还是在超市里找到了魔芋豆腐,就迫不及待买回来做实验。
郑国强笑着摇头:“你们真是的,我跟你嬢嬢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最怕被人讲身上没二两肉。”
为啥?你瘦证明你家穷,连饭都吃不饱呗。只有长得扎实的人,才是正经劳动力,下田才会给你算全工分。
郑明明跑下楼,欢快地笑:“时尚就是风潮啊。说不定再到二十年后,又流行健美了呢。”
陈凤霞心道,别幻想了。从你们这代人开始,大家都恨肉。就连郑教授你这样理智的人,当年也是要跟肚子上的肉肉作斗争的。
郑国强笑着摇头,又拿出冷冻层里的冻魔芋豆腐,进厨房招呼陈高氏:“阿妈,你休息下吧,我来弄。”
陈高氏没跟女婿争,洗了手一边擦手一边出厨房门。等孙女和外孙女上楼拖地时,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女儿:“凤霞,国强最近不忙啊?”
往常要过年的时候,是女婿忙得脚不沾地的日子的。哪天不是到老晚才下班。就是周末,他也经常一个电话就被喊走。
今年好了,他又是学车又是跑学校的事情,现在还待家里打扫卫生。他工作哩,他不是还有一堆事要做吗?
陈凤霞微微笑,轻描淡写道:“嗐,凑巧而已。刚好那边种树的事情了了。这边腊月里也不能耕田养小龙虾。加上他们县委班子也就是他没驾照了,石书记就放他假,赶紧把驾照学了,以后下乡也方便。”
陈大爹附和:“是该会开车子方便,以后出去做事什么时候不要车子啊。”他又说妻子,“就你爱问东问西的。国强稍微松快一点,你就要说三道四。”
陈高氏委屈:“我不是怕国强有事嘛。”
她这一辈子,出嫁前听爹妈的,嫁人后由丈夫做主,等到年纪大了,现在女儿说没事,她也不敢再多问。
可她还是一颗心突突突,总觉得没女儿讲的那么轻松。
等到两层小楼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就连外面的小院子都清清爽爽透出了新春的喜气,所有人都在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陈家老两口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女婿如此清闲了。
因为陈文斌回家了。
为着这人个把月头影子也不伸,陈凤霞从头到尾都张罗在金钱湖别墅过年。又是说陈文斌的别墅买到手之后一直没再那边暖过房,又是说今年大家都忙,老家好久没收拾了,回去反而不方便;又是说从山里带出来的那帮小年轻没过春节的习俗,还留在江海,少了人照看怕出事。还是留在江海过年吧,就去金钱湖别墅。
为啥不索性待灯市口还热闹点?因为大家都知根知底,会有人好奇:“你家兄弟呢?”
嗐,这就是撒一个谎得用一百个谎言去掩盖。
陈凤霞正焦头烂额的时候,谁知道陈文斌就突然间登家门了。
当时郑国强还以为阿爹带三个小的从街上买了棉花糖回来,一开门,瞧见的就是陈文斌泪汪汪的脸。
他一把抱住郑国强,开口就掉下眼泪来:“姐夫,是我对不起你。连累了丢了官。”
这人的嘴巴太快,搞得郑国强想堵他的嘴都来不及。
陈大爹抓在手上的棉花糖直接掉到了地上,声音都跑调了,带着颤抖:“文……文斌,你造什么孽啦?”
这一声,石破天惊。经过郑家门前的人都好奇地侧目。
郑国强赶紧张罗人进屋:“进来讲,没事没事。”
陈大爹也想起来要给女儿女婿做脸,立刻着急忙慌地往屋里走。就小三儿的棉花糖掉地上脏了,小家伙嘴巴一咧就要嚎啕。
郑骁到底上幼儿园了,又算早慧,赶紧拉住弟弟:“好了,别哭了,我的给你,我的是红色的。”
小三儿这才抽抽噎噎地收回了咧出去的嘴巴,愤怒地伸手指着爸爸的背影发出控诉:“坏爸爸!”
要是平常大家看到他的小模样,肯定乐不可支。这父子俩长得跟套娃似的。可是现在,大家都没这个心思。
陈大爹进屋就气得整个人发抖:“你,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干什么了?这个把月你死到哪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头还干净!”
