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吃着蒟蒻。
里里外外都染上了酱油的颜色,正是阿德的蒟蒻。但平四郎不在阿德的铺子,煮着蒟蒻的,也不是阿德那口熟悉的大锅。
“会不会有点咸啊?大爷?”
阿德一手拿着勺子问道。在灶前挺立如金刚仁王像的模样,倒是没变。
“这里的锅子,我还没拿捏好。原来那口锅子,就跟我的掌心一样,闭上眼也煮得出相同的味道。”
“煮汁你不是搬过来了吗?”
“嗯,有一半还能用。又是盛又是滤,手忙脚乱了好半天。不过锅子一换,煮汁的味道好像还是有点偏。”
一定是锅锈味不一样,阿德一边点头认可自己的话。“我的锅子啊,已经用到直接拿来啃就是那个味儿了。”
在灶旁台上切大葱的小姑娘噗的一声笑出来,阿德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你笑什么?是真的。锅子这种东西,小心照顾,久了会把味道记住的。”
小姑娘拉长声音回了“是”。她很瘦,手脚纤细,脖子连平四郎都能单手勒紧似的。不巧的是,那长相又很难说如人偶般可爱,像纸娃娃般柔弱倒是真的。
她是阿德的帮手,名叫阿纹。另外还有个二十岁来岁的姑娘叫阿灿,看起来凶巴巴的,至少,她刚才看平四郎的眼神是十足阴狠。
这家铺子,本来是名叫阿峰的女子经营的小菜馆,与阿德的卤菜铺只隔了两户,曾有一段极短的期间,是阿德可恨的竞争对手。
这阿峰留下阿灿和阿纹失踪,是前天一早的事。住在铺子里的两人一醒来,主持大局的老板娘已收拾了随身物品消失无踪,两人又哭闹又惊慌失措的,阿德看不下去,就说了几句——
于是,便由阿德照顾她们了。
当然,阿德打的是暂代的主意,她完全没打算取代阿峰。既然不知阿峰为何离开,搞不好她又会突然回来。但这段期间总不能叫阿灿、阿纹喝西北风,只是权宜应变而已——这是阿德的说辞。
其实,要是看到黑痣显眼、眼尾吊起、脸色苍白的阿灿,和骨头都还没长硬、弱不禁风的阿纹,两人手牵手不知所措地哭着,平四郎一定也会兴起同样的念头。爱管闲事的老毛病不是阿德才有。
只不过,管闲事管得太忘我,顾不得自己的铺子,这就是阿德之所以为阿德了。
平四郎五天没来幸兵卫杂院了。在得知这五天当中,阿德的卤菜铺关门,本尊移到阿峰的小菜馆时,起先大吃一惊,知道缘由后不禁大笑。原来阿德最引以为豪的锅子烧焦了,不得不借用小菜馆的炉灶和锅子。
“昨天啊,我要这两个孩子整理家里,做些有的没的。这期间,我还是看着锅子,我也是有生意要顾的。可是,这两人实在太没用,我忍不住也跟着动手,帮这帮那的,连锅子底下还升着火都忘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端着大碗来买卤菜的客人告诉她“大妈,你的锅子冒烟了呢”,阿德恐怕还丝毫不觉。真是没办法,平四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察此乃上风处,为阿德太君毕生大恨。这就像战记吗?谓之:鞭声肃肃,锅底夜破。”
阿德不满地叨念“大爷真爱说笑”,自己也笑了。
平四郎到这儿时,幸兵卫前脚才刚走。说是来看看情形,进了后面房讨了茶要喝,一见平四郎却忙不迭躲得不见人影,可见原是要谈房租。阿德带着破了洞的锅子,仍在自己的住处起居,今后似乎也是这个打算,因此那边的房租不能不付。那么,这边阿峰的房租又如何?幸兵卫是来谈这事的。想必他是要说,无论什么原因,既然阿德都接下了小菜馆,准备以阿灿、阿纹为帮手做生意,就得照规矩付房租才行。
但平四郎知道,阿峰在开这家铺子时,已先缴了半年的房租,还另给了不小的红包。阿峰一个月前才搬到幸兵卫杂院,换句话说,应该有好一段时间不必为房租发愁。
即使如此,他仍来催缴房租,不愧是认钱不认人的幸兵卫。一见平四郎便溜之大吉倒也可爱,但那管理人长成算盘珠子状的心脏滴答作响,平四郎可都听在耳里。
