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猎犬栽进水潭中, 便即沉入水中, 那兔子也惊了一跳, 愣愣地望着落水狗, 连逃都忘了。
尉迟越“腾”地站起身往狗落水的地方跑去。
沈宜秋见太子神色焦急, 料他第一回养狗,便跟上去劝道:“殿下别担心,狗儿天生会凫水的……”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破水而出, 甩甩水珠, 便仰着脖子,四肢在水中刨动,果然在水潭中绕着圈游弋起来。
沈宜秋笑着看尉迟越, 却见他脸上的焦急之色并未稍减, 反而对那猎犬叫道:“狗, 上岸来!”
小猎犬平日被黄门、宫人们称作“小日将军”, 并不知道太子那声“狗”是在唤它, 仍旧自顾自在水中游着,游一会儿, 又把头钻进水中,过一会儿再探出水面。
尉迟越让黄门将它顶上白毛用螺子黛染了,再涂以浓墨,在小雨中淋个一时半刻也不会露馅, 可是哪里经得住这样反反复复, 尉迟越又不能跳进水里去逮它, 只能干看着。
不一会儿,它脑门上的墨便化在了水中,好在墨色并未脱尽,又有螺子黛打底,那白色月牙斑并未显现出来,只是那一撮毛变成了炭灰色。
沈宜秋本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小猎犬戏水,看着看着只觉那狗儿头顶的一撮毛有些古怪。
正兀自纳闷,待要定睛看清楚,尉迟越却挡在她身前:“别理那蠢笨不堪的狗儿了,孤说好要教你打猎的。”
说罢拾起弓,从箭袋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挽弓搭箭,正要对着岸上那只看热闹的傻兔子射出,沈宜秋忽道:“殿下等等。”
尉迟越见她秀眉微蹙,知她动了恻隐之心,便即放下弓箭:“罢了,这般静谧之地,弄得风毛雨血也可惜,今日不射了。”
沈宜秋暗暗替那傻兔子松了一口气,兔子也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往草丛中蹦跳。
就在这时,池中的小猎犬察觉动静,朝岸边一张望,看到它的猎物竟不告而别,忙快速游到岸边,四足并用爬上岸,来不及抖一抖毛,便朝林中冲去。
猎狐犬奔驰起来迅猛如电,沈宜秋隐约看见草丛中一黑一灰两团活物扑腾扭打在一起。
少顷,小猎犬便叼着灰兔子朝他们跑过来。
沈宜秋一看那兔子,蔫头耷脑的,四腿不时挣动两下,倒是还活着,也未见血。
猎狐犬跑到两人跟前,将兔子放在地上,那灰兔子打个滚,突然发足狂奔,瞬间蹿出一箭远,小猎犬的速度却比它更快,再次追上去将它擒拿抓获。
尉迟越见沈宜秋蹙着眉,揪着袖子,便即对她道:“你想要那只兔子么?孤替你捉来。”
不等沈宜秋回答,他便走上前去:“日……狗儿,把兔子给孤。”
小猎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好奇地打量着灰兔子。
尉迟越颜面全无,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有了前次的教训,用前腿将那兔子摁在地上,摇摇尾巴,冲它吠了两声,兔子已经放弃了挣扎,仰天躺着听天由命,小猎犬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起兔子的毛来。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只觉脸都被这不争气的狗儿丢尽了。
沈宜秋却是乐不可支:“殿下的狗儿真有意思。”
尉迟越道:“是五郎弄来的,孤只养了两个月,它这性子多半是随了原主人。”
小猎犬将那兔子舔了一回,便不知拿它如何是好,却不舍得将兔子放了,对着主人呜呜直叫,尉迟越简直没眼看:“罢了,带回去养在一起吧。”
说罢抽出根衣带,牵住兔子一条腿,拴在一棵桃树上,摸完兔子,他想起那野兔从降世以来便不曾沐浴过,只觉手臂上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连忙去潭水中浣手。
待他回过身来,却见沈宜秋正拿着条帕子替小猎犬擦毛。
尉迟越一惊,待要上前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沈宜秋照着小猎犬脑袋上一顿擦,头顶的斑纹便显现出来,虽然并未恢复雪白的本色,仍是灰扑扑的,但清清楚楚是个月牙形状。
沈宜秋拿着帕子的手一顿,世上断然没有这么巧的事。
她想起方才太子的话,这狗他养了两个月,往前一推,恰好是在她生辰前后,他为何去寻这条狗,为何临到头来换了别的生辰礼,又为何大费周章地将斑纹遮盖起来,她片刻之间全明白了。
她目光动了动,抬起眼去看尉迟越,只见他神色紧张地觑着她,眼眶忽然有些酸胀,忙低下头去,继续替小猎犬擦毛,一边道:“这谷中暖和,外头却冷,虽然是狗儿,受了寒也要生病的。”
