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居住的租屋,在芋洗坡坡顶的薄暮中,宛如将开设赏樱夜宴般里外通明,所有的灯笼、座灯都点着了,照得明晃晃的。平四郎绕过树篱接近正门,隐约可见团团人影移动,似乎有人在里面走动。
这是所大宅,单是开关所有的挡雨滑门,恐怕都得花上半个时辰。遮掩夏日艳阳反光的细竹帘,整齐地卷起竖立在玄关口旁。依时节,这样的东西早应收拾好了,却没给人散乱邋遢的感觉。夜里虽看不出树丛草木的枝叶颜色,但也不见有任何衰败的残木枯枝。
进屋的脱鞋处摆着一双与这大宅略嫌不相称的脏草鞋,及另一双稍微干净的草鞋,被慌乱地脱下扔在当地。这——平四郎推测,前往千驮谷房东处的八助头子多半是回来了。脏草鞋是头子的,好一点的是屋主或管理人的吧。想来是和头子自千驮谷一道来的。
不见皮里草鞋,仵作可能早走了。据自身番的杢太郎说,姓佐伯的定町回已经回去了……
走廊深处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
“打扰、打扰!”
走廊在灯光反射下好似濡湿一片,平四郎朝尽头大声喊。话声一落,立刻有脚步声靠近。
“哦,这是?”
一名小个头的老人,一见到平四郎,小眼便睁得老大。他顶着圆滚肚子的身形,与灰鼠色底、粗细黑纹的和服极为相配,腰间挂着橘红色流苏的捕棍。这应该就是八助头子了。
在这番观察前,平四郎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杢太郎也说“见了面就知道”。原来如此,果真见了就知道。
他头上有一圈钵卷,不是拿手巾绑上去的。八助头子几乎全秃,与和尚相去无几,连发髻也没结。但不知为何,只有额上还留着一圈稀疏的白发,那模样看来正像绑着钵卷。
“大爷是?”
八助哈着腰,表情不算起疑,而是困惑。平四郎连忙说道:
“啊,抱歉抱歉,我是本所深川方的井筒平四郎,并非管辖此处的官差。只不过留在坡下自身番的花木匠佐吉是我的熟人。我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便赶来了。”
八助大为感动似地“噢”了一声,大大点头。平四郎总觉得那双小眼睛似曾相识,与以前小报上画的、南蛮来的大型动物眼睛很像。那是一种鼻长耳大,名叫“象”的野兽。
平四郎紧接着又心急地说道:“况且,我也晓得在此遇害的葵是什么来历,还知之甚详,想着或许能稍微派上一点用场,便冒昧前来。我这就进屋了,可以吧?”
八助还没答应,平四郎便迅速脱掉了鞋子。
“遗体在里面吗?”
他准备大步往前,好不容易才回过神的八助拉住他的袖子。
“大爷,呃,井筒大爷。”
“你就是八助头子吧?我来之前跟自身番的杢太郎说过了,可别因为他告诉我大宅的地点就骂他。杢太郎很尽责,把佐吉看得好好的。”
平四郎任八助抓着袖子,自顾自地向前走。喷了金粉、绘着松梅图样的纸门半开,门后传来女人的啜泣声。
“井筒大人、井筒大人。”
“噢,我要失礼了。”
遗体已横放在被褥中,脸上盖着白布,枕边倒放着屏风。唯有一炷点燃的线香,袅袅升起一缕虚幻缥缈的烟。
正在哭泣的女子坐在铺盖尾端处,眼睛通红。年纪大约三十吧,多半是这宅里的女佣。隔着铺盖,在她对面靠近遗体头部的地方,一个身穿外褂的瘦脸老人原本坐着,看到平四郎便想站起来。
“打扰了。我认识去世的葵夫人,听到消息便赶来,能让我拜见一下遗容吗?”