再提一事,平四郎也知道阿峰的隐情。冈引政五郎逮到那女人性命灵魂所系的情夫时,平四郎就在现场,而告诉阿峰这个名叫晋一的情夫已被绳之以法的,也是平四郎。
阿峰为何消失?她到哪里去了?此刻又在何方?晋一人在牢里,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只不过,无论阿峰突然离去的原由在旁人眼中多没道理,与晋一有关却是千真万确。
尽管不请教吟味方不准,但晋一杀了人,似乎还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不是轻判流放孤岛就能了事。然而,阿峰或许还抱着一丝指望,下定决心若他被判流放八丈岛,她也要渡海追随。无论如何,心爱的男人遭官府绑走,哪还有心思在这里开什么小菜馆!就这点来看,说平四郎是迫使阿峰出走的元凶也不为过。
阿峰身怀巨款,但这些钱全不见踪影。平四郎脑中突然想象起阿峰徘徊在不良分子聚集的昏暗酒馆或箭场,四处问那些眼神不善、面相凶恶、浑身恶臭的男人“有没有人肯帮忙逃狱,钱不是问题”。然后,又如挥走在眼前盘旋的飞虫般,将这番想象赶出脑外。那种女人——不,沦落成那副德性的女人,什么忠告和劝诫都没用。阿峰早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吧。
总之,这时候只要提醒阿德,万一阿峰回到幸兵卫杂院,她自己不要吃亏就好。即使是这点小事,对平四郎也是相当大的负担,因为还有另一件更为沉痛的事。
佐吉现在怎么样了呢——
前天晚上和久兵卫谈过一次,终究也只能打道回府。
久兵卫表示,不会将佐吉当杀害葵的凶手送官,一定会把佐吉送回他老婆阿惠身边,同时也将不惜代价,小心打点设法销案,不致对他日后生活造成任何影响,恳请平四郎暂且忍耐。久兵卫说这话时头都贴在榻榻米上了,最后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
为了带回佐吉,平四郎也尽力了。只是,在双方一来一往的僵持中,他愈来愈泄气。平四郎与久兵卫——应该说,与凑屋总右卫门之间,想法严重分歧。凑屋那方认定是佐吉杀害了葵,除此之外别无可能,才反复大力保证会“设法销案,不伤害佐吉”。
然而,平四郎要的并非这样的保证,他认为佐吉不会杀害葵。
不,他也没把握。佐吉与葵之间如此复杂,母子亲情或许曲折,或许变形,或许绝情。平四郎也以为,若老实温和的佐吉逼不得已要伤人,那个人大概就是葵了,再不然就是凑屋。如果佐吉想干掉凑屋总右卫门,他甚至愿意帮忙。
但,目前案情仍不明朗,什么都还没能掌握。因此平四郎的请托是,别认定佐吉是凶手;究竟是谁杀了葵,为了查明真相,也让自己相助一臂之力。然而久兵卫只一味地打躬作揖,开口闭口便是“请大爷原谅”。照这个样子,就算谈到将军换了三代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平四郎才暂时罢手。
既然凑屋声称将力保销案,佐吉应不会再有大难临头。在芋洗坡的番屋过个一晚,顶多两晚,就能回家了,之后再单独与他深谈吧。平四郎决定把今后的事留到那时商量。
临走之际,平四郎先到芋洗坡的番屋一趟。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因为弓之助在那里。他假装成佐吉的小弟混进去,在平四郎到大宅办事时,已完全主掌了番屋。以芋洗坡一带为地盘的钵卷八助头子,及其手下大个头杢太郎,都中了弓之助的魔法,要他们往左,便不会往右。多亏如此,佐吉才能松口气,没受到任何盘问,也不必听到半句尖刻的话语。
即便是这样,见到平四郎时,佐吉尽管双手被缚在柱子上,仍羞惭地低着头。平四郎生平头次体会到满肚子话却一句也说不出的滋味,任何言语都无法传达自己的心意,至少在这里不行,光是别让弓之助放出的烟幕变淡就够他烦了。
“大家都很担心,我也是。”
短短说一句,平四郎的视线也落在脚边。
“很快就能回去了,到时再谈吧!”
