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霞擦了一面墙的窗户玻璃,活动中心就开始招呼老头老太太走人。
一个打麻将打的正上瘾的老头不满地抱怨:“不还剩五分钟吗?”
他白了眼在水桶里搓抹布的陈凤霞,气呼呼道,“还没关门呢,就拿扫把赶人啊?”
陈凤霞满脸窘迫,只埋头干自己的活。
旁边的老太劝了句:“好了好了,走吧,公家不就这样。”
等到这群老头老太太走光了,小赵才啐了口,丝毫不掩饰嫌弃与厌恶:“天天过来蹭茶水跟免费空调,还真当成自己家里头咯。恨不得睡在活动中心才痛快是吧。”
陈凤霞心狂跳,她就想睡在活动中心啊。
小赵发完牢骚要下班。临走前,她把一包瓜子全塞给了陈凤霞:“吃吧吃吧,还是上次茶话会剩下来的点。再不吃要哈掉了。”
其实她可以带回家自己慢慢吃,可今晚她约了刚确定关系的男友吃饭。一包瓜子塞到包包里,就算硬塞下了,鼓鼓囊囊的也不好看。
陈凤霞虽然知道对方是顺手的人情,却还是满心感激。人家不想跟她个清洁工结善缘,随手丢了又怎么样?
她赶紧道谢:“哎哟,小赵姐,你真是人美心善。谢谢啊,你路上慢走,千万打伞。”
男友已经在活动中心门口等着了,小赵咯咯笑着跟同事道别,跟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过去,瞧着幸福得不得了。
陈凤霞有些羡慕。
她跟郑国强是相亲认识的,压过两回马路,家里头觉得还行就匆匆忙忙安排婚事了。
其实当时爹妈催得急,连郑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都没摸清就急着送她出门,是因为当时她弟弟已经跟弟媳妇谈上了。
农村的规矩,没有姐姐还没出门,弟弟先讨媳妇进门的道理。
后来她自己当妈了,急着给郑明明找对象时,郑明明就拿这事刺她:“怎么,你自己心甘情愿为弟弟牺牲,也想我干同样的事吗?你讨你的儿媳妇好了,干嘛拉上我?”
陈凤霞看着小赵小鸟依人靠在男友身旁,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分着吃一盒冰淇淋,心中满是惆怅。
其实大女儿从来不谈恋爱好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上辈子结婚生儿育女又怎样,算谈过恋爱吗?没有吧,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而已。
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拎着包下班走人。到最后张主任才过来塞给她两把钥匙,还东张西望了回再开口:“我们早上八点钟开门,七点五十的样子差不多大家过来。你在这时间前面把卫生做下。”
说话的时候他有点心虚,这其实相当于让人家一大早再过来打扫趟卫生。就这点儿工资,人家估计会翻脸。
“算了,你晚上顺便打扫吧,省得多跑一趟。反正一夜的功夫,也落不下什么灰。”
“没事。”陈凤霞已经收起了钥匙,还感慨了句,“哎呀,主任,我看你们也好辛苦哦,这么早来,这么晚走。人家机关好像朝九晚五的。”
张主任像是找到了能发牢骚的对象:“可不是,基层就这样,脏活苦活累活都是我们的。”
他话说了半截子,又硬生生地刹住车,强行升华,“没办法,都是为人民服务,革命的螺丝钉啊。”
陈凤霞笑呵呵:“要不怎么您是领导呢,觉悟就是高。”
被拍了马屁的张主任飘飘然地走了。看着空荡荡的活动中心,陈凤霞高兴得真是能跳起来。
这么大这么宽敞,要是她家在城里真有这么套亮堂的房子就好了。到时候,坐在里头不吃菜光是白米饭她都能干下两大碗。
陈凤霞越想越心神摇曳,郑国强抱着儿子带着女儿过来给她送晚饭的时候,她都没打开饭盒看一眼,便迫不及待地问丈夫:“买房子的事怎么样了?”
