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涌泉县耽误了太长时间, 暑假都已经过去大半,陈凤霞一行人不得不放弃克斯县的行程,转而东行。
要回去呢, 三个姑娘得送去深圳拍电影。王月荣口中的大海说的就是深圳的海。
为啥要去深圳拍戏?因为这部戏的主要内容就是城里小孩和留守儿童的故事啊。夏天要结束的时候,孩子们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 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非常羡慕那些可以跟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小孩, 却惊讶地发现这些小孩也没学上,天天在菜市场和城中村跑来跑去。
呃,夏天结束了,故事戛然而止。
陈凤霞觉得现在的电影真敢拍。估计票房是不指望了, 儿童片还是一堆留守儿童的故事,上哪儿找票房去。这电影估计还是冲奖用的,这主题就挺符合冲奖要素。就是将来希望别有人追着王月荣喷, 说她专门拍抹黑国家的片子去讨好西方世界来得奖。
唉, 不美好的东西连记录下来都是罪过啊。
除了送孩子们去深圳拍电影, 陈老板还得将从涌泉县挑选出来的工人带回江海。总共六十人,其中三十人是给高桂芳的两个厂准备的工人,剩下的三十人则要被陈凤霞带回梦巴黎。
后者当然不能在店面里工作, 她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根本没办法跟客人交流。
陈凤霞想来想去, 还是将她们安排进了服装部的婚纱清洗组,专门负责婚纱清洗工作。
她打算将清洗组单独拉出来,也对外接单子。现在江海市的婚纱影楼未来越多,需要定期清洗的婚纱自然也日益增长。大部分影楼是一个礼拜清洗一回, 这方面的服务需求不小。
如果好好做婚纱清洗业务,也能拓展一条收入来源。
陈敏佳看着这些坐拖拉机、坐货车、坐马车从各乡各村赶过来,脸上全是对山外世界懵懂的憧憬的女孩, 突然间重重叹了口气:“我好想像瑙鲁一样在澳大利亚盖一座大厦,把所有的国民全都迁移进去,不用再回这里了。”
初中地理书上就有这个趣味小故事,靠卖鸟粪发财的岛国担心资源开采完之后,国家会无以为生,所以提前到别的国家盖好楼,到时候搬过去。
她觉得涌泉县就是那不适合人住的岛。那里的女人都应该离开,去大城市,过真正属于人的生活。
可惜她没能力啊,杜甫千百年前就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诗圣都没办法得到答案的难题,她又如何能解答。
陈凤霞暗道,就是能盖起高楼,人家澳大利亚也不要你啊。
事实上,她印象当中瑙鲁人最终也没搬进那栋大楼。因为政府财政紧张,那楼被抵押给澳大利亚换钱了。而且为了获得澳大利亚的经济援助,瑙鲁人还不得不同意后者在自家修建难民甄别中心。说白了,那就是个收容所,非法进入澳大利亚的难民人家也不想要,那就直接丢到瑙鲁去吧。
可这事具体是哪年发生的,陈凤霞搞不清楚,所以她相当识相地闭嘴,只任由小姑娘继续唏嘘下去。
然而大人宽容,小孩子之间却是要辩驳的。
郑明明就直接打消了表姐的痴心妄想:“你把这么多人都带回去了,你就是有地方给她们住,你让她们靠什么过日子?江海自己都有一堆下岗工人找不到工作呢。没工作,她们就是盲流,说不定哪天就被收容所抓走了。就跟在深圳一样,没那个边防证,武警就追着你跑。”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城市不欢迎她们的,城市会想方设法地驱逐她们。一直都这样啊。”
吴若兰冒了句:“没错,想想真不公平,那个时候城市青年上山下乡,不也获得了跟农民一样的生产资料也能够落户嚒。为什么反过来就不行了?”