听了平四郎的话,原本哭泣着的女子连忙擦了擦脸。“您是夫人的……”
“是的,我也认识因有杀害夫人嫌疑而被囚于自身番的佐吉。这些事说来话长,请容我先向夫人致意。”
在平四郎强而有力的坚持下,其他三人都为他的气势压倒。瘦脸老人让开位子,平四郎便在盖了白布的遗体旁屈膝坐下。
伸手掀白布时,平四郎一反常态,心脏仿佛在玩跳格子,感觉快跳出来了。
他轻轻将布揭开。
遗体没有痛苦窒息的表情,只是双眉微蹙,闭着眼睛,宛如做着一场难解的梦。脸上当然已没有血色,但仍看得出皮肤之细致,脸颊和嘴唇的线条也依旧完好。
即使只看死去的面容,也是个俊俏的美人,活着的时候想必更美。血液还在体内流动时,那眼尾上扬处,定是风情万种吧。
这就是葵吗?
凑屋总右卫门最钟爱的女人,也是抛弃佐吉的母亲。
“葵啊,总算见到你了。”
平四郎一面合掌,一面在内心说道。
“我有过见你一面的念头,也有过你这种可恨之人消失也罢的想法,却没料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与你相见。”
平四郎一时间百感交集,连自己也不知此刻最深的感慨是什么。只为仿佛从天而降的肃穆挺直了背脊。
即使如此,平四郎的双眼依然是办案人的双眼,没错过葵脖子上那抹暗红如筋般的痕迹。
“这,”他指着那里问钵卷头子,“看来是遭绞勒的痕迹。”
八助不知在提防些什么,戒备似地沉着腰,往哭泣的女佣、瘦脸管理人及死者脸上扫视一遍,才回答:
“是,似乎是这样。”
葵是被勒死的。
“看样子不是用手勒死的。”
“是吗?”八助装傻。
“手勒死的会留下指痕。若是绳索,会在肌肤上留下更多伤痕。凶器多半是手巾吧。”
平四郎根据线索说道。八助闷不吭声,但女佣垂着泪大大点头,平四郎便也对她点点头。
见这情状,八助竟立刻怒瞪了女佣一眼。平四郎把“是什么样的手巾?你看到了吗?”等想问女佣的话吞回去,看着八助。
“凶器是佐吉的手巾吗?”
八助显然不愿意回答,别过脸去。平四郎努力维持平静,仍坚持问道:
“如果是,他就无法推搪,我也必须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八助,希望你能告诉我。”
双唇紧闭、嘴角下垂的八助,发觉不仅平四郎,连瘦脸老人与女佣都以安抚的眼神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不是那个佐吉的手巾,是这屋里的东西。”
平四郎松了口气,状况没自己预料的糟,腰部以下突然一阵虚脱。要是弓之助,恐怕就尿出来了。
“原来如此,是吗?”
他再次感慨万千地凝望葵一眼,才总算盖上白布。抬眼只见女佣一人深深鞠躬,瘦脸老人仍坐在那里,八助依旧沉着腰,一脸防备。
平四郎问瘦脸老人:“你是看管这处宅邸的管理人吧?”
“是、是的。”
“那么,通报凑屋了吗?”
瘦脸管理人不光眼神,全身都惊慌得不知所措。
“呃,那、那个……”
“八助头子也听说凑屋的事了吧?或者早就知道了?”
这下换成八助坐立不安。“大、大爷怎么晓得?”
“刚不是说过吗?我很清楚葵夫人的来历。”
你先坐吧,否则不好讲话——平四郎劝着,八助总算坐了下来,吃力地正座。看样子是膝盖有毛病。他年纪似乎也不小了,这也难怪。
意外的是,哭丧着脸的女佣开口问平四郎:
“您提的凑屋大爷,莫非是指老爷?”
接着她直接往管理人和冈引看去,八助心虚地拉着圆下巴反问:
“你什么都不晓得吗?”
平四郎问道:“你是这里的女佣吧?”
哭丧着脸、三十来岁的女人端正坐姿。“是的,小的名叫阿六。在夫人身边三年了。”
“住在这里?”
“是的。”
“那么,你知道这里的葵夫人是小老婆了。”
这位名叫阿六的女佣,多半是不知对“小老婆”这个字眼如何反应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头,道歉似地看着葵的遗体。
“是我的说法不对,该说是姨太太吧。不过,老爷经常来这儿是错不了的。葵夫人平常是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吧?”
阿六回答“是的”,但此时八助插嘴了。“井筒大爷,您与佐伯大爷熟识?”
