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事情的发展愈发不受控制。
别说迟迟没放出来的陈文斌了, 就连郑国强也被喊去一块接受调查。
不过他不认识侯副省长,更别提什么交集。他在上元县负责的也不是基建工程这一块工作,就连唯一管过的景区建设, 主导施工的也是上元城建。而在上元县,大家都知道陈文斌的建筑公司跟上元城建不对付, 两边经常抢工程。
要说郑国强帮自己小舅子拿了什么项目, 起码明面上是没什么实证的。因为这人的人设就是救火队员,无论建电子一条街还是搞漂流景区亦或者是组建手机厂,他都是先行者,却从来没来得及享受红利, 就要急匆匆地赶去下一站。
包括现在开始搞农村新型农业合作社,一个村种苗木的事情有眉目了,他又去了另一个乡, 要搞水稻田里养殖小龙虾的项目。种下田的稻子还不是一般的稻谷, 而是再生稻。
没听说过再生稻啊?简单点讲就是和韭菜一样, 割了一茬还能长第二茬。不重新插秧,在原有的根系上继续生长。这个好哎,省事省心。以前都是种中季稻, 秋收过后晒过地然后撒油菜点小麦,中间一个多月的好秋光叫白白浪费掉了。后面还可能有寒露风的侵袭风险, 造成小麦和油菜的减产。再生稻就没这危险,多好。
这可是农科院搞的新品种,是郑主任去取经才请回来的结果。因为他要搞双季稻—小龙虾-泥鳅这个合作社所在的村庄,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都进城务工了。他得尽可能想办法降低农民的辛苦, 好让合作社能够正常运转下去。
反正就是,没找到他贪污受贿的证据,也没发现他有什么违规的地方。大家对他的普遍反应是脾气好, 基本上不跟人争执,是个吃亏也不会抱怨的老实人。
饶是如此,这样的调查对于一位县政府的干部来说也是件极为够呛的事。
石书记都找郑国强亲自谈话了,让他暂且放下手上的工作,好好休息。
郑国强本能地想反对,他现在事情一大堆,农村新型合作社的事情才刚开始呢,这种关键时刻他怎么能休息。
然而石书记却坚持:“休息下,你都加班多长时间了,早就应该补休来着。”
郑国强还想说话,迎上石书记眼神的瞬间,他的话音都到了舌尖了,硬是转了个调:“好吧,那就辛苦其他同志了。我就放个假吧。”
走出县政府大楼时,他抬头望天。进腊月了,天寒地冻,天空居然分外的蓝呢,真是晴朗的冬日。
可惜冬天的太阳再暖和,也依然不会变成春天。
他站着发了许久的呆,一直到旁边有人跟他打招呼:“郑主任。”
他认出是办公室的小张,赶紧笑着冲对方点头:“你好。”
跟在小张后面的小姑娘突然间飞快地冒了句:“郑主任,您一定会没事的。您是孔繁森那样的好干部,你是我的偶像,我崇拜您,我希望将来能和你一样。”
郑国强哑然失笑:“我没什么值得学习的,好好工作吧。我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正好,好久没回老家了。”
呵呵,阿爹阿妈他们村子的地理条件其实跟上元县差不多,这边能种再生稻,那边当然也能搞。先弄个一二十亩的实验田,养上小龙虾和泥鳅试试。效果好的话,再扩大规模就是了。
正好,马上小孩都要放寒假了。带他们回乡下逛逛,挺不错的。
一直跟个陀螺似的转不停,能休息是好事。这天底下,但凡你想做事,总能找到事情做。那边的供销社不是也在找人承包吗?他过去把供销社和合作社弄到一起,就蛮好。
他做惯了基层工作,越想具体的事情就越踏实。渐渐的,他人还没离开县政府大楼,一颗心居然诡异地安定了下来。
人生在世,哪里能尽如人意,求的不过是无愧我心。
郑国强抬脚往外面走,平常跟他的司机赶紧从房里出来,拿下叼在嘴里的烟问:“郑主任,我们去村里还是去农科院?”