然后,牵着弓之助的手往外走。弓之助精明得很,不忘再补一句:
“头子、杢太郎大哥,哥哥就麻烦您两位了。”
接着一路哇哇哭个不停,直到看不见番屋的灯光为止。
见离得够远了,弓之助又恢复原本精神奕奕的模样。
“姨爹,您不要紧吧?”
“我吗?”
“是,您脸色很不好。”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的假哭是跟谁学的?”
“没特地去学,看多就会了,姨爹。该说是阅历吗?”
讲得可认真了。
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平四郎还官拜诸式调挂时,曾在东日本桥杂技棚里的一名女水艺人身上花了不少钱。这艺人的名字很有气派,叫“第三代白莲斋贞洲”,当时年纪快三十,也不年轻了。然而她却是仿佛天上才有的绝代佳人,表演也精采绝伦。
水艺人一般都会穿着帅气的裃和袴,女子也是如此,借以隐藏送水的机关。但贞洲却身穿隐约可见双臂的短袖薄衣,头上连个发饰也没有。修长的手脚轻轻一动,甚至能看到丰腴的肢体在衣内起伏。每当清凉的水自她的掌心、肩头射出,画出一道道弧形,观众无不惊叹连连,看得如痴如醉。
平四郎立刻着迷了。
每天都去看戏,同侪好友不发现也难。八丁堀宿舍像大家族般亲密,他那股热中劲儿,事情迟早会传入细君耳里。
平四郎的细君肚量极宽。
相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宿舍都知道了呢!听细君笑着这么说,平四郎一心以为会挨骂,却听细君细诉:
“我想过了。”
“想什么?”
“那位叫贞洲的女艺人,是不是和我年轻时很像?”
细君年轻时人称八丁堀西施。
“对不起,即使什么坏事都没做,我也会老。这阵子定是让相公无聊得紧。”
平四郎认错,为细君添购了新的窄和服。细君愉快地收下,真是大人大量。这令平四郎有了勇气说出实情。
他说道。我迷上的不是贞洲,是她的本事。这话若只是嘴上讲讲,不过就是男人花心时老掉牙的托词,但平四郎却非如此。他打从心底迷上了那“戏法”,想拜贞洲为师,学习水艺,然后也想一显身手,让看戏的人大声叫好,才会天天往戏班跑。
听了这话,细君当下柳眉倒竖。
“相公!”
语气之严厉令人不由得端正坐好。
“你这比花心还坏上百倍!”
这回平四郎着实挨了一顿骂。真不懂女人是怎么想的。
过了不久,官府以伤风败俗为由处罚贞洲,拘禁三十日。这对无伤大雅的庶民杂技表演而言,算是重刑。听说贞洲本人最后在失意中病逝。
“大概是水艺会让身体受寒吧。”
细君这么说,但平四郎肚子里却暗暗嘀咕“不是你咒她的吗?”至今他仍如此想,却讲不出口。
平四郎会忆起这段往事,是认为也许弓之助能当白莲斋贞洲的继承人。举起右手右边出水,扬起左掌左边出水,观众为之惊叹,为之倾倒。
平四郎确实很丧气,丧气到不得不去想这等可笑的事。
一路上,他将久兵卫说的种种告诉弓之助。弓之助则告诉他番屋中的情形——我什么也没能做,忙着演戏,也没能直接和佐吉兄讲上话。见他这么气馁,平四郎轻声安慰:只靠三寸不烂之舌,就把老奸巨猾的冈引老头,与长个儿不长脑的大块头笼络得服服贴贴,保护了佐吉,相当了不起。
“为什么呢?姨爹这些话安慰不了我。”弓之助说道。“我还是担心佐吉兄。”
“有凑屋在,他不会被送到小传马町的。”
“不是的,我不是担心那个。姨爹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吧?我怕的是事情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平四郎点点头,这孩子真的很聪明懂事。
“所以,我们得想想办法。”
“是!”弓之助以武者人偶义经般的表情应道。“一切都要等佐吉兄回来再商量,是吧?姨爹。”
接着,他就不再开口了。两人不知是谁牵着谁的手,默默回家。当晚,直到最后弓之助都没问:姨爹认为是佐吉兄杀了葵夫人吗?平四郎也没问弓之助怎么想。弓之助说话经常切中要害,光推论便神准,平四郎觉得那太不吉利了。
