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清廷连接败耗,命提督宋庆,帮办北洋军务;再令提督刘盛休,出兵大连湾;将军依克唐阿,出兵黑龙江,均赴东边九连城,扼守辽东要口。平壤败军亦陆续到来,共约七十余营。兵亦不可谓不多。朝旨命宋庆总统各军,除依克唐阿一军外,统秉宋庆节度。九连城南倚鸭绿江,东濒叆河,河东有虎口,为险塞,令聂士成驻守。再东为安平河口及长甸各隘,令依克唐阿驻守。西为安东县,再西为大东沟,令丰伸阿、聂桂林驻守。日兵甫渡安平河口,依军望风先遁,至日兵逼近叆河,诸军皆溃。剩了一个老宋,亟忙遣军来争。哪里抵挡得住,没奈何弃了九连城,退保凤凰城。日兵既踞九连,别遣支队入安东,丰伸阿、聂桂林等,早已不知去向。一班逃将军!老宋到了凤凰城,默思孤掌难鸣,索性远走数十里。日兵如入无人之境,占住凤凰城。复分作三路:一路出西北,陷连山关;一路出东北,陷岫岩州;一路出东南,陷金州大连湾。
宋庆此时已退至盖平,奉旨命援旅顺。宋庆乃令聂士成守摩天岭,阻截连山关的日兵,自率军徐徐南下。徐徐二字妙。摩天岭本是天险,日兵屡次进扑,都被聂军杀退。凑巧依克唐阿,亦率败兵到来,聂士成与他相约,规复连山关。依克唐阿倒也败后思奋,毅然应允。两军南北趋集,呐一声喊,蜂拥至关,日兵出关抵敌,大杀一场,还是聂、依两军利害,只好退入关去。两军乘胜攻扑,枪声炮声,昼夜不绝。守关统领乃是日本一员中尉,恼得性起,再开关出战,不一时被弹子击中要害,白丧了一条性命。蛇无头不行,顿时日兵四散,聂、依两军,安安稳稳的走入连山关。兵以气动,若能阵阵如此,何至一败涂地。等到凤凰城日兵来援,又被聂、依两军杀退。因此凤凰城东北一带,兀自守住。只东北、东南两处,毫无转机。岫岩既失,日兵分道西犯。丰伸阿、聂桂林等,连战连败,逃入海城,迨日兵踵至,又把海城弃去。辽西大震,同时旅顺复报失守。
旅顺是北洋海军第一良港,内阔外狭,重峦环抱,若得一个良将居守,端的是不易攻入。偏这丁汝昌认作绝地,托词战舰待修,避入威海卫,一切防守要务,委任了一位龚总办照玙。照玙庸弱得很,做个船坞总办,也不知是什么钻营,得充是任。他自汝昌去后,先在海曲备好渔船,准备逃走,到了日兵进攻,佯饬守兵抵御,自己早下舟潜遁。都是这等好脚色!守兵没了主帅,纷纷自乱,一闻炮弹声响,大家都走了他娘,管什么旅顺不旅顺,军港不军港。日兵全不费力,唾手得了旅顺口,大家庆贺起来。
这时候,辽东西的警报似雪片一般,飞达清廷。光绪帝急的要不得,只得令王大臣等奏陈方略。日讲官文廷式,感上知遇,联络各大臣会衔,奏请起恭王主军国事。光绪帝心为之动,正令军机拟旨,命恭王入值军机。忽报太后驾到,光绪帝更衣不及,即着便服出迎。西太后入宫降舆,光绪帝匍匐跪接。西太后也不理他,一直入宫。光绪帝只好起身,随了进来,又跪下请安,碰了几个响头,方奉慈命道:“你且起来。谁要你主战?”光绪帝勉强起立,又听得一声呼喝道:“谁要你主战,弄到一败涂地?”声如狮吼。光绪帝战栗道:“盈廷王大臣统统说是可战的。”西太后厉声道:“你何不叫他去临阵呢?我从前听政时,为了越南交涉,与法宣战,那时左、彭、岑、冯诸宿将都尚在世,开战以后,有败有胜,我还是得休便休。你靠了谁人,竟与日本开战呢?”光绪帝答道:“日本欺我太甚,所以不得不战。”西太后道:“好!好!目今战状如何?由你这般瞎闹,恐怕列祖列宗的江山要在你手送掉了。你要开战,也应到园内禀明一声,待我出了主意,定议未迟。你为什么并未报闻?直到宣战下谕以后,方遣世铎禀报。我道你总有能耐,擅敢宣战,谁料你遣将用兵,多是一班饭桶。事到如今,看你如何了局?所以我特来问你。”光绪帝听到这番严谕,又只得碰头谢罪。西太后道:“你谢罪也是无益,我只问你如何了局?”