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抵达村委会时, 里面的会议还没结束。
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老头正在劝位瞧着三四十岁穿皮夹克的男人:“你入股,你掏一百万你得入股。”
皮夹克一摆手:“我不入,这算我借给合作社的。”
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急了:“安民, 你拿一百万出来你不入股,这怎么行?”
其他人也附和:“就是, 毛书记, 我们请你回来又不是吃大户的。”
陈凤霞这才反应过来身穿皮夹克的男人是那位毛老板。难怪,这个村出了名的贫困,全村人能掏出一百万的估计也就是他了。
额滴神哎,一百万哦, 看这意思是现款。你问问现在的百万富翁们,有几个能伸手就掏一百万的。大部分钱都放在房子车子这些固定资产上呢。
郑国强跟妻子咬耳朵:“我们一开始低算了,其实他有千万资产。”
陈凤霞瞪大了眼睛, 千万资产, 1999年的千万资产。啥概念?概念就是现在人的普遍年收入不足一万块。
陈老板都觉得丈夫缺德:“你们真是往死里坑人。”
人家老板当的多滋润啊。后面大学都会圈地建新校区, 建筑业蒸蒸日上,他就不愁挣不到钱。他当亿万富翁都指日可待。
得,被他们这帮人从上到下的起哄架秧子, 人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回老家拉拔这么多人。
毛安民两只手往上抬, 示意大家听他说完。他满脸严肃:“我不能入股,我要入股的话,我干嘛不直接让大家把地全都转租给我,然后我种什么都方便。”
这是实话, 个人行动往往比集体迅速。
“要是这样的话,我当这个书记干什么。我租了地雇了人种树,我还能继续干我的工程呢。但这个不行, 既然要发展村集体经济,那就必须得大家一起入股。我一百万占了大头,这个合作社就变成我的一言堂了。其他人还会感觉这是自己的东西,还有心思好好干吗。这还叫什么村集体经济。”
毛安民正色道,“我翻过资料了,现在搞得好的村子都是集体经济。你不搞集体经济,除非出去打工挣钱回村里花。可村里没有产业支撑,有钱都花不出去。人家送钱给你,你也挣不到手里。搞集体经济是唯一的出路,只有集体经济才能形成产业化,才可能是上规模的生产。咱们做买卖的时候才有跟别人谈判的资本。不仅我不能入这个股,超范围都不能入,不然跟以前还有什么区别。事情搞不好的。就是一家一户分个一万块,不让这钱放在村集体里一起做事,明年照样还是没起色。”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不约而同地看着那戴狗皮帽子的老头。后者抽了口纸烟,最终发了话:“安民讲的有道理。我们把人叫回来,又让人掏了大钱。大家得有心,好好做事。不然这样还起不来的话,真是祖祖辈辈的穷命,神仙都救不了。好了,我没意见,我同意安民。”
老村委书记一放话,其他人跟着附和:“我也同意。”
也不存在什么不记名投票,大家举个手,就是当场把事情定下来了。
郑国强看他们要散会了,才带陈凤霞进去和毛安民打招呼:“这是梦巴黎的陈老板,想问合作社准备在苗木底下种什么花。看大家能不能合作。”
其实这话他私底下已经跟毛安民透过气了,现在趁着开会的人还没散开的时候,他开这个口,其实是为了替新上任的村委书记抬轿。
看,政府看重新上任的村干部,还主动找了新项目过来跟村里合作。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个概念深植于民族灵魂几千年,现在照样畅通无阻。
哦,毛书记在县里有人脉,县里也支持他,给人给资源。那就是说隔着毛书记干,他们吃不了亏。
这些话不能摆在明面上讲,但是在基层工作中相当有用。很多时候,人们畏惧强权又渴慕强权的照顾。
毛安民立刻笑:“欢迎欢迎,我们热烈欢迎陈老板的到来。种花好,花木花木,少哪个都单调。”
他摊开了笔记本,那上面是他们规划的一期苗木市场的草图:“这边,这边,都可以种。陈老板你出本钱,村里出地方和人工。人手由我们苗木合作社来统筹安排,你看怎么样?到时候梦巴黎付工人工资,除了拍婚纱照之外,卖花的收入也全部归梦巴黎。我们不拿一分钱。”
嚯嚯,到底是白手起家的千万富翁啊,看看,多会讲话。
嗯,种盆花给工钱,那种树苗的工钱就会被默认在种花里面。如此一来,在花木产生经济效益前,入股合作社的村民们就都有额外的收入了。有钱拿,还是在家门口拿钱,大家不乐意才怪。
陈老板都感觉自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免费掏腰包替人解决难题。
不过,这个钱,得掏。
她点头,很痛快地应下:“可以,到时候盆花的造型你们得听梦巴黎的指挥。包括布置场地,扎气球什么的,都得配合。”
毛安民答应得挺爽快:“没问题,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后面乡村旅游,我们还指望梦巴黎为我们吸引客人过来呢。”
两边都有了意向,毛安民又带陈老板看了规划中的苗木基地。那是一大片荒山,上面长着杂七杂八的花草树木,隐隐约约的,还冒着坟山尖尖。
后面,这些坟地都要被迁移走,树木也要连根挖起,再重新种植小树苗。
陈凤霞随手指着前面橙黄色的树木询问:“这是什么,枫树吗?”