平四郎一回到宿舍就派小平次到大岛找阿惠,要她等佐吉一回家立刻通知他。然而,昨天没等到任何通知,一天便这么耗掉了。今天也还没有消息。佐吉是个守礼到有些食古不化的人,
若平安归来,或许会到平四郎住处拜访。然而,正因为这样,也或许不会捎来任何音讯。
另外,极有可能是凑屋交代了什么。即使佐吉在沉默中避不见面,决心不再与任何人有瓜葛,也不足为奇。
若真是佐吉杀了葵,就不用说了。
而若佐吉分明没杀害葵,却认为最好由自己承担一切,更不会有下文了。
平四郎受不了“等待”。无所事事地杀时间他很拿手,但“等待”与杀时间大不相同。
今早,平四郎到町奉行所办公后外出巡视,心想不如干脆跑一趟大岛,就算只能见到阿惠也好。既然这样,他便想带弓之助一块儿前往,但走向河合屋时又想,急不得。他已遣小平次去过,佐吉也需要时间平复心情吧。不,难道是还没从芋洗坡释回?也许钵卷八助比外表看来还不讲情分,凑屋要销案得大费周章。那么,不如找养八助头子当手下的同心佐伯还比较快……
平四郎东想西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幸兵卫杂院。“哟,大爷,这阵子都不见人影啊。”阿德这一消遗,他才回过神来。
——不过,来得正是时候。
多亏阿德烧坏了锅子,平四郎暂时忘掉眼前的难题,大笑一场。佐吉的事不能告诉阿德,但郁闷的心情在忙碌的阿德面前也消散了。
“喏,大爷,你瞧。”
一看,阿德拎着一截葱,是阿纹切的。不知是菜刀不够利,还是切法不对,那截葱由一片葱皮连成一串。
“皮还太硬了。”平四郎笑了。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就是这样,才不能不随时盯着呀!真是的,不知道阿峰到底怎么教你们的?”
阿德正气鼓鼓的时候,出去办事的阿灿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哦?是张熟面孔。
“这不是阿丰吗?”
平四郎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是弓之助的堂姐。
“姨爹。”
阿丰站在铺子门口恭敬地弯腰行礼,额头都快碰到膝盖了。
“我迷路了,幸好遇到这位姐姐。”
“这位大小姐,”阿灿一点也不可爱地扬起下巴,指着阿丰道。“到前面的木户番问幸兵卫杂院在哪里,人家明明跟她讲得清清楚楚,她还是迷了好几次路,走回町大门那边。”
“就是呀!”
阿丰却大方地笑着。因为刚才鞠了一个大躬,腰带都乱了。路过的秋风轻轻吹起腰带尾端。阿丰突然显得成熟许多。
“我是来帮弓之助跑腿的。他说,姨爹今天一定在阿德姨住的幸兵卫杂院。”
在阿德没生火的灶旁,平四郎拉过两个空酱油桶,与阿丰并肩而坐。
阿德的大锅洗得干干净净,底部朝天地在灶旁占了一席之地。锅底靠近正中的位置,透出一个约阿丰手掌大小的洞。那景象仿佛是锅子张开嘴吃了一惊,“哎哟喂呀,我身上破了一个洞!阿德是怎么搞的?”看来颇为有趣。阿丰这辈子没见过破底锅,感到非常稀奇,惊叹着抚弄了锅子好一会儿。
“弓之助交代,要我把这个交给姨爹。”
阿丰从怀里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一眼就认得出是弓之助的笔迹。
“弓之助昨儿个半天都在写这些。”
“里面是什么呢?”
平四郎边将纸摊开边问。明知看了就晓得,但他想探探弓之助向阿丰透露了多少。
阿丰头微微一偏,红叶发簪晃了晃。“我不知道。不过弓之助说,只要告诉姨爹,这是他将前晚番屋里的对话一句不漏地记下来的,姨爹就会明白了。”
真是心思周密得可佩的孩子。平四郎草草看过,原来如此,确实详细。连八助与杢太郎的闲话、街坊送糕点来,都一一记下。他也分了一个,觉得好吃。另一方面,佐吉仍什么都没吃。
里头没提到弓之助本身对此事的想法,完全是用来备忘的吧。
“多谢了。”平四郎对阿丰微笑。
“这是需要保密的事,因为弓之助很聪明,请他帮了点忙。”
“这样呀。”阿丰盈盈一笑,但那笑容立刻蒙上了阴影。“需要保密的事,请问……是像上次逮捕犯人那样吗?”