光绪帝才答道:“今日廷臣联衔,奏请起恭王奕䜣办理军务。”西太后哼了一声道:“奕䜣么!你起来,把奏牍取来我阅。”言下大不满意。光绪帝遵着起身近案,将奏折检出,双手呈上。西太后瞧毕,不觉怒容较甚,便道:“文廷式是新进小臣,也敢列衔会奏?我知道了。”回顾李莲英在旁,即道:“你去叫瑾、珍二妃来。”莲英奉命出去,光绪帝摸不着头脑,只呆呆的垂手侍立。我为阅者亦摸不着头脑。片晌间,就见瑾、珍二妃随着李莲英冉冉进来,到太后前双跪请安。西太后厉声道:“你这两个狐媚子,日日陪着皇上调笑取乐,尚嫌不足,还想干预外政么?”劈头乱敲。二妃莫名其妙,只得双双磕头道:“婢子怎敢?”西太后道:“还说不敢么?莲英与我取杖来。”光绪帝闻到一个“杖”字,惊得魂飞天外,不由得屈膝道:“圣母慈鉴,她两人有罪,敬请圣母训责,只求圣母示明原委,方好使她伏罪。”西太后道:“你道我无风生浪么?我只问她一语,便足令她心服。”光绪帝道:“敢乞圣母明谕。”西太后道:“文廷式与她两人是否有师生谊?”光绪帝惴惴道:“这却未知。”西太后又勃然道:“你尚敢为她隐饰么?”这语甫毕,珍妃恰忍耐不住,竟朗声答道:“婢子幼时,曾由文廷式教授过的。”西太后指光绪帝道:“可是么!文廷式入选翰苑,不过数年,为何有这权力?不是她两个狐媚子暗中关说,你为何这般宠他?”原来为此。光绪帝又嗫嚅道:“她两人未敢如此。”西太后复嗤着鼻道:“她两个狐媚子仗着花容月貌,蛊惑左右,怪不得你言听计从。就是与倭人开衅,也闻得由她怂恿。你何不叫她去退敌呢?”又回顾李莲英道:“快去取杖来,每人杖她百下,儆戒她后来逞刁。”光绪帝呜咽道:“请圣母开恩,饶她一次。”西太后不允,只催莲英取杖,吓得瑾妃抖个不住,独珍妃性颇偏激,竟启奏道:“婢子入宫以来,并不敢与闻外事。就使与文廷式有师生谊,也未尝暗通一信。仰求慈鉴。”西太后大怒道:“你敢与我斗嘴。难道我冤诬你么?”简直是不准她辩。光绪帝忙阻住珍妃道:“你也太倔强了?圣母前只好乞恩,如何还要答辩。”西太后又喝莲英取杖,莲英看不过去,也只得跪请慈恩。此时莲英尚未与帝有隙。西太后才道:“你等既代她求宥,我姑免她杖责。只她两人不配为妃,须降她几级方好。”光绪帝道:“遵旨降她为嫔。”西太后道:“不够。”光绪帝又请降为贵人,西太后道:“还要将她两人羁禁三月,休得召幸,以儆将来。”太后言已,即命莲英起立,牵去两妃,交代宫中总监,幽禁别室。两妃只得含泪谢恩,起随莲英去讫。西太后见案旁纸笔俱备,便提笔书纸道:“瑾、珍二妃近来习尚浮华,屡有乞请,实属有违阃范。着即降为贵人,特谕。”书毕,指向光绪帝道:“这谕立应颁发,不得迟延。”光绪帝唯唯听命。西太后又道:“奕䜣究应起用否?”光绪帝道:“奕䜣前直军机,办事尚称勤敏。现在疆事日亟,应用与否,请圣母酌夺。”西太后踌躇一会,方道:“这且由你。只文廷式须要革逐,免得他外结亲王,内恃妖妃。”光绪帝不敢不应命。西太后又道:“步军统领荣禄,忠诚有余,才识他还过得去,可叫他在总署当差。看来战事是支持不住了,为社稷计,不如忍辱议和,还可将就了事。”语至此,叹息数声。时李莲英已来复命,西太后便道:“我们去吧。”光绪帝起至门外,又复跪送。不怕膝痛么!西太后又回嘱道:“现在嘱咐一切,你须照行,否则我是不依的。此后须要小心,休被这种狐媚子再行蒙蔽。”光绪帝连声称“是”。
等到太后上舆远去,光绪帝方敢起身入内,暗暗自忖:这是何人谗构,致触慈怒。想了一回,不禁失声道:“总是她!总是她!”言毕,便步至坤宁宫。宫监入报,那拉后即出来迎驾。光绪帝踱将进去,后亦随入。坐甫定,光绪帝语那拉后道:“你做得好事?”那拉后不解,惊问何故?光绪帝道:“你含酸吃醋,妒着瑾、珍二妃,所以到太后前播弄是非,令太后前来责朕,并将二妃严谴。你真是好计哩!”那拉后道:“没有这事,休要见疑!”光绪帝冷笑道:“好一座大靠山!你只管去献殷勤,陷害好人。但俗语说得好,有势不可行尽,你也须留点余地哩!”那拉后闻此,忍不住两眶珠泪,带哭带话的辩了数句。光绪帝听得不耐烦,抽身出去。原来那拉后的才貌,不及瑾、珍二妃,光绪帝本不甚宠爱,独西太后以姑侄关系,向多回护,那拉后又常往来园中,以此光绪帝疑她怀妒,特地进谗。究竟是真是假,小子也不好妄断。只为此一事,帝、后间渐渐生嫌了。为下文伏笔。
