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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复得

尉迟越忽然倒下, 贾七等一众侍卫大骇, 忙奔上前去将他扶住。

贾七不经意触到他的手心, 心头不禁咯噔一下, 对众人道“殿下发热了,赶紧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迟越用力掐了一下手掌, 模糊的视野清晰了些。

他摇摇头“无妨。”

说罢直起腰, 推开搀扶他的侍卫,往前趔趄了一步“孤去找太子妃。”

他的小丸还在等他。

风雨那么大, 不知她淋湿没有?会不会着凉?

侍卫们对视了一眼,心中无奈又苦涩,只能小心跟在他身边, 一起在尸堆中翻找。

有侍卫来禀报,城中突骑施人已经清剿殆尽, 其余残兵逃的逃,降的降, 俘虏了上千人。

尉迟越只是点点头“交由子总管全权处理。”便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大雨滂沱,将城中的一处处火焰浇熄, 水慢慢积起来,和着雨水与泥浆, 成了一片沼泽。

尉迟越在泥泞中跋涉,双脚渐渐没了知觉,神智亦开始模糊, 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像雨水洗刷过的天空。

他后背上寒意阵阵, 浑身冰冷,只有贴着心口的一处温热——那是他收进怀中的书信。

它引诱着他将它展开,看一看小丸最后给他留了什么话,这种诱惑越来越强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看,只要不去看,便没有诀别,他们就还没走到终局。

他不知蹚过了多少条血和雨汇成的河,雨停了,天空渐渐泛起了香灰色。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找了一夜。

侍卫们提着的风灯早已燃尽。

时间一点点流逝,所有人都明白,太子妃生还的希望也在一点点破灭——若是她还活着,知道援军抵达,便是自己不能回刺史府,也定会叫人去传信。

贾七借着微明的天色看见太子脸色苍白中泛着些许不祥的青灰,双目赤红,目光空洞。

他暗自心惊,跟随太子多年,他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如果他们真的找到太子妃的尸身,太子会做出什么事?

他有些不寒而栗,不敢想下去,只能继续找。

香灰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了瓷胎的颜色,然后是鱼肚白,接着晨曦破开云层洒向人间。

天亮了。

尉迟越心里的天空却渐次暗下来,就像太阳在渐渐死去。

他为何要将她一个人留在灵州?

他为何要将她带来灵州?

他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娶她为妃?

她上辈子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这一世本有美好姻缘,本可以安稳一世,顺遂一世,美满一世。

是他为一己私欲娶了她。

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太阳。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有人高声叫嚷”殿下,娘子找到了——“

尉迟越转过头,一脸茫然,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只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贾七惊喜交加“当真?”

一人一马转眼到了跟前,那侍卫急不可耐地跳下马,溅了一声泥水“真的,娘子此刻就在西南两里善嘉坊的云居寺内。”

贾七又问“娘子可无恙?”那侍卫觑了眼太子,有些欲言又止“……娘子受了点伤,此时还未醒过来……昨夜寺尼发现娘子昏倒在道旁,便将她背回寺里救治……医官已经赶过去了,仆得到消息便来禀报殿下……”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经从他手中夺过马缰,翻身上马,朝着西南疾驰而去。

他在山门外下了马。

一个知客尼迎出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尉迟越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已经哑了。

幸而那寺尼猜到他来意“檀越可是为了昨夜寺主救下的女檀越而来?”

尉迟越点点头,用嘶哑的嗓子憋出两个字“有劳。”

寺尼道“那位檀越在寺主院中,请随贫尼来。”

尉迟越跟着她穿过中庭,经过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庭中种了一棵高大的薝卜枝,昨夜一场暴雨,碧叶如洗,细碎的黄花落了满地。

晨风将清香散播,花香中有淡淡的烟气。

前面佛殿中传来寺尼们的诵经声,梵音与花香缭绕,令人恍若置身于梦中。

寺尼撩开西厢门口的竹帘“檀越请。”

尉迟越的心脏紧紧一缩,忽然辨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他生怕把自己惊醒,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房中放着张窄小的杂木床,一个身着灰色法衣的老尼坐在床边,正数着念珠低声诵经。

青色纱帐中,隐约可见一张苍白的脸。

寺尼双手合十向他行礼“檀越可是这位女檀越的家人?”

尉迟越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她是我妻子。”

寺尼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露出悲悯之色“昨夜贫尼经过一处失火的宅院,见这位檀越倒在后窗下,身上有几处伤,倒是无碍,只是吸了烟气,一直昏睡到现在。”

她顿了顿道“贫尼听人说,若是一日夜间能醒来,便无大碍,若是……”她没再说下去。

尉迟越向她道了谢,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地撩开纱帐。

沈宜秋双目紧阖平躺在床上,额头、手背和胳膊上有几处擦伤。

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尉迟越见过她的睡相,她睡着时绝没有这般乖巧。

他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到她便像烫到了一般缩了回来。

如果这是一场梦,一定会在碰到她的刹那醒来。

他只敢用目光描摹她消瘦了许多的脸颊,有些下限的眼窝,微微上挑的眼尾,蝶翅般的睫毛,失去血色的双唇。

他甚至不敢呼吸。

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用指尖轻触了一下她的手背。

只那轻轻的一触,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变成了岩浆,重新向胸膛中汇聚。

太阳在一堆冷灰中复苏,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燃烧。

他又能感觉到痛了。

锥心刺骨的痛,差点失去她的痛,在失而复得之后,终于变本加厉向他袭来。

他痛得躬起了背,几乎喘不过气来。

新生的太阳在他胸口紧缩,喷薄,灼烧,烧化了他的肋骨。

他跪倒在床前,凑到她耳边,声音喑哑,像是刮擦旧铁器“小丸,别睡了,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