方律师笑了起来:“那也是特殊时期官方引导的行为。城市没有充足的工作岗位,需要富余劳动力下乡自己找饭吃。其实在出产有限的情况下,农民也不欢迎跟自己抢饭吃的人。但是官方政策要求他们必须得接收,那即便有意见也只能忍着。”
陈敏佳头往车后椅上靠自言自语道:“现在换成农村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去城里找工作,就没有政策保护他们啦。哈,还是得离开,就算在城里过得再差,也比她们现在好。”
郑明明摇头:“那照这样说,当初去法国勤工俭学的人就不该回来啊。应该所有人都去法国,那个时候的中国贫穷又落后,军阀混战列强侵略,抽大烟的抽大烟,裹小脚的裹小脚。大家不跑就没活路了。但是如果当时所有人都逃走了,那哪里还有新中国?”
车上的人震惊了,就连陈凤霞都没想到女儿居然会想到这方面去。
郑明明却一本正经:“不好的也能变好,一个世纪前的江海还远远不如现在的涌泉县呢。我那天看邓颖.超的传记,说妇女权益的问题其实是压迫者向被压迫者的剥削。只有真正的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解决了人对人的剥削与掠夺,实现真正的平等,才能够保障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的权益。我想男女平等如此,城乡居民平等也一样。只要人人平等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想要做到这一步,就得消灭特权阶级。但这又很难,因为既得利益者肯定会利用自己掌握的社会资源想方设法固化阶层权益。他们不想让被压迫的人站起来,这样他们就无法顺理成章地奴役剥削后者了。可再难,所有人的问题也只能自己解决,不能指望得到好处的人大发慈悲。他们的慈悲都是建立在施舍的基础上的,不会长久,也不能侵犯他们的利益。”
方律师在旁边微微笑。
现在孩子获得知识的渠道实在太广阔了,所以还没上初中的小孩居然都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陈凤霞倒没多惊讶。
这些问题,他们家生活里都碰到过,明明也见识过。按照自家闺女的个性,她不想方设法去寻找答案才怪呢。
就算这答案天真不合时宜,活得活像是演讲稿,但这是她自己找到的答案,她愿意为之努力的答案。
陈敏佳略略皱眉:“那你的意思是再来一次革命?”
天啦,那未免太可怕了些。革命意味着牺牲与流血啊。
郑明明摇头:“我觉得历史在曲折中前进,只要继续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往中级阶段再往高级阶段发展,到最后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这些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反正就是不能让资本主义冒头,不然无论他们的糖衣炮.弹多动人,本质还是奴役。你看美国总统的拉链门,最后他全身而退,还是高高在上的总统。年纪跟他女儿差不多大的实习生却要遭受所有羞辱,好像错误都是她一个人犯的一样。真不公平。”
陈凤霞不得不清清嗓子,小姐姐们,注意点儿,这里还有三位小朋友,正眨巴着眼睛满脸懵地看着你们呢。
什么拉链门,白宫性丑闻,这个话题,儿童尤其是幼儿不适合听。
没看到三个小朋友已经好奇地睁大了天真无邪的眼睛,满是懵懂地看着你们了吗?
小三儿更是高兴地喊了起来:“拉链夹到小鸡.鸡。”
哈哈哈哈,嬢嬢把哥哥的一条牛仔裤给了老太家的小二哥哥,然后他就夹到小鸡.鸡了,他哭得好伤心呢,怕裤子坏了。这是漂亮的裤子。
众人看他高兴地在车椅上滚来滚去的模样,集体无语。喂喂喂,小朋友,你的兴奋点有点奇怪哎。
车子抵达火车站,列车正式发动时,陈敏佳看着车窗外葱葱郁郁的青山,突然间念起了自己抄在采蜜集上的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言:“我贫穷而伟大的俄罗斯母亲啊,我无比地热爱你憎恨你。”
她扭过头问自己的朋友,“你们说,她们是不是也这样想?”