她仰头尉迟越笑了笑:”妾小时候养过狗儿,殿下政务繁忙,想来也没有时间照料,若是殿下放心,便将它放在承恩殿,妾替你照看吧。”
尉迟越知道她已经全明白了,不禁有些赧颜,蹲下身,摸了摸小猎犬微湿的脑袋:“它的名字叫日将军……”
沈宜秋微微一怔,随即对着小猎犬轻声道:“将军。”
尉迟越揽住她的肩头,在她鬓发上吻了一下:“别难过,孤……”
沈宜秋把头靠在他肩上:“妾知道,多谢殿下。”
小猎犬见两人只顾自己凑着头,将它冷落在一边,不甘心地往两人之间挤,被尉迟越推了出去:“脏死了。”
日将军一向百折不挠,继续绕着两人打转,见旧主人不搭理它,便去向新主人献媚,用脑袋蹭太子妃的手背,又在她眼前打滚,呜呜叫唤着摇尾乞怜,把邀宠献媚的功夫尽数施展。
沈宜秋果然叫它蒙蔽,向尉迟越要了肉脯,撕成小片放在手心里一点点喂它。
待它一身皮毛晒干,她更是将它抱在怀中,不住地抚摸,竟舍不得放下来。
太子被冷落在一边,黑着张脸,乜着他千方百计寻觅来的猎犬,只觉嘴里发苦。
两人一犬在山谷中消磨了半日,谁都不想离开,奈何闲适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山上隐约传来鸣金之声。
尉迟越轻轻摇了摇枕在他臂弯里打盹的沈宜秋:“小丸,该回去了。”
今夜皇帝要在集灵台大宴群臣,赏赐围猎中表现出众者,太子自然也要列席。
沈宜秋悠悠地醒转过来,揉揉惺忪的睡眼,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待看清楚身边人和周遭的风景,方才想起是在山中。她方才似乎做了什么好梦,虽记不得了,暖融融的感觉却留在心间久久不散。
尉迟越见她眼中含笑,不禁也笑了。
两人坐起身起身,将彼此身上沾着的草茎枯叶摘干净,然后牵着兔子带着狗,往来时的山洞走去。
走到洞口,沈宜秋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尉迟越道:“你若喜欢这里,来年冬天孤再带你来。”
沈宜秋点点头。
尉迟越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下回定要带上巾栉和换洗衣裳。”
沈宜秋双颊变得绯红,尉迟越看看她,又看看天边流霞,只觉她比霞色更艳丽。
两人穿过山洞,回到下马之处,随从们四散在山间,休息的休息,饮马的饮马,见两人出来,连忙牵马整装。
尉迟越将狗、兔和弓箭交给黄门,翻身上马,接着握住太子妃的手轻轻一提,又在她腰间一托,便把她抱上了马。
沈宜秋一回生二回熟,没了方才的抗拒。
一行人沿着原路折返,向山上集灵台行去。
尉迟越不像来时那般策马疾驰,让马不紧不慢小步踱着——难得哄得她愿意与她同骑共乘,他只盼着这段路再长些才好。
山中暮色渐起,霞光消隐,雾霭弥漫,远处山峦由苍青转为暮紫,山麓的宫城亮起点点灯火,璀璨如繁星。
晚风吹拂,带来阵阵寒意,尉迟越将沈宜秋紧紧裹在大氅中。
沈宜秋被男人圈在怀中,后背贴着他炽热的胸膛,周遭满是混合着沉水香的男子气息。
方寸之间仿若阳春,腊月的寒风尽数被他挡在外头。
马在山道上小步奔跑,一颠一颠,沈宜秋只觉眼皮发沉,不觉靠在太子的怀里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恍惚听见有人唤她“小丸,落雪了。”
她仍旧闭着眼,喃喃道:“阿耶,到家了么……”
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睁开眼睛往外一看,只见沉沉的暮色中,柳絮般的雪片在风中飞旋飘舞。
她转过头,仰起脸问太子:“殿下,集灵台到了么?”
尉迟越紧了紧手臂,低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就在前面了。”
到得集灵台,夜宴还未开始,两人先去向皇帝问安。
皇子、公主们早已到了,正齐聚一堂显摆围猎第一日的收获,互相挤兑揶揄,笑闹个不住。
四公主一见两人,立即笑道:“你们俩到哪里躲清闲去了?”
尉迟越笑而不答。
四公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好半晌,沈宜秋叫她看得双颊晕红。
她来时虽已整理过衣衫,但衣裳上的皱褶怎么也抚不平,发髻也有些散乱。
四公主一个过来人,如何看不出端倪,登时眉花眼笑,朝太子乜了一眼。
二公主也凑过来:“三郎今日打到些什么?”
尉迟越大言不惭:“一只兔子。”
二公主笑道:“啊呀,果然收获颇丰。”
众人都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俱都笑起来。连皇帝也不禁想起年少时的情怀,露出怀念的笑容。
只有一个人站在角落中,落落寡欢,脸色沉得似能滴下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