“不,连见都没见过。”
平四郎很快地回答,露出死者枕边能够容许的随和笑容。
“迟早都要去打声招呼的,但目前还未碰过面。老实讲,我虽知道葵夫人,却从没见过她本人。不认得她的长相,也不晓得她住在这里,因为我一直不清楚她人在何处。话虽如此,也不曾试着找过她。”
如何,听得一头雾水吧?平四郎问三人。年老的冈引和瘦脸管理人像纸糊的祈福犬般无力点头,只有阿六一人直盯着平四郎。
“总之,我知道葵夫人与凑屋的关系,多半比你们几个都要了解这当中的内幕,所以不必隐瞒。那么,凑屋会来吗?”
或许是受到平四郎这一大串话的影响,瘦脸管理人应道:“我从头子那里听到急报,连忙通知了久兵卫爷,其他的事……”
八助一张脸像哈巴狗似地皱起来,瞪着管理人。但话都出口了。
久兵卫!多令人怀念的名字。平四郎微微张嘴,缓缓说道:
“久兵卫是吗……他果然回到总右卫门身边了。”
他恍然大悟般独自嗯嗯有声。
“你叫阿六是吗?你有没有通知老爷?”
八助又想打断,但这回仍慢了一步,只听阿六流利地回答:
“我连老爷的名讳都不知道。”
“哦,那么想通知也没得通知了。平常是怎么做的?有事想联络老爷的时候。”
“每天中午前,会来一个小徒弟,问夫人有没有什么事或不对劲的地方。”
“小徒弟是由你接见吗?”
“不是的,都由夫人接见。我想,若有事应该是在那时候吩咐。”
原来如此。但今天却在小徒弟走后,发生了这等大事。
“好吧。现在阿惠和政五郎应该也通知凑屋了。”
“阿惠?”八助歪着头不解。
“就是头子逮捕的佐吉的老婆,她和佐吉也知道凑屋和葵夫人。”
总之关系很复杂,平四郎说道。
“看样子确实如此。”八助摸着光秃秃的头。
“真是教人惊讶连连。直到今天,我才晓得原来这里的夫人与筑地的凑屋是一家人。”
“听佐伯大爷说的吧?”
“是,大爷似乎原本就知道了。”
极有可能。
“你们大爷掌管这一带很久了吧?”
“是啊……非常久了。”
大伙儿都喊他老当家呢,瘦脸管理人加了一句。
“那就错不了。既是凑屋的老爷,让葵在这里住下时,去和佐伯大爷打声招呼也不足为奇,因为葵必须掩人耳目,遁世而居。佐伯大爷会尽早离开,或许也是这个缘故。”
八助头子与管理人面面相觑。
“佐伯大爷确实交代不准任何人进屋,这件事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不准大肆声张,在大爷进一步指示前都不要动手。”
“我想也是。”
这么一来,凑屋那边可能是佐伯通报的。也许不是直接禀报总右卫门,而是与久兵卫或那个仪表出众的影子掌柜接头吧。
“不过,既然如此,为何还留住佐吉?头子你也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金屋藏娇’的纠纷了吧?”
八助不满地闭紧口,撇下嘴角。“这……佐伯大爷交代不能让那个男的逃走啊。再说,他就在现场。”
平四郎睁大了眼。“是佐吉发现葵死了?是这样吗?”
“是啊。而且当时葵夫人的身体还是温暖的,才刚被勒死,佐吉就在旁边吓得腿软。这样不把他绑起来也不成啊!佐伯大爷也交代要牢牢逮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这回换平四郎闭紧嘴了。下垂的嘴角让整张嘴几乎呈半圆形。
包括事情的前后顺序在内,平四郎有很多事想问,但他不知能向眼前这三人透露多少内幕。此时,还是先见久兵卫才是上策。
“久兵卫人在哪儿?有没有说要过来?”
平四郎向瘦脸管理人发问时,外头传来声响,有人喊着“打扰了”。
若他的记忆无误,那正是久兵卫的声音。如今已不复存在的铁瓶杂院管理人。
“时间抓得真好,不愧是管理人的榜样。”
平四郎微微一笑,瘦脸管理人也报以一笑。那是个安心的笑,似乎在说,这下我可以免去麻烦了吧?