毛安民摇头:“黄连木吧,这时候就是这颜色。”
郑国强随口应和:“还挺好看的,要是一大片,那就有气势了。”
陈凤霞突然间灵机一动,对啊,种这种彩叶树,秋冬季节也能姹紫嫣红的彩叶树!江海冬天湿冷,能够在户外生长的鲜花也就是众所周知的梅花之类的。虽然连成片也很有范儿,但太单调了,不够浓烈。
尤其是作为婚拍基地的背景,这样清冷的色调少了分热闹。种树好,种彩叶树,到时候就是银装束裹,鲜亮的橙黄与嫣红交相辉映,再加上松柏之类的万年长青树。
哎,光是想想那铺展开的画面,就叫人忍不住惊叹大自然的美丽与神奇。
她热烈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种彩叶树吧,这样城市绿化的美感能增强,而且竞争优势也明显。都是一片绿的话,太单调了。大学里也要活泼些啊。”
咳咳,后面这句话太明显啦。简直就是点名了以后他要吃大学绿化这碗饭。
毛安民倒是不介意这个,只微微眯眼想了想:“可以,那我看看这边都能长些什么样的彩叶树。”
郑国强直接摸出手机:“我问问农科院吧,他们了解情况。”
毛安民笑着点头:“那就麻烦郑主任了。”
旁边有个拖着枯树枝下山的村民经过,烧枯树枝省心,尤其是办大席,木材可比稻草麦秆什么的好用多了。
他瞧见毛安民,主动打招呼:“安民,听说村里要种树,那收不收稻草啊。”
毛安民疑惑:“要稻草干什么?”
村民一拍大腿:“你种树不养蘑菇吗?人家养菌菇都是要稻草的。早些年,生产队还在的那会儿,我们就有专门的平菇合作社。”
陈凤霞立刻乐了,嘿,还真是大家的步伐一致啊。当初她在老家当姑娘那会儿,就在生产队的合作社里养平菇。
现在听人谈起,想想还真是有点小兴奋。
毛安民却摇头:“养菌菇的人太多了,现在平菇比青菜还便宜,根本卖不出价钱来。”
在郑国强等人撺掇他回乡经营苗木合作社时,他就考虑过这个基地到底得怎样才能持续运营下去。套种蘑菇是他想到的第一个方式,但是在菜场上走了圈之后,他就直接放弃了平菇这个大路货的选择。
改成其他价格贵的菌菇不是不行,但相应的投入成本要增加。后面能不能打开市场销售,他没把握。毕竟隔行如隔山,就连大学食堂都有自己的背后派系关系,进货各有各的门路。他不觉得自己又能耐轻易插进手去。
现在,郑主任介绍来的梦巴黎的老板主动帮他承担了前期投入的部分风险。他又何必非要搞什么套种菌菇呢。
村民掩饰不住的失望:“那就不用稻草啦?”
毛安民摇头:“用不上,还是烧锅吧。”
村民背着枯树枝离开,陈凤霞倒是有些好奇:“不是说这边不种水稻吗?哪儿来的稻草。”
“应该是他丈母娘家。养蘑菇的地方自己村里不够用,都是从外面买稻草。”毛安民笑道,“这对附近村子来讲也是笔收入。”
至于这村民的丈母娘为什么不把稻草卖给那些人?因为离得远啊,要么你自己送过去,人家按当地的价格收。要么人家过来收,压价不说,量少的情况下人家还不愿意动呢。
所以这人才把主意打到自己村上。
郑国强哈哈大笑:“可怜他这女婿的一片孝心啊,没用上。”
陈凤霞却摇头:“哪个讲的啊,种树花费的稻草更多。冬天得用稻草围着树,不然要冻死。后面树苗挖出来,用什么捆啊,当然是草绳最合适了。”
话赶话说到这里,她就想起来了。
上辈子,也有村庄种树。周围的村子就专门提供稻草席子跟草绳给这些地方卖钱。稻草值钱了,先前懒得拖稻草回家一把火烧掉得到草木灰当肥料的农民自然舍不得这样糟蹋好东西,个个都宝贝得不行。
于是困扰当地许久的农民焚烧秸秆问题不破而解,官民皆大欢喜。
可见你不能光告诉农民不准怎样,却不给人找出路能怎样。否则,肯定事倍功半,搞不好还会发生剧烈的暴力冲突。
毛安民笑着点头:“我倒是忘了这个了。看样子还得从外面买稻草。”
郑国强诙谐了一句:“看来孝顺女婿还是能当的。”
众人都跟着笑出了声。
既然事情已经定下,郑国强和陈凤霞都有自己的事,村委干部还得一家一户地攻坚克难没签字按手印的人家;双方便不再多寒暄,郑国强只报了几种适合当地种植的彩叶树的名字,又牵线给合作社跟农科院定下当面沟通的时间,便和妻子告辞离开。
陈凤霞坐在车上,从山脚往上看,自言自语道:“其实这边条件很好,山下就是省道。”
到时候树苗挖出来,就能直接走省道运出去,快的很。比起一般的山区,这真是得天独厚的优势。
郑国强挑眉毛:“不然你以为呢,县里又不会随随便便挑地方。这都是规划好的。”
陈凤霞也挑眉毛笑:“哎哟,你们这是走一步看十步,今年就想着后年的事了。”
后年苗木才能投入市场呢。
郑国强点头:“当然了,不说市场变化,最基本的交通总要保证吧。”
就是定下来种苗木这事,也是县里开小会讨论了小半个下午才定下来的。大家从扩大内需这个国家政策入手分析,得到一致结论,城市建设会加强,旧房改造,道路拓宽那是基础。所以苗木肯定有市场。
否则为什么这事能推进的这么快啊。那是因为每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