爱家乡恨家乡,爱这片土地恨这片土地,感情就是这样复杂。
吴若兰摇头,颇为少年老成:“现在未必,等到有对比的时候才会有感觉吧。”
现在已经有了对比。
这些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女孩只在报纸跟画片上看过火车。车子启动时发出的“呜呜”声吓到了不少人,还有人站了起来,惊惶地想要跳下车。
陈凤霞等人想拦都拦不住,还是她们当中会说些普通话的女孩呵斥了句什么,队伍才保持安静。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的行程中,因为她们上完厕所不知道冲水,因为她们当中有人不会用卫生纸,因为她们好多人没刷牙的习惯,负责照应她们生活的三个小姐妹差点儿在火车上就崩溃了。
为什么幼儿园小朋友都懂的道理,她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呢?就算没经历过,电视总看过吧。
呃,知道了,村寨里连电灯都没一只,哪儿来的电视?
那电影呢?公社都解散了,这里人穷,又请不起电影进村,哪里来的电影?
报纸呢?开啥子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不识字。
三人皆不寒而栗。她们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是在与世隔绝的蔽塞环境下成长了,完全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嘛。
郑明明主动找到妈妈,认真地强调:“妈妈,我们送她们去夜校上学吧,她们必须得学会知识。”
她们已经是各个村寨和乡里挑选出来的伶俐人,据说每个都干活麻利,脑袋瓜灵活。可即便这样,最简单的事情,自己和陈敏佳还有吴若兰也要花费好大精力才能跟她们解释清楚。
小骁和蔚蔚甚至小三儿都比她们反应迅速。
陈凤霞摸了下女儿的脑袋:“你又忘了松鼠和狗走迷宫的实验了?松鼠不比狗聪明,但是它生活环境经常碰到树杈这种障碍物,所以它走起迷宫来就得心应手。要是让她们教你们刺绣,她们估计也会崩溃,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花样,你们仨还绣不好呢?”
郑明明却一本正经:“可是现在她们已经来到狗狗的世界了,她们必须得马上适应这个世界的风格。”
陈凤霞就笑:“行,那你们就好好加油吧。”
火车到了江海,陈凤霞又领着这些工人坐公交车。看到投币的时候,好几个女孩都发出了惊异的声音。
她们与本地人明显存在差别的面容和肤色立刻引起了车上乘客的注意,还有位年轻男人鄙夷地扫了眼她们手上的包裹,然后轻蔑地吐出三个字:“土包子。”
陈敏佳刚好在最前面领大家入座,闻声就回头怼人:“嗯,你好,洋包子,一笑满脸褶。”
她说得一本正经,车厢里的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大笑。
年轻男人面红耳赤,他旁边的中年妇女破口大骂:“谁家的死丫头,没规没矩的。就是你们这帮乡巴佬,搞得江海乌烟瘴气,空气都脏了。”
吴若兰老实不客气:“有人一天天的满嘴喷粪,空气能不臭吗?”
小三儿被小张抱在怀里,这会儿还一本正经地挥舞着小胖手扇鼻端的风,大声表达嫌弃:“啊,好臭好臭。”
这下原本没感觉好笑的人也笑出了声。
中年女人猛地站了起来,结果刚好这时车子发动了,她一个踉跄磕到了椅子角,痛得她整个人都缩成一团,隔了整整好几秒钟才骂出声:“你个狗日的,怎么开的车?”
居然一声招呼都不打,突然发车。
江海的公交车司机也不是好惹的,立刻骂回头:“耳朵聋了?没听到广播啊,喊得清清楚楚,站稳扶好!你他妈要单人服务,不会去坐出租车啊。穷逼还摆阔佬的款。”
“你骂哪个啊你,你骂哪个?”