郑国强愣了下,下意识地摇头:“不行,太贵了,最便宜的也要五万六。”
这都差不多是他们全部积蓄的两倍了。有这钱,在村里头能盖栋三层楼了。
陈凤霞不假思索:“买,三万块钱首付,两万六贷款,赶紧买。”
“贷款?!”郑国强瞪大了眼睛,“贷什么款?”
陈凤霞就烦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屁大点儿的事情都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她说话的语气也不痛快了:“当然是银行贷款了。”
郑国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上哪儿找银行贷款去,又不是开公司的人。”
1996年,商品房都是个相当新鲜的概念。城里人基本上等待单位分房,农村人都是自己盖房。那些商品房都是给外国人跟侨胞买的,在大部分人眼中,根本和自己没关系。
陈凤霞看他摇头更烦躁,这人又是这德性。上辈子就这样,不管碰上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往回缩。
就连郑明明都私底下跟她这个妈抱怨过遗传了父亲胆小怕事的个性,感觉自己遇事不够果断勇敢,错失了很多宝贵的机会。
“房贷!银行专门的贷款项目!”陈凤霞拉长了脸,“又不是欠钱不还,怎么就不能贷款?”
郑国强还是摇头,下意识地否定:“银行就是放款也是给有稳定工作的人,我们户口都不在这儿,哪个银行敢借钱给我们?”
陈凤霞简直不耐烦跟这人解释:“房子就是抵押品,还不了钱,银行不会把房子收回头啊。”
结果这话一说,郑国强的脸都白了,声音也高了起来:“那我们的三万块不就打水漂了?”
这可是他们夫妻俩口挪肚攒下来的血汗钱。本来他想着回家盖了楼房,实在不行干脆跟老婆孩子回去过,总比现在自在。
至于小孩上学的问题,城里头条件的确比农村好,可他自认为当年成绩不差。
连公社高中校长都想留他在学校当老师。
可刚好他毕业那年听到风声说公社高中要撤销合并了。校长自己是调去了更大的公社当副校长,却没办法带他走,就退而求其次,想让他进初中。
可惜还是晚了步,因为初中老师已经定好了。
最后校长带着他想先屈就在小学里,后面再想办法往上调。偏偏新安排的小学校长跟这位高中校长一直不对付,死活卡着不让进。
刚好当年征兵,公社推荐了郑国强。那时候正值七十年代尾巴尖,农村不知道外头的世界已经变了,还以为当兵是端一辈子的国家铁饭碗。
郑国强家里头就一个没儿女心只管自己潇洒的寡母,哪里晓得许多。他错过了当老师的机会也没多难过,就胸口绑着大红花光荣入伍去了。
后来他看到以前在班上成绩垫底,高中根本上不下去的同学退休前还混上了高级教师,一个月拿着快万把块钱的退休工资,就在陈凤霞面前冒过话:“他当年考试就没及格过。”
从这个层面上讲,郑国强是学霸。如果不是当年刚恢复高考,好多农村孩子压根都不晓得这茬,说不定他早跳出农门了。
郑家的一双儿女在学习上没让大人操过心,说不定就是遗传。
反正有这层背景,郑国强感觉儿女的学业也不是大问题,这城里头当然不是非留不可。
陈凤霞却不这样想。
她一个活了一辈子又重生回头的农村妇女要还这样想,除非她疯了。
“贷款,买房,必须得买房。”陈凤霞冷着脸,“买了房才能落户口,大的小的才能在城里上学。不然以后怎么办?这事听我的,没商量。”
郑国强急了:“两万六啊,这贷款怎么还?明明不上学,小宝把嘴巴封起来吗?”