这人也老了啊
,平四郎心想。
久兵卫自铁瓶杂院失踪,算算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其后,平四郎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凑屋总右卫门为密谈所准备的屋形船内,分手之际,久兵卫还追上平四郎,行礼说“请原谅”,平四郎则应道“没什么好原谅的”。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少说有半年了吧?
久兵卫原就是个干巴巴的老人,但一如湿手巾风干后便会恢复原有的硬挺,这老管理人是愈干精神愈强健。指挥杂院住户清水沟时,那威风凛凛的模样,不输率领手下直捣恶人巢穴的火盗改头目。老虽老,却与老糊涂相差十万八千里。久兵卫便是如此令人敬仰的老人。
然而,现下却意气消沉,一副龙钟老态。
“大爷,好久不见。”
他双手扶在榻榻米上,头贴地向平四郎问安。连发髻都似乎小了一圈。
“拘谨客套就免了吧。”平四郎说着摇摇手。“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又是这个节骨眼儿,出了大事啊。”
久兵卫额上的皱纹加深了,一脸沉痛地点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小的没有丝毫准备,心乱如麻,还请大爷见谅。”
“当然啊。任谁听到认识的人是这种死法,都会心乱如麻。不,葵对你来说恐怕不止认识而已,心情一定更加激动。”
平四郎与久兵卫面对面,钵卷头子退到能同时望见两人的一角,微微驼背坐着。遗体所在的房间旁便有个四帖半的小室,里面有三尺宽的壁橱,壁橱对面是座小柜子与镜台。想来是葵更衣梳妆的地方吧。阿六刚端来茶,挑亮座灯灯芯,顺手为镜台的铜镜盖上了白手巾。
房里有一丝香味。不是线香的味道,多半是葵衣物的薰香吧。
平四郎有太多事想问久兵卫,不仅是和葵的死直接相关的事,因此原本希望与久兵卫两人独处,但钵卷头子紧跟在一旁不肯走。以平四郎的身分,大可直接叫他走开,平四郎却不敢。
于是他问头子:“刚才我来的时候,屋内的灯都亮着?”
“是。”八助应道,防备似地眯起眼睛。
“在查什么吗?”
“到处看看。”
“是不是在看贼子留下脚印了没?”
八助哼哼两声,只动动单边脸颊笑了。“命案发生在午间,不可能还留下什么,屋子又这么大。我是想知道这里的格局。”
“我想也是。你如果还有什么要查的,不必在意我们,尽管继续吧!”
“哎呀,大爷,多谢您的体恤。”
久兵卫平稳地插进这互相刺探的对话,看着八助头子说道:
“若您是怕佐伯大爷的面子挂不住,倒不需要担心。佐伯大爷想必已与小的的主人凑屋总右卫门将一切事情商量妥当了。”
平四郎和八助对这话同样吃惊。
“商量妥当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八助睁大眼睛,那圈宛如绑了钵卷的仅存稀薄白发下,清楚地浮现了三条皱纹。
“葵夫人移居到这儿时,老爷已向佐伯大爷打过招呼,请大爷多加关照。所以今日在这里验过葵夫人的遗体后,佐伯大爷便立刻赶到凑屋,商量善后对策。”
果然如我所料,平四郎拍着膝盖说道。
“真是周全啊。”
“是。”
久兵卫毫不愧疚地答着。那声“招呼”不知包了多少红包?当然,肯定也不止这么一回。
“换句话说,钵卷头子,佐伯大爷将您留在这里,赶紧离开,便是为了尽早向凑屋禀报此事。”
是,八助向空处附和。也许从那儿看得见佐伯大爷吧。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八助问久兵卫。
“我还看不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既然佐伯大爷详知一切,那就轮不到我动这不灵光的脑袋了。”
这是冈引的自保之道,与其说是耿直老实,不如说是老奸巨猾。
平四郎直截了当地问久兵卫:“你到这儿为的是什么?”
久兵卫衣架般僵挺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天亮前,棺木行会来。小的想将葵夫人的遗体入殓,移至寺中。”
“移到凑屋的菩提寺,应该不是吧?”