中年妇女站起身要跟司机掰扯个清楚,然而手握方向盘的男人有绝对嚣张的底气,车身一抖,她就又跌回到座位上去了。
于是刚刚踏上江海这片土地的涌泉县的年轻姑娘们就睁着一双双茫然的眼睛,听了一场你来我往热闹纷呈空气中都火光四溅的对骂。
车子到站之后,陈敏佳和吴若兰下车时,表情是麻木的。
她们等到下一班车,冯丹妮和郑明明带着剩下的女工下车时,俩姑娘异口同声:“希望后面能够扭转印象吧。”
好丢脸,啊啊啊,这就像客人进门,还没说话呢,就撞上主任吵架。幸亏这些小姐姐听不懂普通话,否则她俩都恨不得能跳车逃跑了。
陈敏佳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做客可以,但是不欢迎安家。”
做客做工提供服务没问题,但要是跟自己抢饭碗抢住房抢教育资源,土著就要驱赶外来户啦。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也是你自封的,人家可未必认。
时候不早了,大家肚子都饿得咕咕叫。
陈凤霞立刻领着人往灯市口去。
曹腊梅和余佳怡一早得了消息,已经出来迎接人。瞧见风尘仆仆的大部队,前者毫不含糊,直接招呼:“走走走,先上我家吃饭去。”
她家的租客买了新房子,已经搬走了。曹老板现在生意大,也不差一份租金,索性便不再出租楼下。这样家里来客人也能住的宽敞些。
她看到这群瞧见什么都好奇又都不敢开口问的小姑娘,真是一颗心都泡在温水里,感慨得不得了:“我那会儿生了娃娃没多久就进城找事做时,也这样。乖乖,脚踩过去,感应灯亮起来的时候,吓得我差点儿尿裤子。”
她从厨房端出了几大脸盆菜,又招呼捧着白米饭不夹菜的年轻姑娘:“吃吃吃,多吃菜才能长身体。”
郑骁立刻反驳:“不是的,阿姨,吃肉才能长个子!”
他们在火车上也没吃饭呢。本来妈妈是要给他们买盒饭,但是他感觉好贵,都能买好多肉了。所以他们跟着大家一块吃的饼干。
曹腊梅一直都喜欢肥啾啾的小孩子,立刻抱起这头小猪猪,伸手捏他的胳膊:“哎哟,我们吃了不少肉肉哦,好结实。”
她又催促客人们,“吃菜啊,我手艺不错的。”
还是郑明明解释:“阿姨,你让她们先吃饭吧。”
她在火车上才深刻体会到大米对于涌泉县的人是奢侈品营养品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妈妈不能让大家天天吃泡面跟馒头面饼吧,所以也带他们去餐车用过饭。当时大家要的都是最便宜的那一档,火车上你就是多花钱也吃不到什么好的,太冤枉。
况且就是最便宜的那档,价格也相当可以。
然而,就是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这些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小姐姐们也愣是凭借自己像无底洞一样的胃口愣是吃到餐车上的列车员都风云变色。
娘哎,加饭免费也不是让你们这样吃的吧?菜吃完了无所谓,菜汤光了也没关系,人家就是能端着一大碗白饭瞬间见底,然后如风卷残云,第二碗又空了。
郑明明深切地相信,后来妈妈没带大家再去餐车,是怕列车员拿扫帚赶他们。再吃下去,整个火车上的人都得扛皮!
曹腊梅脸上全是心疼的神色,她连连点头:“我小时候也这样,吃不饱。过年时,生产队蒸馒头炖红烧肉,我堂哥跟人打赌比赛吃馒头,后来半夜肚子痛被送到卫生院。幸亏巡回医疗队在,赶紧给他开了刀,他胃都撑破了。再晚一步,命都没了。”
小姑娘们目瞪口呆,还真有人撑死啊。
曹腊梅笑:“苦啊,那时候是真的苦。他妈还骂他,白糟蹋了那么多馒头。”
呃,这个重点关注错了吧。
曹腊梅就笑着看狼吞虎咽的年轻女孩们:“不着急,慢慢吃,以后顿顿管饱。来了就留下来,会有好日子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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