制服阿峰的情夫时,阿丰也扮成诱饵,助了一臂之力。平四郎不禁想起,当时由于正面看到吃定女人的坏蛋长什么模样,阿丰受惊过度、哭泣激动的样子。
“和那是完全不同的事,不用担心。”平四郎收起纸张。“能看到你这张可爱的脸蛋,姨爹很高兴。不过弓之助怎么不自己来呢?”
阿丰脸红了。“那是因……”
“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河合屋里有什么事?”
“不不,”阿丰红着脸摇头,小声说道,“弓之助昨晚尿床了。为此,伯伯、伯母骂得好凶,罚他今天一整天不准出门。”
平四郎仰天而笑。阿德的锅子也张大了嘴笑着。
“尿床是吗!”
“是的,很大一泡呢!铺盖都干不了。”
自阿德铺子小小店面看出去的一方天空一片蔚蓝,此刻连蜘蛛丝般纤细的秋日绢云也不见踪影。这般秋高气爽的天气都干不了,想必那是泡媲美洪水的尿。
“姨爹,别笑得这么厉害呀!”阿丰自己也笑个不停,却仍为堂弟讲话。“弓之助好泄气呢!将这信笺交给我的时候,眼里还噙着泪,说夜里做了好可怕、好可怕的梦。”
平四郎偷快的笑意顿时消失。
弓之助做的是怎样的恶梦?有谁出现在梦里?葵,还是佐吉?无论如何,必定与这回的案子有关,梦是弓之助烦闷的化身。信笺里什么都没写,或许是不敢写,而不是有意回避。
“那可真苦了他了,下回给他吃点好吃的吧!”
“好,他一定很高兴。”
阿丰开心地点头时,门外传来惊呼。
“咦?哎呀呀?”
平四郎觉得奇怪,只见有个巧鼻秀目的小个头男子正往这边看,那模样有如随时都会受惊飞走的麻雀。小小的发髻配上粗格子纹的和服,手上拎的那口长柄锅倒让他减色不少。
“八丁堀的大爷在此有何贵干?阿德姐……”
“你呢,又是哪位?”话才出口,平四郎便跟着想到。“啊,是阿德的客人吧。你要找卤菜铺的话,往前走第三户就是了。”
“往前第三户……”男子一手扶着店口的格子门,伸长了背脊往那边望,“不是小菜馆吗?”
“是啊。可惜那家小菜馆不开了,由阿德接手。你过去就知道了,她像个仁王金刚似地站在灶前。”
“哦……啊,真的,在在在!”男人脸上绽放笑容。“太好了,我一时还以为阿德姐出了什么事呢。”
“抱歉,吓着你了。我只是在这里打混摸鱼罢了。阿德可用不着我们奉行所公役关照。”
“大爷辛苦了”,小个头男子老练地打个招呼,快活地走了。外面传来他“阿德姐、阿德姐”的叫声。
“我听弓之助提过,阿德姨开了家可口的卤菜铺。”阿丰说道。“铺子搬家了吗?”
“发生了不少事啊。不过,也许算得上是长进了吧。”
其实,阿德多了两个手下,不如趁这个机会像阿峰那样卖起其他菜色,别只卖卤菜。平四郎往日总这么劝,阿德一直东躲西闪。这回可真是天意了,阿德最好乖乖听从老天爷的安排。
“姨爹。”阿丰端坐朝向平四郎。
“嗯?”
“我去相亲了。”
讲着她脸颊又红了,但这次是羞赧的缘故。阿丰的亲事平四郎也知之甚详。阿丰会成了诱捕嫌犯的饵,起因便是在此。
“哦,那好极了。”平四郎往膝头一拍。“那,如何?记得是红屋的少爷吧?”