平四郎问了之后苦笑。久兵卫却没笑。
“是,这是不可能的。老爷和葵夫人早为此做好准备,向寺里寻了门路,墓地也定了,不需惊慌。”
还真是设想周到啊。
“要移到一座名叫西方寺的寺院,位在从这儿往武藏野方向约一里处。供奉祭祀的人也已另行安排,因此小的想留在这里,处理宅邸内所有大小善后之事,只希望不会造成屋主困扰。啊,还有阿六的去处也得妥善安排,她是带着孩子住在这里的。”
这么说,将遗体运离此处、办理葬事等,都已获得佐伯大爷的许可了。
“所以,凑屋是不想将事情闹大。”平四郎喃喃自言自语,音量却相当大。
“既然如此,对佐吉有什么打算?他现在还拘留在自身番里。凑屋该不会把亲戚送官吧?”
哎呀呀!八助惊呼后啪地拍了下额头,声音真是清脆响亮。
“真教人吃惊!原来那个花木匠也是凑屋的亲戚?”
“没错。”平四郎不满地应道。“头子是第一次听说吗?连佐伯大爷原本也不知情吧,不过现下多半知道了。”
是啊,那该如何是好?八助一副完全唯命是从的态度,往久兵卫的方向膝行一步。
久兵卫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的神色,右眼角微微一抖。
“这就得和头子商量了……我想明天,佐伯大爷多半会亲自告诉头子。”
“好、好。”
钵卷头子又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模样。久兵卫眼角抽动、显得相当难为情,但对象并非头子,而是平四郎。
“可以暂时将佐吉留在自身番吗?”
“这是小事,但将凑屋的亲戚绑在那种地方不太好吧?”
八助想也不想便答应了。这回,久兵卫的左眼角抽动了两次。
“照理说,应该是由小的将佐吉接回来看顾才是,但小的可能无法照顾周全,若事有万一便难以挽回,小的便以为请自身番看顾最为妥当。”
好的好的,八助一叠连声应道。然而,平四郎却感到纳闷。
“‘事有万一’是什么意思?”
“大爷,万一就是万一啊,是吧?”八助插嘴,往久兵卫靠过去。“好的,我八助确实答应了。在凑屋决定如何处置前,佐吉就交给我,保证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平四郎看着这干练的老冈引那张扑了粉般白褐色的圆脸。不管是哪一行,要成为老手都有秘诀。最快的办法,便是凡事依照规矩、从善如流,切勿自作主张强出头。
一般老百姓的案件,凡与富豪权贵有所牵扯者,在台面下解决——即不开庭审讯列案——的状况并不少见。因而这里头凑屋的所作所为,并非特别蛮横毒辣的事。凑屋为此所做的安排极为妥贴,包的红包显然也不小,处处可见凑屋的气派从容,没什么不好。
即便如此,无论是要人照规矩做的,还是顺应规矩的,平四郎总盼他们多少有那么点羞耻之心。所以八助自行从“善”如流,对凑屋百般奉承的模样,着实令平四郎感到不悦。就算负责办案的佐伯大爷同意,也别那么露骨吧!学学人家久兵卫,眼角抽搐一下如何?
唉,也罢。平四郎心中不满的并不是八助。
“我不懂万一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质问久兵卫。
“小的是怕佐吉他……”久兵卫低声说着,垂下视线,“懊悔自己犯下的错,又做出傻事,井筒大爷。”
乍听之下,平四郎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眨眨眼,张开嘴,原本就长的下巴拉得更长。
然后,平四郎总算明白了。“久兵卫,难不成你是指佐吉会寻短见?”
久兵卫嘴角僵硬,脸上顿时失了血色。“您说的正是,小的便是担心这事。”
“凑屋也这么说吗?”
久兵卫沉默不语。这就是回答,就是默认。平四郎吸了一口气,再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爆发。
“这话的意思,不等于凑屋打一开始便认为是佐吉杀了葵吗!”
久兵卫默不作声。八助提心吊胆地看看平四郎,又看看久兵卫。
“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就认定是佐吉干的,这种蛮横的事他怎么做得出来?凑屋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久兵卫,你认为这么做对吗?你是这种人吗?”
