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一大早, 郑家人就睡眼惺忪地爬起床。
今天是不做生意了,但今天陈凤霞得先陪着王月荣的母亲去银行办提前还贷的手续。
办完了这事以后,他们还要回老家。
结果一家人刚坐下来吃早饭, 外头院子门就响了。
郑国强无语,这年头的杨白劳还账都这么积极吗?说好的杨白劳比黄世仁更像大爷的呢。
他开了院子门, 却愣住了。来的也是熟人, 但不是女儿同学的母亲,而是他先前在工地上的工友老许。
郑国强赶紧喊人进院子,笑着跟对方打招呼:“新年好啊,我看你今年气色比去年好。”
这话说的实在有点假, 老许的脸上明明青白交错,上下嘴唇都直打哆嗦。
陈凤霞瞧见了都本能地喊了一声:“正好,一块吃饭吧, 今天我们煮的花生红枣粥。”
这粥好啊, 补血养气, 最适合面无血色的人。比方说,杵在郑国强面前的老许。
可是这人没开口应话,他一进院子, 就直接将个存折往郑国强手上塞。
搞得人民警察浑身一抖,下意识地要推过去, 干什么呀?这光天化日的就想行贿吗?
“钱!”老许声音有些急,“我要还银行的钱。”
郑国强惊呆了,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说房贷?”
老许是年前才办下的贷款,才还了一个月啊。
年龄跟郑国强差不多, 瞧着却比郑国强苍老差不多10岁的男人满脸埋怨:“哎哟,你别说这个事了。我回去以后被我阿爹阿妈骂臭头了。”
农民的习惯,不到吃不上饭, 坚决不手心向人。
借国家的钱怎么了?这不还是像过去家里头拉饥荒,问生产队借粮一样嚒。漏斗户主是被人看不起的,就跟卖油绳之前的陈奂生一样,到哪儿都被人笑话。
老许十分不好意思:“年前我跟我家桂英拿的工钱都在这儿了,我阿妈卖了家里的年猪,我阿爹把棉花给卖了,凑了这2万块。剩下的,我阿爹今年准备多包人家五亩田,争取一把头还上。”
郑国强赶紧解释:“你家不必这样慌,每个月固定还钱就行,银行不会上你家讨账的。”
老许的头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满脸严肃:“不行不行,早点还早点好。买房的时候还没发工钱,现在有钱当然得赶紧还。那个,我不晓得怎么办手续,国强啊,你就帮帮我陪我跑一趟吧。”
他话音刚落下,外头就又来了位工友,兜里头揣着的同样是存折。
得,还能说什么呢?人家要提前还款,郑国强跟他老婆总不能硬压着吧?当然是集体去银行办手续了。
陈凤霞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个个的,真是上赶着。
她估摸着这两人来的这么早,肯定没吃早饭,赶紧端东西上桌。
算了,也别给人家吃什么红枣花生粥了,省的全是汤汤水水心里头不踏实。直接泡两碗炒米打两个蛋,叫他们填个肚子饱。
可就这吃饭的功夫,郑家小院又陆陆续续来了两三位工友,目的都是一样的,提前还贷款。
陈凤霞都搞不明白了,究竟是郑国强当初挑选的担保人选全是一样的性子,还是现在的农民工的确没有投资意识。
甚至连银行主动借的钱,他们都不敢欠账,只想赶紧还掉。完全不会想着拿着钱再去投资房产。
陈凤霞一时间唏嘘感慨,一时间又觉得这在所难免。
别说农民工了,这个时代甚至再往后面数几年的城里人,同样也害怕欠银行贷款啊。
她记得自己上辈子时就听做钟点工的主家提过一件年轻时的后悔事。
主家2001年的时候用公积金贷款30多万买了套房,一个月要还2000来块。当时他压力大的不行,节衣缩食过了三年,终于在04年还清了贷款,顿时感觉无债一身轻。
跟他一块儿买房的同事也攒了差不多金额的存款。但人家没有提前还贷,而是下手买了第二套房。
那个时候,房租就已经能够抵消房贷了。
于是明明挣的是同样的钱,同事比他每个月多赚几千块的租金,然后人家还多拿一套房。
再过了几年,房价疯涨,攒钱完全够不上房价飙升的速度时,后知后觉的主家才反应过来,懊恼到手的捡钱机会就这样白白从指间溜走了。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唯一能够庆幸的是自己幸亏在房价飙升之前买了套房。他还有朋友在90年代就开着小轿车,结果十几年后还租房住呢。
郑国强吃过饭,一抹嘴,直接带着工友跟王月荣的母亲一块儿去银行办提前还贷手续。
这些人全跑过来最好,省得还要他一趟趟的往银行去,白耽误功夫。
结果杨白劳主动上门了,黄世仁却不乐意了。银行方面希望他们能够继续履行贷款合同,还是按月还钱。
双方说的着急了,甚至在银行大厅里吵了一架。
老许他们急得不行:“你们想干嘛?我不想借钱了行吗?高利贷还没不让人还钱的道理呢!”