光绪帝既出坤宁宫,想去探望瑾、珍二妃。问明宫监,方知已被羁三所去了,心中愈加不乐,索性忍气吞声,拣个僻静的宫室,睡了一觉,是夕无话。次日,把西太后所嘱的事情,一一照办:瑾、珍二妃降为贵人;恭王奕䜣起为军机大臣;荣禄命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文廷式开去日讲官。又越日,恭王入朝,光绪帝遂与商量和议,选定侍郎张荫桓、邵友濂出使日本请和。恭王恐日本不允,复去拜会美国公使,托他居间,并聘美员福世德同往。
张、那等甫出发,忽由御史安维峻呈上奏折,由光绪帝披阅道:
奏为疆臣跋扈,戏侮朝廷,请明正典刑,以尊主权而平众怒事。窃北洋大臣李鸿章,平日挟北洋以自重。当倭贼犯顺,自恐寄顿倭国之私财,付诸东流,其不欲战,固系隐情。及诏旨严切,一意主战,大拂李鸿章之心。于是倒行逆施:接济倭贼煤米军火,日夜望倭贼之来,以实其言,而于我军前敌粮饷火器,故意勒掯之,有言战者,动遭呵斥;闻败则喜,闻胜则怒。淮军将领,望风希旨,未见贼,先退避,偶遇贼,即惊溃。李鸿章之丧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屡言之,臣不复赘陈。惟叶志超、卫汝贵,均系革职拿问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为逋逃薮,人言啧啧,恐非无因。而于拿问之丁汝昌,竟敢代为乞恩,并谓美国人有能作雾气者,必须丁汝昌驾驭。此等怪诞不经之说,竟敢陈于君父之前,是以朝廷为儿戏也;而枢臣中竟无人敢与争论者。良由枢臣暮气已深,过劳则神昏,如在云雾之中,雾气之说,入而俱化,故不觉其非耳。张荫桓、邵友濂为全权大臣,尚未明奉谕旨。在枢臣亦明知和议之举不可对人言,(彼)既不能以生死争,复不能以利害争,只得为掩耳盗铃之事,而不知通国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贼与邵友濂有隙,竟敢索派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为全权大臣,尚复成何国体?李经方乃倭逆之婿,以张邦昌自命,臣前已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适中倭之计。倭贼之议和,诱我也。彼既外强中干,我不能激励将士,决计一战,而乃俯首听命于倭贼?!然则此举非议和也,直纳款耳,不但误国,而且卖国。中外臣民,无不切齿痛恨,欲食李鸿章之肉。而又谓和议出自皇太后,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谈,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归政皇上,若仍遇事牵制,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政事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李莲英岂复可容?惟是朝廷受李鸿章恫吓,不及详审,而枢臣中或其私党,甘心左袒,或恐李鸿章反叛,姑事调停。