陈文斌从小差不多就是老陈家地位最高的存在,阿爹还是头回这样疾言厉色地骂他,而且还是当着女儿女婿跟这么多小孩的面。
陈敏佳和郑明明原本在屋里写寒假作业,她俩听到楼下的动静跑到楼梯口,瞧见爷爷青红交错的脸都吓得不轻。
陈凤霞也赶紧给父亲拍背顺气:“阿爹,不气不气。”
要是一个月前,她看到陈文斌的话,说不定会两个大耳刮子直接扇上去。可是人的感情总容易被消磨,尤其是她这种每天一堆事要忙的人,时间如流水,爱恨情仇隔了一个月都被冲淡了许多。
再瞧见陈文斌一张可怜巴巴哭得鼻涕都下来的脸,她第一反应就是别过头去。
实在没眼睛看,真埋汰!
陈大爹教育女儿:“你别护着他!多大的人了!文斌,你跟我讲,你到底干什么了?你造孽连累你姐夫。你这一个月跑哪儿去了?”
陈文斌瞧姐夫一个劲儿朝自己使眼色,再看阿爹气急败坏的模样,也心里打鼓。他一时着急,真忘了阿爹阿妈跟小孩发生的事啊。
情急之下,他支支吾吾:“我啊,嗐,别提了。我工钱一直要不到,我又急着发工资,我就去香港买股票了,结果没想到亏了。我一直在那边处理这个事。”
陈大爹气得要吐血,巴掌一下下拍在儿子后背上。这歌不成器的东西,不是让他不要碰股票吗?电视上那些炒股破产跳楼的人还少?
他一双手跟钉耙一样,拍得陈文斌即便身上穿的是羽绒衫,还是痛得嗷嗷叫。
屋里却没一个同情他的,三小只更是同仇敌忾。活该,害爷爷(外公)这么生气。
蔚蔚气呼呼:“害姑爹丢官。”
哼!太坏了。她的小伙伴都知道她姑爹是县委的干部呢。
陈敏佳茫然道:“爸爸,你炒股怎么会害姑爹丢官?难道……”
天啦!姑爹也会贪污挪用公款吗?
郑国强赶紧解释:“没事,都是误会。我岗位调整而已,你爸爸误会了。好了,文斌,赶紧洗脸去。凤霞,家里还有柚子吧,给他烧柚子皮水去去晦气。”
结果本来都勉强糊弄过去了,柚子皮又引起了陈大爹的警觉。什么人才用柚子皮去晦气?从大牢里放出来的人啊。
陈文斌先扛不住,直接开□□代:“说我给人送钱行贿,那个人倒霉了,抓我过去做调查的。”
郑国强稍稍放心,要是这人再说那个女人的事情,他这是要一巴掌把他刷出去了。
陈家老两口却紧张起来,赶紧追问:“你个瘟生!你害死你姐夫了!现在怎么样了?”
不用讲,国强都跟着丢了官,那文斌肯定是拿国强当□□搭上那个人的关系的。
郑国强又替小舅子说话:“阿爹阿妈你们不气,我不认识那个人的。我这个,不是那个。”
可惜他这话不说还好,说了陈家老两口更是又羞又气。女婿还什么都不晓得呢,就被连累成这样。这个瘟生,真是害死人了!
陈文斌被阿爹阿妈左右开弓打得吃不消,抱着脑袋企图为自己辩解:“我真是冤枉,我其实什么都没干,就是逢年过节送点年节礼罢了。他也没给我过任何好处。这王八蛋不敢得罪有背景的,就乱咬人,把我也拉下去。我要有什么,我还能出来吗?”
话听着倒像回事。可要是他不被人抓到小辫子,至于把郑国强也拉下去吗?
郑国强怕老人气过头,慌忙安抚:“真不是文斌的事,是……哎,县里关系复杂着呢,讲我超生,刚好有人看我不顺眼。就这么回事。别怪在文斌头上了。”
陈高氏掉下眼泪来:“你就诓我们吧。娃娃都这么大了,早不讲你超生晚不讲,这个兔崽子搞出事情来才讲?”
这就是被连累的!
陈大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接骂出了声:“狗日的!有本事他们别收礼啊!不收礼不办事,回头还怪送礼的。有本事灭种吧,都他妈别生,一个都别养,保准天下太平!”
陈文斌赶紧附和:“就是!是人是鬼都能生,外国人能生,少数民族能生,人家在我们的地盘能生,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却不许生。这到底是哪个的国家啊?”
陈凤霞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终于吼出了声:“你给我歇歇,行吧?”
义愤填膺的人立刻蔫吧了,怂怂地缩回了脑袋,不敢再吱声。
然后他又挨了陈高氏拍在他脖子上的一巴掌。老太太恨得不行:“你要早点听你姐姐姐夫的话,至于搞成这样?”
真是害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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