郑国强笑笑:“我回家,不用麻烦你了。”
司机诧异:“不是已经问完了吗?”
要说天底下最了解官员品行的,其实一般家人都得排在司机后面。大佬的司机基本上全是领导的心腹。
在司机看来,郑主任这种不抽不嫖不赌不贪污受贿也不瞎折腾甚至都没什么官威的老黄牛能有什么事。问完了,当然就该继续工作啊。
可是没等郑国强回答他,办公大楼就匆匆忙忙下来个人。彭秘书有点儿尴尬地叮嘱郑国强:“那个,郑主任,最近不要离开江海啊。”
像是为了找补,他又无中生有地强调了句,“好多工作还得跟您请教。不然我们搞得一塌糊涂,你休假回来也不好接手,是不?”
郑国强默默地看着他,在彭秘书尴尬到能用脚底画出一座故宫的时候,郑国强才微微点头:“我知道。那个,关于再生稻项目的规划书就在我办公桌上。里面有顾教授的联系方式,要尽快去对接,请人到村里现场指导。教授人很热心,也没架子,你们千万不要错过这个机会。龙虾养殖的经济效益应该很可以。”
他一提起自己正在做的事,话匣子就闭不上。等到滔滔不绝一大通之后,他自己也感觉不合适了,只能自嘲地笑笑:“不好意思啊,我这人话痨。总之,尽快动起来啊。等撤县划区之后,有没有新规划还不好说。行了,我该走了,你们多保重了。”
彭秘书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到底只叮嘱了一句:“那您也多保重,等你休假回来,记得请我们吃饭。”
郑国强挥挥手,大步往前走。
待到离开县政府,站在大街上,突然间闲下来的人有种恍惚的茫然。不让他离开江海,连老家都不能回,他该去哪儿,他又该干什么呢。
时间太早,连去幼儿园接孩子都早。况且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跟阿爹阿妈说话。
于是这偷得浮生半日闲就变成了负担。
他迷迷糊糊地想,难怪有那么多人退休以后会躁狂会痛苦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意义。真的空荡荡的啊。
可是他又不好在原地始终停留。因为无需回头,他也知道县政府大楼里正有无数双眼睛往外看,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呢。
郑国强深吸了口气,大步朝公交车站的方向去。
行到花坛拐歪的地方,他身旁突然间响起了声喇叭。
车窗摇下了,露出陈凤霞的脸,她吹了声口哨,嬉皮笑脸地招呼:“去哪儿啊,帅哥。我载你。”
郑国强扑哧笑出了声,笑着过去开门坐上副驾驶位,好奇了一句:“你买车了?”
陈凤霞摇头:“不是,租的。等梁艳红下次给我打钱,我就买车。”
梁老板这半年来线上跟线下生意都做的风生水起。线上生意的利润她自己收着,线下她跟陈凤霞五五分成,到月就打钱。
其实按照他们现在的情况,她只给陈凤霞一个租金就完全可以了,毕竟店铺都是梁艳红在打理,不管进货还是出货。但这人还坚持着她自己的分配原则,该买房买房,该打钱打钱。
陈凤霞这样的资本家当然心安理得地接受。
“深圳那边也不错呢。小敏他们把婚纱影楼开起来了,正在找地方建婚拍基地。”
郑国强听妻子絮絮叨叨,嗯,深圳的确不错,他们有房有铺子,就是天天躺在家里收租金都能过得滋滋润润。
“邹鹏上的那个学校也不错,双语教育,一点儿不比外国语学校差,课堂还挺活泼。”陈凤霞美滋滋道,“那也是咱们房子的学区。”
为啥?因为梁老板买房的时候顺便也给陈老板买了套。那时候房价便宜,才十来万,今年就涨价了。
陈凤霞兴高采烈说了半天,才突然间叹气:“这事是我对不住你,我该早点和你讲的。”
郑国强摇头:“讲了也没用,我又不可能绑了他。”
他凭什么不能跟小舅子来往啊。亲戚之间正常的人情往来有什么不对。他又没让小舅子打着他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撞骗。
对,陈文斌是郑国强的小舅子。这事本身就会给后者带来隐性利益。即便他不打招呼,在上元地界上,也会有人给陈文斌开方便之门。
但这种事,要他如何杜绝?他跑到各个单位跟人强调,你们可千万别看在我的面子上给陈文斌脸?呵,这才是变相的打招呼吧。
再说他又不主管基建这块的工作,还要他怎样?