“合同上说好的是分成25年还,这还不到两个半月呢。”
“那合同也没说不让现在还啊。”
郑国强被吵得耳朵都要背气了,来回折腾着两头劝,还是按不住。他实在没辙,干脆打电话找领导,这才把提前还贷的手续办下来。
银行负责人也是满头包,拉着郑国强抱怨:“你们这是做什么呢?好好的按月还贷不行吗?”
现在他们把贷款一还上,银行的房贷业务量不是又降低了吗?
这才元宵节刚过,堪堪开过年呢,人家都是开门红,业绩飞涨。他们好了,直接就给他们丢颗炸.弹。
郑国强就看着他笑:“领导你讲话轻松哦,你怎么不讲我身上还有那么多担保呢?”
领导也跟着笑:“哎哟,这就是程序而已。其实抵押品就是房子,跟人有什么关系呢?这又不是做生意的贷款,这个政策解读就有问题。”
郑国强立刻做了个手势:“你别给我扯这个,领导,你就给我句真话。你们银行到底欢不欢迎我们外乡人贷款?
要是不欢迎的话,我也不喊他们过来办房贷了。不要搞的我们来贷款,你们脸拉得老长,门槛又设得那么高。我们把钱还了,你们又老大不乐意。
借钱错了,还钱也不对。这到底想干什么呀?”
银行领导也有些尴尬。
一方面上级要求他们积极拓展信贷业务,尤其去年才推出的房贷,是他们这段时间的主打新开项目,上头给安排了指标,得完成额度才行。但凡业务量跟不上,他这个负责人就等着去总行吃挂落吧。
另一方面,银行又怕贷款的人还不起钱,到时候借出去的钱变成烂账,纠结得不行。
郑国强笑着摇头:“你们有什么好为难的呢?房子抵押在你们手上,到时候还不上,你们直接收房子不就结了。”
银行领导本来还在笑,听他说房子两个字,立刻变了脸色。
天啦,年前那批别墅差点儿没把他折磨到想跳楼自杀。
现在这人还提房子,他都对房子有心理阴影了。再砸一批在自己手上的话,他直接神经衰弱。
郑国强就是笑:“你们也不用这样啊。要说手里这个房子,上元的信用合作社可比你们难多了,人家是好几个楼盘呢。现在不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方法总比困难多嘛,这有困难要上,没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他调侃一通,留下怔怔发愣的银行领导,自己先回家去了。
进了屋之后,郑国强跟妻子商量:“这样吧,你就别回去了,我带明明跟小骁去坟前磕两个头,烧点纸钱就行。我估计今天还会有人来家里头要提前还贷。”
陈凤霞也点头,叹了口气:“这过年回趟家啊,思维立刻就回到以前。白给他们说美国老太太跟中国老太太买房子事了。”
郑国强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回事。
也许他们之前也有隐隐约约的念头。但一个刚接受了新观念,老思想还来不及反扑。第二个就是他们当时手上也没钱,不然也不会办贷款了。
这过年一回家,七大姑八大姨一包围,你一言我一语一轰炸,旧观念分分钟就能占上风。
没钱还贷呀。那就先跟亲朋好友借钱,把公家的钱先还上呗。
郑国强现在都觉得这些人好亏呀。欠国家的钱,起码不用欠人情。反正又不是不还,何必搭上人情,还搞得亲朋好友心里头疙疙瘩瘩呢。
不过,各有各的生活,管不了了,大家有房子住,在城里安上了家。他们也就功德圆满了。
至于什么投资房产之类的,他自己都晕晕乎乎,自然比不上妻子的遗憾。
“我先打个电话回去啊。”
陈凤霞听了丈夫的话,颇为奇怪:“你打给谁呀?还要跟人喝酒吗?你早点回来啊,一堆事呢。对了,你去三哥三嫂家问问看,他家是不是有事?三嫂到现在也没过来呢。”
杜招娣是腊月29下午才跟丈夫一块儿回老家的。按照当时说好的,她正月十五回来继续上班。因为按照老规矩,过了元宵节才算是真正过完年。
可今天都正月十六了,杜招娣一直没上门啊。
上午这么多客人,要不是她家明明跟李教练帮忙,她一个人哪里忙得赢。