皱着眉、像强忍着双脚麻痹般僵着不动的久兵卫,终于抬起头。但不是朝向平四郎,而是对八助说道:
“头子,事情便是这般,可否请您即刻回番屋,看顾佐吉?明日我再正式代主人拜见佐伯大爷。还请转告佐吉,要他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今晚,要劳驾头子亲自看好佐吉了。”
八助坐下时那不灵活的动作不知到哪儿去了,皮球似地弹起。
“也对,就这么办。我就留在番屋,哪儿都不去。”
还请头子多关照——久兵卫说着,贴地行了一礼。平四郎怒上心头,看八助以轻快的脚步离开小房间,本想踹他一脚,但及时忍住。因为这举止太过幼稚——倒不如说,是他没自信这一脚能踹得漂亮。早知道该跟弓之助一起学防身术。
八助一走,久兵卫便伸手拿起已完全冷掉的茶喝了一口,盯着杯缘,缓缓地说:
“井筒大爷,这阵子您与佐吉常碰面吗?”
平四郎还瞪着久兵卫,便直接瞪着他答道:“有阵子没见到人了。”
好像从佐吉成亲、搬到大岛后,就没再见过了……
“佐吉是否曾找您商量事情呢?”
“没有。”
一抹不安的影子自平四郎心里掠过。
“那么,井筒大人对佐吉为何晓得葵夫人住在这里——不,在那之前,佐吉为何晓得葵夫人还在世,这中间的事全然不知了?”
一点儿也没错。正因如此,今天听到出了这件事后,平四郎才会一惊之下,将弓之助往腋下一抱就冲出门。完全不明所以,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久兵卫像要吐尽体内的尘埃般,拖长了声音叹了口气。
“是夫人,阿藤夫人。”久兵卫小声道。
阿藤是凑屋总右卫门的正室。
“阿藤怎么样?”
“佐吉离开铁瓶杂院,以花木匠的身分讨生活,这件事阿藤夫人当然也知道。而且……”久兵卫说着,回忆般望着半空。
“约莫是今年梅花开的时候吧,夫人提出想托佐吉来整理庭院,就是盖在原先铁瓶杂院所在的那座新屋庭院。夫人说‘我向来对他无情,都怪我当年孩子心性,往后我想多照顾照顾他’。”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因为他开始觉得若不这么做,很难维持这份怒气。
“慢着。”他打断久兵卫。“你这话是听谁讲的?你之前都跑到哪里去了?”
哦,也对,得先把这些交代清楚才是——久兵卫露出一丝笑意。
“小的离开铁瓶杂院后,便待在凑屋位于川崎的房子。”
其实该说是别墅才对。
“位置较川崎驿站闹区更靠海,是个景色怡人的地方。老爷和阿藤夫人不在时,便是一幢无人的空宅,这样不但危险,且靠海的房子因海风折损得快。老爷吩咐我稍加维护。若没其他事唤小的过去,小的便待在该处。说起来,就是老头子退休闲居吧。”
久兵卫本身在铁瓶杂院的那个计划全盘结束前,也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如此安排可说是两全其美。
“小的与老爷是差人互通消息。关于铁瓶杂院一事,小的也深为关切,想知道后续发展……”
语尾愈来愈小声。
久兵卫表示,目前仍住在川崎别墅。由于参拜川崎大师的香客众多,江户与川崎驿站的往来方便。不但可当日来回,往返也不须官面上的许可。久兵卫笑道,只不过对老人家的脚来说,稍稍有些吃力。
“今年二月底,宗次郎少爷病了……”
凑屋总右卫门与阿藤间有三个孩子。长男宗一郎,次男宗次郎,与女儿美铃。美铃已私下谈好要嫁到西国的大名家,为准备出嫁,过了年便早早送往某旗本家当养女。虽说是大名家的夫人,当然不是正室而是侧室。既是侧室,以平民女子的身分出嫁似乎也无不可,但显然没那么简单。
“是重病吗?”
