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 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每一步都踩在她的脑仁上。
她听到了女儿焦急的喊声:“妈妈,妈妈……”
她睁开眼, 面前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倾盆大雨, 大家都跑进屋里躲雨了,就把她关在外面。隔着落地玻璃窗,窗户上全是白茫茫的雾气。人人都瞪着眼睛,那眼睛像是会发光, 亮闪闪的,刺得她脑袋疼。
“妈妈,妈妈……”
耳畔响起焦急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艰难地挪动了下脑袋, 视线终于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女儿, 这是她的明明。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她整个人都垮了,面前的脸更另外一张脸重叠在一起。她分不清哪张是十一岁的小学生,哪张又是三十三岁的大学教授。
她又变成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农村老妇女, 拍着腿嚎啕大哭:“明明,你爸爸不好了。”
重生前, 郑国强体检时拍片子发现占位,怀疑是癌症时,她也是这样在电话里就哭出声。然后长大成.人的女儿安慰她,说没关系, 自己来联系外科教授。她照顾好爸爸就行。
现在,她崩溃大哭,得到了只是女儿同样无措的哭声。
郑明明怕极了, 爸爸被洪水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妈妈晕倒了,大家围着妈妈又是掐人中又是灌饮料,好不容易才把妈妈唤醒了。
她面对泪雨滂沱的妈妈,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凤霞垮了,她的天塌了,她就抓着女儿的手,不管这是小小的孩子还是永远冷静的大学教授。她哭着替丈夫抱屈:“你爸爸,你爸爸这辈子都没享过福啊!”
从小没见过亲爹,从小被当成丧门星被亲妈跟亲哥哥欺负,从小苦到大。这么个从来不害人,别人一分好他都记在心里的老好人;他没享过一天福啊。
他退休了也不享清福,他还在给人看大门,他还想给儿女攒钱。他生病住院还心疼,医保报销不了的部分得儿女掏钱。
她的郑国强哎,他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陈凤霞泣不成声,嘴里反反复复全是破碎凌乱的“你爸爸命苦哎”。到了后面,她又一下下地刷自己的耳光,恨不得撕了自己:“我要你喊他考什么倒头鬼的警察啊。一天天不着家,把命都搭进去了啊。”
要不是她逼着,郑国强哪里会有今天噻。
没这个命,非要硬拼,结果搭上了人的命。
陈凤霞原本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这会儿根本支撑不住,就直接滑瘫在地上。
人们就看着这位精明能干的女老板风度全无,一下子跟苍老了十岁一样又哭又喊,简直是斯文扫地。
可是谁又忍心嘲笑这个可怜的女人呢。她丈夫叫大水卷走了,她家散了,她小孩还这么小,她挣多少钱又有什么意义?
赵书记也在旁边安慰她:“凤霞同志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搜救郑国强同志的。”
就算不在这样的场合下,组织上也不能放弃。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年轻干部,从月头上大坝到现在,一天没下来过,吃住都在帐篷里。要是人一失踪就没人管,那岂不是寒了广大抗洪党员的心。
陈凤霞跟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就反复强调:“我们家郑国强是好人,从不跟人红脸的好人。”
她话音落下,旁边就有农民工附和:“老郑没话讲,只要能帮忙就从来都不含糊。”
赵书记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
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现在他们别说去搜救郑国强,他们自己都困在会展中心出不去。
赵书记询问陈凤霞的意思:“要不,我想办法弄辆快艇过来,先把你送过去。”
陈凤霞脑袋是木的,心中就茫茫的一个声音。她过去能干嘛呢?她除了待在帐篷里哭等消息外,她现在还能干什么?上堤坝沿着搜寻嚒,就她现在这样,连路都走不起来,别说帮忙了,人家还要分派出人手照应她。
动快艇,现在城里都内涝成这样了,何况郊区。恐怕有不少地方的人都得转移去高处,快艇能有多少,快艇该多紧张。
她下意识地摇头:“把……把船去转移人吧。我要坐船去,郑国强会骂我的。”
她话说不下去,拿两只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泣。
这就是她家郑国强,自己连包好烟都舍不得抽,买块肉都要计划着吃好几天,自己苦哈哈打工的时候碰上地震碰上瘟疫,不声不吭掏了身上所有钱多交党费捐款的郑国强。
他就是这么个人啊。
郑明明蹲在妈妈身旁,哭着喊了声:“妈妈……”
陈凤霞身上的母爱占了上风,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明明,妈妈的手机呢,给妈妈拿过来,我打个电话给你舅舅。”