平四郎总算想通了,不禁觉得自己太迟钝。初次见面时,阿丰活像弓之助这个人偶师操纵的人偶,今天却连随侍的下女都没带,独自找了又找来见平四郎,而且还这样面对面与他谈话。对如同生活在平地之上一寸,过着如梦似幻、不踏实日子的大小姐来说,这可是长足的进步。这进步要没来由,岂非怪哉?
“看上去还讨人喜欢吗?”
阿丰在面前合起双手,以触痒发笑般的声音应道:“是个非常怕羞的人。”
“比你还怕羞吗?那你们肯定耗了很久吧。”
“可是,他夸我的手很漂亮。”
平四郎对此也有同感,遗憾的是,阿丰称不上标致。但那双手极美,弓之助也曾形容为“如同观音菩萨的玉手”。
“是吗?真教人高兴啊。那么,少爷会好好爱惜你,让你那双手永远那么漂亮了。”
平四郎意在调侃,但阿丰似乎没听懂。她颊上胎毛闪着光,微微泛红,以更严肃的语气恳切地说:“第一次有人夸我,好高兴。”
这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说这什么话——或许会有人这么想,但平四郎能理解。从小有人小心翼翼地呵护,与不见得受到悉心照顾却常得人称赞,两者毕竟不同。
“至今也有很多人夸你啊,只是你没听到而已。这回是第一次听进去了。”
“是这样吗?”
“嗯,因为阿丰是个好姑娘啊。但愿这门婚事对阿丰未来会是最幸福的事。”
这原是商家与商家间的亲事,作主的是双方家长,若本人也不反对,应该就能谈成了吧。是吗,阿丰要出嫁了啊——一这么想,平四郎有些感慨。虽然才见过几次面,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家甥女,对她就满心疼爱之情了。
“我今天便是为了向姨爹禀报此事而来。就算弓之助没将信笺托给我,我也会求弓之助带我来找姨爹。”
平四郎开心地听了一会儿相亲时的细节,然后站起身,准备送阿丰回家。既然要等佐吉,一直待在幸兵卫杂院也不是办法。多亏阿丰幸福的笑容,让他心情大为好转。
平四郎出了铺子,想向阿德打声招呼再走,却见刚才那小个子男子还站在店前说话。若只是买个卤菜,应该早买完了,不提别的,菜早凉了。
“啊,大爷。”
阿德比男子先看到平四郎,出声叫人。
“刚才真是冒失了。”小个子男子行了一礼。仔细一看,他的嘴角下垂,面貌显得有些怯懦,但声音却有种独特的响亮。这人平日的营生,若不是时常要大声给人指示,便是自己需要大声回答——平四郎如此推测。他会是做什么的?
“真是伤脑筋哪!大爷也帮我讲讲他呀!”
“要我讲什么?”
“这位彦兄啊,在木挽町六丁目一家叫石和屋的餐馆掌厨。那可是家体面的店哪!可是这个人……”
小个子男子打断阿德,对平四郎说道:
“我名叫彦一,由于喜欢上阿德姐卤菜的滋味,天天上门当客人。听到阿德姐要在这里开小菜馆,便求阿德姐让我帮忙……”
或许是怕被阿德打断,彦一一口气表明自己的身分,也热切叙述对阿德卤菜心动的原因。平四郎自认看得出一个人话里有多少真伪,从彦一的言词里并未感到任何狡诈或心机算计,是真心的。
“石和屋重建好前,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身边也有一点小积蓄,能够养活自己,也没想过从阿德姐这里拿钱。我只是很想帮忙!阿德姐经营小菜馆一定能做得有声有色,不,外烩也没问题,我保证。”
阿德用力一跺脚。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是卤菜铺阿德,现在只是暂时歇业而已,要讲几次你才懂?”
平四郎得意地笑了,而且停不下来。原来如此,老天爷也真是周到。
“那实在好极了,阿德,天时地利人和啊!”
“连大爷都说这种话!”
阿德一张脸胀得通红。与阿丰红了脸的原因虽不同,颜色却一样,也一样可爱。
“光是开只要看一口锅、顾一口灶的卤菜铺,就用掉我全副心力,都这把年纪了,哪能做新的生意啊!”