而不知李鸿章久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直不能反。彼之淮军将领,类皆贪利小人,绝无伎俩;其士卒横被克扣,皆已离心离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李鸿章有余;此其不能反之实在情形也。若能反,则早反矣。既不能反,而犹事事挟制朝廷,抗违谕旨。彼其心目中,不复知有我皇上,并不复知有我皇太后,故敢以雾气之说戏侮之也。臣实耻之。惟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鸿章跋扈之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将士有不奋兴,倭贼有不破灭者,即请斩臣,以正其妄言之罪。祖宗鉴临,臣实不惧,用是披肝胆、冒斧锧,痛哭直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奏。
这篇奏折,其中多捕风捉影之谈,不足为据。只云皇太后遇事牵制,何以对祖宗、天下,并劾李莲英左右和议,确是有些道着。但光绪帝览了此奏,不得不严谕痛斥,说他肆口妄言,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当时都下人士争为安御史呼冤,还是你一折、我一本的上奏,大半是还要主战。有一个满御史,请起用檀道济为大将;一个满京堂,奏称日本东北有两个大国:一是缅甸,一是交阯,请遣使约它夹攻,必可得胜。光绪帝瞧不胜瞧,都付诸髙阁。后由军机瞧见二满员奏折,统统哄堂大笑。只是缅甸、交阯尚有这两处地名,不过以小作大,指西为东,虽是大误,还算有一点影子。独檀道济系刘宋时人,相距一二千年,如何奏请起用?见者多茫然不解。嗣经一御史说起,拟任用董福祥,借檀道济为比拟,他即问明檀道济三字的写法,竟尔录奏。用此等人作御史如何不亡!这且休提。
单说张、邵二使出发后,日兵又西陷盖平,南踞荣城,并占威海卫。至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复将刘公岛夺去,北洋败残军舰,悉数被掳;岛内将士悬白旗乞
降,海军提督丁汝昌,及总兵刘步蟾、张文宣,均服毒自尽。数载经营,一旦扫灭。京中人士方不敢言战,相率望和。无奈张、邵二使到了日本,被日员伊藤博文、陆奥宗光拒回,说非全权大臣,不便会议。并通告美使,谓须派位望崇隆的大员,畀以全权,方可来议和款。光绪帝不得已,乃命北洋大臣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至日本乞和。鸿章不好违拗,只得硬着头皮,航海东去。正是:
失算竟遭全局隳,匄和又遣老臣行。
毕竟李鸿章如何议和,且看下回分解。
中国之败,败于任用之非人及军费之不足。当时预知宿弊,无意主战者,惟一李鸿章,若以常情推测,则中国大而日本小,谁谓不可一战者?廷臣之多半主战,尚不足咎。瑾、珍二妃深居宫禁,其劝帝宣战与否,我不敢知,即果有此事,亦人情所同然耳。至于师徒挠败,海陆失利,文廷式奏请起用恭王,不为无见。满廷亲贵,如奕䜣犹为佼佼者。西太后不思移款筑园之误国,徒以丧师咎光绪帝,且怒及二妃,斥其干预外政,试问自为妃子时,其行状果何如乎?甚至以文廷式之奏请,亦疑二妃主使。原其怀疑之由来,犹是衔恨恭王之夙见,满腔私意,到处迁怒。安维峻谓其遇事牵制,不得为诬。或谓中国之弱,自日本一战始,曩令光绪帝先事慎重,当不致情见势绌若此!不知天下事非实力不办,羊质虎皮总有暴露之一日,讵能长此掩饰耶?本回叙二妃之被谪,及安御史之充戍,皆隐寓悯惜之意。悯二妃、惜安御史,西太后可无庸再论矣!