现在的义务教育可是有学杂费的,小孩子再省也要开销。
当初他们夫妻能攒下这三万块是因为两个人干活,基本上不花钱。女儿没上学时在农村也没啥开销。
眼下可不一样,眼下睁开眼睛就得往外头掏钱。
陈凤霞愈发不痛快,感觉自己上辈子之所以没享过一天福,就是因为摊上了这么个前怕狼后怕虎的窝囊丈夫。
“我闲着啦?我歇一天啦,我就没挣钱啊?”她越说越火大,看到丈夫站在原地都不晓得帮忙搭把手拖个地,更是头顶都要冒烟,“我过一天轻松日子了?我带着两个小孩还想着要挣钱让家里过好点。你就晓得要轻松,一点苦都不能吃。”
郑国强一开始还光听着不说话,等她说到“轻松”两个字时,就也挂不住脸了:“我老爷,我累一天回家烧饭带小孩,我歇着了?我在工地上累得要死要活,我轻松了?”
陈凤霞冷笑:“你不就烧个饭吗?你好累啊!”
郑国强当兵的时候干过司务长,烧饭手艺不错,到了陈凤霞弟弟陈文斌手下打工,这两年就干烧饭的活。
是不轻松,大夏天的热死人,可总比在工地上搬砖头强吧。
结果她这话捅了马蜂窝,郑国强顿时就炸窝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鼓鼓地跳:“好大的便宜哦,你们老陈家给我占了好大的便宜。一天三块钱的伙食费,我贪了好多钱回家哦!都放火烧了吧!当然得换人,千万不能让我蛀空了。”
说着,他抱着怀里头的儿子,头都不回,扬长而去。
陈凤霞叫他没头没脑的话一顿劈头盖脸,愣在了原地。
足足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反应过来丈夫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
陈文斌不让他这个姐夫继续干烧饭的差事,安排他当小工了。美名其曰,夏天日头长,晚上要吃夜宵补充体力,姐夫他得回家照应老婆小孩,还是在工地上干活时间灵活。
其实是陈文斌老婆高桂芳不痛快,老觉得大姑姐一家占了便宜,郑国强肯定克扣工人的伙食费,中饱私囊了。
别看每人一天三块钱,那也上百号工人呢。这一人抠下一块钱,一天也是一百块。
她也不看看现在外头的东西是什么价。鸡蛋都四块钱一斤,工地上都是重体力活,不吃足了油水,工人哪有力气干活?
非得跟她一样,一天三顿大白菜,煮好了才往上头泼一勺油泛起油花当加过油;结果叫人直接掀了菜盆子才好?
再说郑国强在社办厂当供销科长时都没往家里拿过东西,何况是在小舅子手下讨生活。
真当他不要脸吗?
陈凤霞想清了前因后果,也就恍然大悟为什么丈夫昨天下班回家会说:“哟,你晓得我回家吃饭”的话了。
以前他都是烧饭的时候,顺带着解决了晚饭再回来,这样就是吃也能省下点口粮。
他昨晚以为她知道了他在工地上被小舅子赶去做小工的事了!
难怪今晚他要气成这样呢。
郑明明看着母亲灰暗的脸,再想想父亲怒气冲冲推门而出的背影,一时间吓得心惊胆战,只可怜巴巴地提醒母亲:“妈,吃饭了。再不吃面要坨了。”
陈凤霞没滋没味地打开了饭盒盖子,里头的面疙瘩可不要成糊糊了。
郑明明讨好地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替爸爸说好话:“爸爸说,妈妈你辛苦了,要多吃油渣。”
陈凤霞看着饭盒里头的油晃晃的西红柿油渣面疙瘩,材料都是实打实的,而且这西红柿跟大白菜肯定都用猪油炒过,瞧上去都不一样。
上辈子虽然家里头她做饭多,但一双儿女私底下都讲爸爸做饭好吃。陈凤霞也承认,在烧饭做菜这方面,丈夫的确有些巧心思。
她捞起一筷子放进嘴里,确实好吃。
郑明明趁机问母亲:“我把弟弟抱回来吧,外面热。”
她都不敢说去找爸爸。
陈凤霞头也不抬:“没事,你爸会自己回来的。”
郑国强纵有千般不是,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是很关心儿女的。小儿子被他抱出去了,她不担心。
她就抓了瓜子给女儿:“你吃点儿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