陈文斌人在堤坝上一手打手电筒一手接电话,手忙脚乱得不行,嘴上还在胡乱安慰人:“姐姐你别急,我已经过来了,都在找。你放心,你忘了,算命的都讲姐夫这人多灾多难,但他人好,做的善事多,所以都能逢凶化吉。再说姐夫本来就是海军,水性好,没问题。”
陈凤霞差点儿破口大骂,水性好个屁,他退伍后多少年没游过泳了?在老家那会儿天天讲要预防血吸虫病,不能游野泳。等进了城,去游泳馆要钱的,郑国强哪舍得花这个钱。
想到这里,她又想哭。
她的郑国强哪过上过好日子了噻。
她都要抹眼泪了,眼睛瞧见女儿哭皴的小脸,又强行忍住:“好,那边我就托付给你了。你有消息就通知我。”
陈文斌立刻打包票:“你放心唻,姐姐,找不到姐夫我绝不撤退。我小孩能托给你,你还不放心把姐夫交给我嘛。”
陈凤霞很想骂一句,放心个屁,就是因为你,所以才不放心。
可是现在,她又没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重复一句:“那我就交给你了。”
挂了电话,她朝赵书记露出虚弱的笑:“没事,我家郑国强人好,肯定会没事的。”
这话多美说服力啊,不讲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看看人家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不照样年纪轻轻人就没了嚒。
但是周围的人都附和;“没错,吉人自有天相。”
好在那头的搜救工作尚没有消息传过来,这边的内涝在水泵孜孜不倦的努力下终于有了进展。路上的水位降下去了,大车已经可以通行。
因为时间太晚加上各处受灾情况不一,有些公交路线已经停运,市政府又派了车子过来接人出去。
赵书记发了话:“一定要确保每位同志都能安全抵达家中。”
他转过头,又问陈凤霞,“我给你派个车,我跟你一道去上元县。”
结果交通部门的同志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书记,现在上元河段情况比较危急,路走不了车,现在是从码头坐船跟那边联系。”
赵书记脸上表情严肃;“那我更加得过去了。你安排一下,我马上走。把具体情况都跟我说说。”
他交代了一通手下,转过头看陈凤霞的表情有些犹豫,“凤霞同志。”
陈凤霞摇摇头,露出个虚弱的笑容:“我就不过去了。”
一把手去上元是指挥抢险救灾,她跟过去会碍事的。她已经帮不上忙了,她不能再给人拖后腿。
“我在家里等消息就好。”她自我安慰,“我兄弟在呢,没事的。”
到这个时候,她能够期盼的人居然只剩下陈文斌。
老天爷可真是够荒唐的。
市委的轿车将陈凤霞母女一直送到家门口。下车时,陈凤霞一个踉跄,差点儿直接趴在地上。
高桂芳赶紧冲上前一把捞住人,嘴里喊了声:“姐姐……”
郑明明看到她,嘴巴一张,“哇”了起来:“舅母,我爸爸,我爸爸……”
刚才妈妈不好,大家都说她不能哭,她哭了妈妈会更撑不住。她一直强忍着。
现在,看见家里的大人,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爸爸叫水给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高氏本来眼里就含着两泡泪,叫外孙女儿一哭,立刻扛不下去了,扯着嗓子嚎啕:“我家国强哎——”
她话没能说完,就挨了丈夫的骂:“哭什么哭,好人都叫你嚎没了。”
陈大爹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帮前任儿媳妇一块儿架起女儿往屋里走:“没事,哪来的事,别自己吓自己。”
陈敏佳也抱住了表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姑爹没事的,肯定没事的。你忘了,瞎子算命说姑爹能活到八十八呢。”
陈凤霞叫两个人架着,跟拖麻袋似的,跌跌撞撞进了屋。等她瘫坐在沙发上,她才想起来开口问:“桂芳,你怎么来了?我没事的,你忙你的去。你又管厂里又看店里,身体吃不消的。”
说着,她还起身张罗要给客人倒茶。蜂蜜柚子茶,美容养颜的,好喝。
高桂芳赶紧一把摁住人:“你坐着,姐姐,我没事。我们都在你家等着,姐夫肯定没事的。”
陈凤霞点头:“嗯,我没事,国强也没事。你回去吧,天都黑了,明天你还要做生意呢。”
高桂芳看她的样子,哪里敢走。她要是哭天抢地,甚至发狠咒骂,都没事。
怕就怕她现在这样啊,表面越平静,越是要出事。
陈家的前任儿媳妇摇头:“我不走,这都多晚了,我上哪去。我今晚就睡你们家。”
她是接了陈文斌的电话才晓得郑国强出事的。那个狗东西,八百年没打电话问过一句佳佳的事,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死哪去了?”
当时她正要骂回头,就听陈文斌喊:“你赶紧去我姐家,我姐夫出事了。”
高桂芳的那句咒骂就堵嗓子眼里死活出不去了。她感觉脑袋也跟被雷劈了一样,郑国强怎么会出事,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出事。
她都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稀里糊涂开着货车带着女儿来的灯市口。她脑袋瓜里就一个念头,完了完了,郑国强出事,陈凤霞肯定要垮了。
别看这个女人平常要强能干的很,她的主心骨还放在男人小孩身上呢。换成自己,大哭一场大概也就过去了,可陈凤霞不行,她肯定得魂都丢了。
看看她现在这模样,可不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陈凤霞的确脑袋跟被灌了胶水一样,黏糊糊的,根本转不动。她像架生锈的机器,艰难地挪动脑袋,张了张嘴巴,才发现嗓子干得冒烟。
她努力咽了口唾沫,好让嗓子不至于干到发不出声音:“小骁呢?”