陈凤霞勉强笑着安慰他:“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该怎样就怎样。走,说,想去哪儿,我带你兜风去。”
郑国强开玩笑:“那车技怎么样啊。我怎么听说你弄了好几回才过?”
陈凤霞瞪眼睛:“你听她们扯,教练都说了,要会不会的人最容易过,车技好的反而过不了。”
郑国强笑得拍起了大腿:“你就掰吧。”
陈凤霞看他笑声大了才放心,趁机撺掇人:“正好,你前面不是一直说没空嚒。现在,有空就学车。到时候,咱家出去玩就方便了。”
郑国强笑了笑,摸了下鼻子没吭声。
陈凤霞也没逼他当场表态,而是一路开着车子往前走。
经过一片小区时,郑国强突然间冒了句话:“我记得那年你想买这儿的房来着。”
“可不是,都要交钱了,开发商跑了。”
郑国强点头:“后来还是陈文斌接的手,当时业主给他送大红花跟锦旗呢。”
好还是坏?起码对于倒霉买到烂尾房的业主而言,他就是大善人。他不接手不盖下去,他们找谁算账去。所有的公家人都会跟着叹气,然后让他们下次小心点。
活像他们被骗活该,谁叫自己不小心一样。
陈凤霞又看了窗外,自言自语道:“那会儿树还这点高,细的我都怕一伸手就折断了。现在,都长这么粗了。”
三年半的时间,已经能改变很多事。
郑国强看了眼妻子,突然间开口:“其实,陈文斌应该会把咱们摘出去。”
倒不是他天真到相信真心换真心,陈文斌对姐姐姐夫真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从利益角度出发,他也会断尾求生。他倒霉了,姐姐姐夫还在,那他后面翻身的希望就大得多。
相反的,他要是将人扯进去,那大家一起倒霉,才叫完蛋呢。
陈文斌这人无利不起早。损人他不会有心理压力,但是不利己他就绝对不会伸手了。
陈凤霞笑道:“是这么个理。他要是进了大牢,还得指望我们奉养阿爹阿妈,给他养小孩呢。”
他就是算的死死的,吃准了他们不可能撒手不管。
车子继续往前开,前面就是前进村了。郑国强都能瞧见自家的五层高楼了。
进了腊月,乡间喜事接二连三,他还瞧见了撒了一地的红纸,那是爆竹燃放后留下的纪念。
陈凤霞自言自语:“吴老板现在生意好唻,县城里的饭店都嫉妒没她赚得多。”
人家走经济实惠量大从优路线,很受上元人民欢迎。
其实除了公款吃喝以及招待公家吃饭,又有多少人舍得掏自家腰包花钱如流水呢。八项规定出来后,一堆高档餐饮直接关门大吉;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郑国强叹了口气:“我倒希望这边晚点拆,好歹给他们留下重新找地方的时间。”
那会儿,盖房子的时候,他倒是天天盼着房子拆迁,好狠狠怄一把老家的母亲和大哥。结果后面农小办起来,农家乐搞起来,虽然都是人家的事,但看人家做的风生水起,他在旁边光瞅瞅也高兴。
现在,他真不希望拆迁。可不拆的话,区域连不成块,经济也无法真正发展起来。
长痛短痛,终究要痛。
陈凤霞问了句题外话:“对了,安庄拆了没有啊。”
她印象当中,去年还是前年,三哥被喊回家量面积,还量了好几回。到后面安建军都不耐烦了,让他们爱怎么报怎么报,别耽误他做事。
他在灯市口夜市,一晚上挣到的钱就是人家一年的工资,他哪有空跟这帮人磨叽。
后面就没再听三哥三嫂说这一茬。也许拆了拿了房,但老家的房,他们不在意。也许没拆还耗着,他们不等米下锅,所以也无所谓。
他们也是有十几处生意的老板哩。
郑国强摇头:“没拆,好像是政府没钱,就还在讨论。”
没想到反而是前进村先要拆了。
陈凤霞就“哦”了一声,完全没幸灾乐祸的激动。那几套房子,早就无法让她心起涟漪了。站的高望的远,眼界不同,胃口也就大了。
这辈子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嘛。
车子继续往前开,经过金钱湖的时候,她又骄傲地宣布:“这里还有咱们家的别墅!”