都讲了今天暂时不做生意,结果上门的客人基本上就一句话,来都来了,你看着给弄点什么呗。
于是薯条又得炸起来,奶茶也得重新煮,茶叶蛋跟鸡米花同样断不了。
说是不做生意,一上午也没歇的时候。
郑国强笑了,调侃妻子道:“陈老板生意太好,小钱已经不放在眼里了吧。你忘了,还有2万块。”
陈凤霞这才反应过来。哎哟,没错。
当初她家卖安庄的宅基地,说好的是5万。郑国强的妈跟大哥只拿出了3万块,剩下的2万块说是年前结清的,但是到现在好像还没到账啊。
眼下城里人电话都不普及,农村装电话的人家更少的可怜。
郑国强电话是打到了自己舅舅家,简单的拜年问候之后,他就直奔主题:“舅舅,当初见证是你做的,那2万块钱什么时候转给我?我今天去银行查了,可没有钱进来啊。”
那头舅舅说了什么,陈凤霞没听到。
她就看见丈夫冷笑:“舅舅,你这话说的就没意思了啊。房子盖起来了又怎么样?你可别忘了宅基地手续还没办。你们随便在我的宅基地上盖房子,我说推倒就推倒啊。”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连电话筒都盖不住。
郑国强也不吭声,一张脸面无表情,只由着对方说,权当电话那头在放屁。
陈凤霞直接朝丈夫伸出手,示意丈夫将电话给她。
她接过话筒,就朝那头笑:“舅舅,我喊你一声舅舅,你别忘了,担保人是你。你大外甥要是还不起的话,这2万块钱你掏!
咱们不扯有的没的,我没记错的话,房子还没盖的时候,县里头就已经下去人丈量过面积了吧。你倒是说说看,后面盖的房子应不应该作数?您要是不知道的话,我跑一趟县里,找领导干部好好问问看!”
她是知道安庄的拆迁最后不过一场空。可其他人不晓得呀。
现在老家那边家家户户有宅基地的盖楼房,没地的赶紧加两层,人人都指望靠着这事儿发财翻身呢。
这时候要是有谁断了他们财路,那简直相当于刨了祖宗的坟。
陈凤霞冷笑:“我实话跟您说,舅舅,你们家都已经把我们国强赶出安庄了,我们在江海买个房还欠了一屁股债。
你们要是不让我们好过,我们也光脚不怕穿鞋的,大家都别想痛快。
反正我们人都不在安庄了,我们也不怕村里头的人戳我们的脊梁骨。
两万块,一分不能少。但凡少了一厘钱,你就等着县里派人扒房子吧,违章建筑!”
说完,她“啪”的一下挂掉了电话,杀气腾腾地吩咐郑国强:“今天你必须得把钱给我带回来。”
郑国强本来还情绪波澜起伏,结果被他老婆闹这一出,反而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呀?”
“替你当坏人啊!”陈凤霞一本正经,“一人一回,咱们通力合作,效果更好。”
大年初一的下午,她阿爹阿妈又打过电话过来,态度强硬地勒令她必须得回家做饭招待客人。
老两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天底下没有儿子在厨房忙碌的道理。陈文斌必须得在堂屋里招待亲戚,那烧饭的当然得是陈凤霞。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男主外,女主内。到哪儿都跑不了这规矩。
结果郑国强接了电话就直接笑:“阿爹,凤霞忙了一年了,我们家年夜饭就是我烧的。我舍不得我老婆累着,想必阿爹你也舍不得你女儿辛苦。我们就不回去给你们添麻烦了,免得还要再烧我们的饭,文斌会更辛苦。”
电话挂掉的时候,陈凤霞都在旁边笑疯了。她只要想想那边人的脸,就痛快的不行。
现在,她也冲着丈夫笑:“你那会儿心疼我,现在该我心疼你啦。”
郑国强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这人真是的,越来越肉麻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