凑屋的二少爷生病,平四郎是初次耳闻。只不过,要不是发生铁瓶杂院一事,位居本所深川方临时回这等闲职的平四郎,是不可能与筑地大商家凑屋攀上关系的,因此解决铁瓶杂院的事之后便两不相干,不通音讯也不足为奇。
“老爷不以为意,只说是
气郁病,但这病难保不会要人命,诊治的大夫也提醒不能小看心病。”
“那真是糟糕啊。”
“于是宗次郎少爷便暂时到川崎的别墅养病。二月以来,照顾二少爷便是小的的工作。”
因此,阿藤对佐吉说出那番好意的话语——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久兵卫直到樱花落尽才知晓。
“老爷信上是这么写的。”
久兵卫又叹了口气。
“阿藤夫人提出这个主意,最初老爷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如今让佐吉接近阿藤夫人,绝非好事;而且若不予理会,过一阵子夫人多半就会死心。”
平四郎点头。确实如此。
“但是,经不起阿藤夫人一再央求——夫人又哀诉道美铃小姐离开身边之后,膝下寂寞。老爷想必一时难以拒绝,便答应了,说既然夫人这么坚持,就叫佐吉来修整花木,在生意上照顾他。据传阿藤夫人闻言大喜,唤来佐吉,命他整修庭院各处。而依佐吉的个性,他当然不会忘记凑屋的恩义,依阿藤夫人的吩咐尽心尽力。”
平四郎冷不防插上一句:“那是因为佐吉不知道你们搞了什么鬼。”
久兵卫有些语塞,但并不畏惧,只摸摸素雅的条纹和服领口,重振精神。
“在这当中,阿藤夫人对佐吉实说了。”
说什么?平四郎没问,直盯着久兵卫。
“佐吉的母亲葵夫人,没丢下佐吉自凑屋私奔,其实早就死了……”
平四郎一双眼将久兵卫盯得更紧了。
“没说是她亲自下的手?”
“没说得这么详细。”久兵卫垂下眼。“连已死之事,似乎都是绕着圈子讲‘葵地下有知’。”
久兵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四郎也加以仿效,但他是有些不雅地猛灌一大口。
阿藤以为葵死了,这是阿藤心里的事实。然而,这并非真正的事实,葵还活着。当时她住在这屋子里,不时与总右卫门碰面。
阿藤深信她已亲手除掉的葵其实还活着。而且为了不让阿藤察觉,凑屋总右卫门撒了重重精心策划的谎言,铁瓶杂院则成为那些谎言的舞台,佐吉也因此遭到利用。
然而,还以为一切都已解决、趋于平静时,当事人阿藤竟将佐吉喊来,旧事重提。
“阿藤夫人是基于什么打算,小的不知道。”久兵卫以含蓄的语气继续道。“夫人深信自己目前的居处,便是她亲手将葵夫人杀死、埋尸的地方,也就是由铁瓶杂院改建的宅邸。当夫人在此虔心为葵夫人祈祷冥福、悄然度日时,内心或许又泛起什么想法了吧。”
平四郎没出声附和,要揣度阿藤的内心实在太难了。更何况,阿藤并未吐露所有的真相,仅仅略加暗示。对佐吉而言,这岂不是更残酷吗?
平四郎这话一出口,久兵卫便垂下头道:
“不出所料,佐吉听了阿藤夫人这句话大惊——这也是当然的——内心不禁起疑。”
真聪明。接下来平四郎也猜到了。
“据闲,阿藤夫人讲着‘葵地下有知’时,表情、口吻,都带着冷笑。将一切合起来想,佐吉开始怀疑自己的母亲死得不寻常,或者是阿藤夫人……”
再三烦恼、痛苦之后,佐吉前来拜访总右卫门,恳求并质问。总右卫门一定也吃了一惊,阿藤竟至此时此刻才说溜嘴!
“老爷也相当犹豫。”
平四郎扬起一边眉毛。
“犹豫?有什么好犹豫的?”
照老样子,用谎言粉饰前一个谎言不就得了?只要对佐吉这么讲:是的,瞒着你真过意不去。葵被杀了,但我又不能将阿藤送官惩办,是我隐瞒了一切,至今装作若无其事,也害你受了不少苦……
为了将这个谎贯彻到底,甚至还牵连了铁瓶杂院的住户们。
“老爷犹豫再犹豫,一度支吾其辞,但最后还是……”久兵卫看着平四郎说道,“将真正的事情告诉佐吉了,井筒大爷。”
真正的事情?哪有什么真正的事情?平四郎记得自己曾这么问久兵卫。
“你这真正的事情,是哪个真正的事情?”
久兵卫双手放在膝上,端正了姿势。
“就是葵夫人还活着的实情。为了在阿藤夫人的怨恨下保护葵夫人,老爷与小的联合众人说谎。是的,井筒大爷。佐吉便是从老爷嘴里得知葵夫人还活着、住在这芋洗坡上,也才会找上门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