多好,多漂亮多气派。
今天天气好,金钱湖旁边还有人游玩呢。为了卖别墅开辟的公交路线成了大家的旅游专线跟附近村民进县城卖菜的交通干线。
就靠着这条公交线,肯吃苦的当地农民每年起码能多挣四五千块钱,日子可比以前好过多了。
郑国强看着行驶在路上的公交车,微微笑:“石书记跟我提过,下一步这边要深度开发。农科院说这边村里适合种香椿头,这个贵呢。要是弄得好,又能加笔钱。”
看,明明有那么多事要做,他却继续得休假。
陈凤霞没吭声,又一路将车开往灯市口,只嘴巴往窗外呶:“这边,咱们有房子有店,每天都日进斗金。”
郑国强就笑,诚心实意地夸奖妻子:“你真能干,有你在,咱家就不愁。”
他以为妻子会继续带他去囍街,让他看幸福里,让他看妙妙,让他看吃什么。
他家都这样阔气了,在手上的都是挣钱的金母鸡,咯咯哒出来的全是金蛋,他还有什么好担忧。
结果车子一路往前开,倒是越来越荒芜,根本不是去囍街的方向。
郑国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搞不清楚妻子到底是个什么套路。
难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又置办下了新的产业?
还真是。
车子停在一大片厂房前,说是厂房,不过大仓库而已,里面空荡荡的,啥也没有。只野草在西风中微微摇晃身躯,舒展出大片的枯黄。
陈凤霞言简意赅:“这就是供销社的那片地。”
郑国强福至心灵:“你自己买下来了?”
陈凤霞点头:“嗯,我问胡月仙还借了点钱。”
点是多少?几十万吧。
供销社急着出手,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她手上钱不够,就跟朋友借了笔周转。倒不是不可以拿房子向银行抵押贷款,但时间长,现在等不及。
郑国强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那就早点把钱还了吧。”
只是地买下来总不能一直空着,还得找人盖楼卖出去才能挣到钱。陈文斌到今天也没放出来,她准备找谁来盖楼?
陈凤霞摇头,认真看着丈夫:“不,我不盖房子卖,我盖学校。”
她指着一大片荒地道;“这里我都盖学校。等到农民工子弟小学都拆掉了,我让他们到这里上学。”
她冲丈夫笑,“到时候,你就来当个校长吧。”
她不指望哪个领导大发慈悲,她自己来。
如果真天降慈悲的话,为什么上辈子大女儿上的农小被拆了之后,就没有新的农民子弟学校了?城市的管理者在建立收容站驱逐盲流的时候,又怎么会忘了农民工同样是人,也会生儿育女,也渴望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子女也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呢?
Heaven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
陈老板微微笑:“我们盖个大学校。盖不起大楼就盖平房,盖教室盖宿舍。有小学有初中,九年义务教育。到时候,还请你找战友帮忙,跑学校的手续。”
郑国强愣了下,点头道:“好。”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能盖学校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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