陈敏佳赶紧回答嬢嬢:“睡了,跟蔚蔚还有小三儿一起睡了。”
三个小家伙都想睡大床,她索性在地上铺了铺盖,让他们随便滚去,省得从床上摔下来。
陈凤霞挣扎着起身:“我去看看他们。小骁晚上看不到人会怕的。”
其实她在说胡话,这是好久以前的小儿子了。现在他天天跟姐姐睡,压根无所畏惧。还有在郑国强加班回不了家的时候,他睡在上元外公外婆跟前,也是呼呼一觉到天亮,好养得很。
高桂芳看她走路腿打飘,慌忙拦住人:“你别去了,好不容易睡着的,你再吵醒他们,这一夜就别想过了。”
陈凤霞太累了,脑袋转不过弯来,就困惑地问了句:“是吗?”
郑明明已经匆匆忙忙跑上楼,然后下来跟妈妈汇报:“弟弟很好。”
弟弟睡得东倒西歪,还把脚翘到蔚蔚嘴巴边了,三个小的都睡得四仰八叉。她又给他们重新盖上了毯子。
陈凤霞朝女儿露出笑:“哦,那就好,辛苦你了,明明。你快点睡觉去吧。”
她累死了,说每一个字都累得要命。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明明今天下午待在会展中心时,她连路都没走几步。可就是累得不行,就连市公安局的老周,郑国强的那位战友打电话给她,她听人家的声音都费劲。
老周的意思很明确,郑国强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他人到上元了,一定会想办法加大搜救的力度。
其实他应该说了不少话,包括安慰她让她放宽心的话,只是这些话夹杂在周围的风雨声中,也融了进去。
于是她耳边只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就像那卷走郑国强的洪水。
很奇怪,洪水一点儿也不凶猛,就这样瞬间拔地而起,淹没了她的整个世界。
陈凤霞睡着了,迷迷糊糊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中。也许是因为从下车到进门这一段路淋了雨,衣服黏在身上不舒服,所以才感觉周身湿漉漉。
她听见有谁的声音在喊:“呀,发烧了,好烫。明明,体温计在哪?”
然后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咯吱窝,再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都觉得那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要喘不过气的时候,又是人说话的声音:“呀,38.7℃了,怎么烧成了这样。哎哟,不行,我开车送她去医院吧。”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现在怎么去医院,你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天。雨下成这样,别车子趴在路上。吃药,先给她吃退烧药。”
陈凤霞在心中点头,她不知道他们在说谁,可她赞同不去医院。现在外面情况这么危险,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要给人添麻烦才对。
她的脑袋被人扶住了,她的下巴叫人捏住了,她的嘴巴被迫打开了,她的牙齿碰到勺子了。一阵温热,有什么灌进了她嘴里。她只能隐约感觉那是液体,至于究竟是哪种滋味,她嘴巴是木的,完全尝不出来。
她只听到旁边有人说话:“好了,要吃下去就好,这个退烧快。小三发烧就吃这个才能压得住。”
陈凤霞又开始迷糊,小三是谁啊。
可她已经没法思考,因为她沉沉地跌入了梦乡。
她又泡在了水里,这水可真冷啊,活像是对着空调吹过一样,明明过了小暑,正值一年当中最热的三伏天,这水却冷得刺人骨头。她就顺着水不停地往下漂。她想大声喊丈夫的名字,可惜一开口,水就往嘴里灌,她怎么也发不了声音。
陈凤霞急死了,郑国强就在这里,她怎么找不到人啊,她都听到声音了。
她拼命扑腾身体,想要闹出动静来。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都身不由己。她只能无助地感受自己的身体顺流而下,然后她听到了郑国强的声音:“凤霞。”
她抬起头,看到树上挂着个人,一张脸大约是泡了水,恍白。
陈凤霞猛然张开了嘴巴,大喊出声:“郑国强!”
即便在静悄悄的黑夜,她的声音也惊动不了任何人,因为她嗓子已经干哑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还躺在客厅沙发上。她胡乱地摸索,想要找手机给陈文斌打电话。郑国强还活着,她看到了,他挂在树上。
她的喊声没能唤醒人,倒是她找手机时碰到了茶几上的遥控器,后者“啪”的落地声响惊动了一直没敢离开的高桂芳。
高桂芳赶紧开灯,招呼人:“姐姐,你怎么了,要上厕所吗?”
陈凤霞想说话,可是嗓子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高桂芳反应迅速,立刻塞给她纸笔:“不急,嗓子哑了你写就行。”
奈何她手抖得厉害,根本抓不住细细的笔。
还是听到了动静跑下楼的郑明明反应快,赶紧将弟弟玩的涂写板给妈妈,这个可以握住笔,直接画。
陈凤霞只写了两个字,他,树。
郑明明立刻猜测补充:“爸爸在树上。”
看她点头,高桂芳压根没说任何诸如“你还是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而是立刻摸电话机:“我喊陈文斌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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