“光靠一口锅、一口灶,可付不起阿灿、阿纹的薪俸喔。”
点到名的两个姑娘正津津有味地看好戏,这时不约而同大大点头。由此可见阿德的人望,才短短两天,便深受这两个小姑娘信赖。
但她本人却不明白这点。
“阿德啊,我劝你劝得嘴都酸了,说你懂得做生意,要你把生意做大一点。眼前就是好机会。当然没办法一开始便得心应手,但现在有阿灿、阿纹,再加上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料理人肯帮你,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就是啊,阿德姐。”彦一也挺身附和。手里的长柄锅不知放哪儿去了,只见他比手划脚,讲得口沬横飞:
“阿德姐太看轻自己的手艺了。我不是外行人,懂得什么是好东西,也知道什么东西能卖、什么东西不能卖。我这舌头爱
上阿德姐的卤菜,阿德姐怎么老是不肯相信呢?”
“石和屋,”阿丰有如走错地方般,悠哉地、歌唱似地说道,“我吃过那里的菜。”
彦一旋即转身看阿丰。“小姐曾光顾敝店?那真是多谢了。”
“那是初春的时候,我还记得店里把生麸做成樱花、桃花的形状,不管是煮是炸,都非常可口。生麸裹的面衣是晒干磨碎的麸,有一点点甜味,像云朵般软绵绵的。那样的炸物,我从没在别处吃过。”
彦一寒酸的脸上立时浮现喜悦之色。“听到这句话,真是比什么都开心。那道菜就是我想出来的。”
平四郎不断呵呵笑,阿德又重重跺脚,彦一则满脸生辉。阿灿哼了一声环视众人,阿纹眼中却充满憧憬。
“真好……”小姑娘喃喃地说,“我也好想吃吃看那种菜。”
“在这里做就吃得到了呀!我也会把家里、店里的人都带来吃,然后要大家回去告诉所有的人‘好吃、好吃极了’。姨爹,您看行不行?”
阿丰怡然自得地讲着,仰头看平四郎。平四郎对阿德说道:
“瞧,阿德,你已经有客人了。”
看样子,在亲事上定下心来的阿丰,也顺势连阿德的将来一并定下来了。
秋天的夕阳来得又快又短,才觉得日头西斜,天便跟着黑了。平四郎听着小庭院里的虫鸣声用完晚膳。菜色是烤鱼和凉拌,再以阿丰对那炸物的描述佐餐。
小平次回来时,细君才刚撤下晚膳。
佐吉也一道来了。
平四郎立刻要他进房。小平次则不同往常,以惊人的利落,说明了经过:佐吉日落前自芋洗坡被释回,当时由杢太郎随行,阿惠看到佐吉平安无事,放了心。小平次料想佐吉定是疲惫不堪,劝他明日再访平四郎,但他坚持一定要来,小平次便让他喝了水、换了衣服,与他同行。虽有些次序颠倒,倒也简明扼要。
“辛苦啦。到灶下吃饭吧,你也饿了。”
“大爷怎知?”
“你肚子在叫。”
小平次“呜嘿”惊呼一声,退下了。平四郎颇怀念这声应和。
“啊,对了,大爷。”
小平次自唐纸门后奔回。
“还有事吗?”
“佐吉的师傅,呃……植半的半次郎师傅……”
坚持要陪佐吉来平四郎的住处,小平次硬是挡下了。
“半次郎师傅不清楚详情,我只告诉他佐吉受到官府的调查,但平安无罪释回了。”
“嗯,干得好。”
小平次刚退下,换细君端茶进来,而且用了好大的茶杯。细君对事情一无所知,但见这时刻还有客人,及平四郎看到来者时的脸色,便判断需要不少茶水,还附上小块羊羹。那可是质地浓稠的上等货。甜食能让人放松心情。平四郎也认为这是极为贴心的安排,但仍不免暗想:我可不记得在家里吃过如此上等的羊羹。真是没度量。
佐吉累了。平四郎在芋洗坡番屋见到他时也这么想,但现下显得更单薄。虽换下穿着数天、被偶尔飞来的麻雀弄脏了的和服,也剃了胡子、理过发髻,仍消除不了透心入骨的疲劳。
两人相隔冒着蒸气的茶杯,半晌不作声。
“这回真是折腾啊。”
平四郎打破沉默。原本频频呜叫的秋虫,忽地静下来。
泪水自佐吉眼里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