陈凤霞直接呵呵:“哎哟,你们可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啊。”
当着司机的面,她没好意思埋汰国家干部。什么时候你们县城的路能别前脚挖了埋水管,填平不到一个月,又挖开搞煤气管道,什么时候你们再说每分钱都花在刀刃上这种话吧。
谁还不知道谁啊。
要论起糟蹋钱,公家人可败家子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多。
隔了没两天,陈凤霞就在曾老师那边听了个更叫她哭笑不得的事。
那个要建“红苹果网”专门卖他们县苹果的电子商务小组负责人气势汹汹地打电话过来,将妙妙这边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为到现在,红苹果网还没上线,叫他们隔壁县抢了先。隔壁县是全省第一个拥有自己网络卖苹果的县了。省里干部都点名表扬,想不到我们省也赶上了时代潮流,我们自己也能在网上卖苹果。
那么他们是怎么网上卖苹果的呢?先是在报纸电视上打广告,举办果品展销会。又背着电脑下乡,一家一户地教果农如此操作电脑登陆网站。为此,他们还印了上万份年历宣传画免费发给果农。
陈凤霞听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想笑,他们背着电脑到人家里怎么上网操作演习。就算用无线上网卡,好像也得在无线局域网的范围内吧。就算这些技术问题不存在,你教会人家有意义吗?你能把电脑留在人家里给人用?
“不不不。”负责对接的杜工已经满脸槽多无口,“他们是搞了展销会,给来的客户发传单,引导对方上网下单。他们把电脑连接板什么的全都搬到了野外,客户不会下单,他们就代劳。”
陈凤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严重怀疑这个网站根本没办法完成现场操作。实际上,后续工作得客人离开了,网站再回去搞。
杜工摇头:“实际上,他们花了那么多钱和精力,没有从网上给果农增加任何客户。”
客商都来现场了,看中哪家的水果,直接拖走就行,他为什么还要跑到你这个网上去操作?他吃饱了撑的!
那你建网站的目的是为了卖苹果还是什么?
曾老师笑着摇头:“人家的目标就是要建立全省第一家苹果专业销售网站。”
至于能不能卖出苹果,那就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了。帮他们建立平台的电子科技公司心知肚明,个人网站一大堆,谁知道你是谁。哦,你是XX省第一家专业卖苹果的网站,人家就要多看你一眼?嗐,亚洲第一都一堆,除了你们自嗨之外,谁理你。
可是他们就关注这个啊。
要建红苹果网的县明明在妙妙上实现了跟线下销售额同分量的成绩,为果农吸引了大量新客户,县政府的人还暴跳如雷,嫌弃妙妙动作不够快,让隔壁县抢了先。
也不想想,人家是从夏天就开始搞,比他们提前了好几个月。
曾老师都不得不接电话安抚对方,保证一定加班加点,必须在千禧年钟声敲响前完成红苹果网的试运营工作。
杜工嘟囔道:“这帮人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曾老师笑:“你管他,给钱的就是大爷。这种找上门的傻子越多越好,该说的都说了,不听拉倒。拿老百姓给自己搞政绩工程,我们不接,还不知道他们要被多坑去多少钱呢。”
杜工倒是关心果农的情况:“那后面真让他们在红苹果网上卖苹果?不现实啊,妙妙的人气是组合拳积累起来的,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红苹果网怎么着也没办法达到这高度。”
今年苹果卖得好,明年果农就会扩大生产范围。到时候东西卖不出去烂在树上,那就是造孽。
“没事,洪涛他们已经过去跟供销社谈了。当地果农会成立合作社,直接同供销社对接,自己通过供销社的网店卖水果。”
至于红苹果网,他们也不敷衍,做成水果信息网站,同样也是在为当地的水果产业发光发热。
曾老师笑道:“后面所有找上门的个人网站,都是这个思路啊。找的越多越好,省得咱们出去找,还得花更长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看以前的新闻报道就会发现很多搞笑的事,比方说这个卖苹果的网站,从头到尾,那篇新闻里都没提果农通过网站卖出去多少水果。
还有,这位毛老板似乎显得有些圣父,但他不肯入股的事有原型。原型也是被村里喊回去当书记的。他们村现在真有钱,隔壁村就不行。因为同样种树,你卖不出去也白瞎。感谢在2021-02-15 21:23:04~2021-02-16 10:2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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